苍白的天空之中,没有云,也没有海鸟,唯有高悬于头顶的烈日,刺眼的白光炙烤着她的皮肤,鞭笞着其上狰狞的伤口。她能够闻到脓血的臭味,混杂着海水的腥咸,钻入鼻腔,刺激着。
木船在汪洋大海之中起伏,令她感觉眩晕,感觉恶心,感觉天旋地转。但她的胃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秽物了,唯有饥饿的绞痛折磨。bïmïġë.nët
她喉咙发干,嗓子冒烟一般,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日夜的漂流,预备的淡水早已喝光。她曾经尝试去喝俯身可得的海水,但那苦涩的咸味无法换件她的口渴,只能令她更加虚弱。
她生病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要命的热病,令她乏力,令她无法动弹,躺在甲板上,脊背被硌得发痛,背上的伤口四周沾满木屑。船桨不知何时滑落入大海,她操控不了这小船,就像她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决定去路。
但是又能去向何方?
这一次睡去,下一次醒来之时,会否就见到了那黄泉的老妇?会否就听见了安纳西刺耳的嘲笑声,听那诡计多端的蜘蛛精灵讥讽自己的愚蠢?
阿库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远离了白人的殴打与鞭笞,远离了农田的苦工和折磨。神明曾经给予她一时勇气,让她奋起反抗,杀死那压迫她的白人主子,让她躲过追捕,让她抢夺来这一只小船,让她远离那该受诅咒的异域,乘着船只向着东方,向着家乡所在的方位航行而去。她那时竟然抱有希望,真以为能凭借这小小的木舟带自己回家,她那时竟然真的相信自己的神明保佑。
如今,神明在哪里?
四周,只有蓝得发黑的大海,头顶,只有烈日。
阿库玛还依稀记得那曾经身为奴隶的日子。在田地里低着头干活,在茅草间入睡。全天受着监工的监视。那些监工,她记得,那些本是和自己一样为奴的同胞,受了压迫如今却又来压迫别人的恶魔。还有那高高在上的白人主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用手指她,像对待牲口一样命令她,殴打她。
她忍受了这一切,等待着,潜伏着,如今终于找到机会,杀死了那白人,逃出生天,面对的却只是这样的结局。、
阿库玛不甘心。
为自己,为诺玛。
对面,自己的妹妹,安睡着……安睡,还是昏迷?亦或已经死去,得到了最终的解脱?诺玛,和自己一样被运送前来,和自己一样受到鞭笞和责骂,和自己一样被压迫。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孤舟之上,在这大海之中漂流向死亡的黄泉。
诺玛手中还握着那五弦琴。阿库玛看到这熟悉的乐器,竟然觉得有一丝慰藉。从白人的庄园逃到海边,逃到船上,逃到大海之中。她们丢弃了自己的武器和衣裳,丢弃了自己的食物和饮水,甚至丢弃了自己的神灵雕像和图画。然而诺玛却还保留着那五弦琴,那来自故乡的乐器,曾经在白人的农庄,多少个夜晚,她听着妹妹的琴声和歌声,才能够停止流泪,安然入睡。
诺玛。
若她是独自一人为奴,独自一人被白人和叛徒同胞折磨,伤害,鞭笞,独自一人在异域的土地做没有希望的苦工,或许,她不会做出如今的冒失举动,或许,她不会冲动地结果主子的性命,逃窜向大海。但是那白人主子伤害诺玛,伤害自己的血亲,用像豺狗一样贪婪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在那个行踪隐蔽的黑夜试图……对此她不能再继续忍受。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弹奏故乡的乐曲,唱故乡的歌谣。歌唱那些神明的故事传说,歌唱那些祖先的灵魂低语,歌唱村人们的生活,歌唱自己,曾经在密林和草原中和猎人们打猎的事迹。
但如今,村庄早已不在了,村人早已四散了。部落和另一个部落开战,她们失去了土地和家园,失去了神明和祖先的依靠。她们,和其他不知从何处来的人,被游民带到海边,被卖给了暴虐的白人主子。被押送上海船,带着枷锁和许多同胞拥挤在黑暗的船舱中不见天日,然后,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过起了奴隶的生活。
如今,只有诺玛手中的五弦琴。
阿库玛想听诺玛弹琴。她躺在船尾,看着对面,不知是昏睡,还是已经死去的妹妹,想伸手,唤醒自己唯一的亲人,想让诺玛再次弹起班卓琴。
然而她已没有力气伸手,已没有力气动弹。她感觉,炽热的头脑中那最后一点理智,渐渐消失,在海波的荡漾,烈日的灼烧,在伤口的火辣疼痛,在口渴,饥饿与热病之中渐渐消失……
眼前朦胧地,望见远方,在海与天相接的边际线。她似乎,看见了什么。
一支桅杆,旗帜飘扬。
又出现了一支,又一支,又一支。四根高高耸立的桅杆,悬挂着四面旗帜。
然后是帆布的轮廓,在热浪的作用下,怪异地扭曲。
那是什么?
是船只吗?是神明和祖先们,听到了自己绝望的祈祷,派遣了救星吗?
不,也许只是另一群白人,运载着另一群沦为奴隶的同胞。
也许她,还有诺玛,还是未能逃出白人的魔爪。
又也许,只是海蜃盛楼的幻觉……
阿库玛陷入了昏迷。
“軽く踏み出して、悪魔を驚かせないでください!”
黑暗之中传来低声细语,令她从睡梦的回忆中醒来。她环顾四周,身边的窗口照入阳光,她向外望去,看见昨夜漆黑的空荡街道,如今已拥挤了人群。
幻觉?不,是真实的。
她竟然睡着了,不知何时。
阿库玛警觉地从倚靠的砖墙边立起上身,伸手,拾起身边的长矛。
怎能在这里睡着?怎能在此时失去意识?
她现在在陌生的土地上,面对的是陌生人的威胁!
阿库玛低头看了一眼身前,脖子上悬挂的那属于白人的吊坠,其上的那白人神明的雕像似乎正望着自己。
腰间,卷起的属于白人的经书,还别在腰带上。
身边,还是那个昏睡的白人祭司。
自己的头顶,越过天花板,虽然看不见,但在尖塔顶端竖立着巨大的十字架。
一切似乎还很安全。
但是并不安全!
这里是白人的土地!
阿库玛听见,从眼前的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轻微的话语声。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感觉这武器和在家乡打猎时使用的工具一样,可以用来防身。在故乡,她是猎人。但是在这里,她是猎物。
她警觉地迈步,蹑手蹑脚地,朝楼梯口走去。这塔楼里的大钟昨夜已被她损毁,推落下去砸坏台阶,这样也止不住敌人的进犯吗?
她踏着台阶,向下而行,赤脚踏着木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屏住呼吸,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闪发光,专注地盯着眼前,不知在哪一个转弯,就会见到围猎自己的猎人。
对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越来越近了。
她握紧手中的长矛,贴在身边,随时准备刺出。
越来越近。
接近。
对面,已经可见人影。
她看见一些脸庞,白人的脸。那些人的皮肤没有白人主子那么白,但还是很白,在这黑暗之中,那些敌人的脸,每一张都带着杀气。
“気をつけて!”
那些白人也发现她了,和她,在这狭窄的台阶上正面相对。
领头的白人,叫喊着,用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发现他们的手中握着木棒,她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惊讶和恐惧。他们必定没有料到自己这个猎物会发现他们,会反击,会做出致命的攻击。
她的攻击绝对是致命的。
在那早已不存在的家乡,她是一名猎人,她是一个战士。
“ayaaa——”
阿库玛喊叫着,圆睁双眼。她鼓足全身力气,不假思索,手中的长矛向前,刺向那领头的第一个白人。
“しない!”
白人本能地向一旁退让,躲闪着,侥幸躲过了这一击。然而,白人的身体已经歪斜,已经失去平衡,在这狭窄的楼梯上,在这塔楼的高处。
“taa——”
她挥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打在那白人的身边。她感觉一股力沿着矛杆传上手臂。那白人被她打中了肩膀,向旁侧歪去。
旁侧,只有木制的细栏杆作为防护。
那白人徒劳地挥动双臂,抓住她的长矛。阿库玛当然不会让他有机会反击,双臂更加用力地挥动,将矛杆甩开。
“ああ!”
她听见那白人充满恐惧的叫喊,看着他双手在空中舞动,身体被甩过栏杆,朝着下方摔落。
她听见从塔楼下,传来落地的声响,闷闷的。
对面,余下的那些白人,看到同伙被摔下楼,纷纷慌张地喊叫,举着手中的木棍,朝后退去。
她朝前进。
他们朝下退去。
她朝下迈步。
他们看着自己,面带惊恐神色。
“taa——”
她口中继续嘶吼威胁的话语,长矛在身前舞动,“taa——”
那些白人终于慌了神,队伍末尾的那人转身,抛下木棍便沿原路逃窜。剩下的那些人,也纷纷转身,惊恐地跑动着,忙不迭地将棍棒拖在身后,也不管背后毫无防备,只顾逃命。
阿库玛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白人,又刺出一下。
矛尖扎在白人的腿上。白人喊叫了一声,扑倒在楼梯上,连带前面的同伙也纷纷跌倒。他们纷纷连滚带爬地没命逃窜开去。
楼梯上留下一滴滴血迹。
阿库玛又跟着追了一截,然后,停下脚步。
她又击退了一次进攻。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她想,只是些不自量力的白人。
那真正的威胁,还未到来。
阿库玛摸了摸身前那原属于白人的十字吊坠。
然后转身,回自己占据的楼顶巢穴,她迈步踏着木板台阶,脚步缓慢,远不像方才那般。方才振奋精神反击过后,此时她开始感觉虚弱,她没忘记,她自己此时依然是患病的,依然是饥饿的。那些白人曾经给她留下的伤害,现在依然在折磨她。
她感觉很累。
阿库玛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维持多久。自己可以藏匿在此处多久。
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自己的妹妹该怎么办?诺玛该怎么办?
诺玛……在哪里?过往的记忆此时紊乱。诺玛已经死去了吗?不,没有。诺玛和自己一起逃离了吗?也没有。诺玛还在白人的魔爪之中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想听诺玛弹琴。想听那五弦琴,班卓琴的声音,想听自己妹妹的歌声。
她想再见到诺玛。
阿库玛回到钟楼楼顶时,她发现,自己俘虏的那个白人祭司已经醒了。
“jesucristo……”
白人祭司躺在地上,手握着吊坠,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她听不懂的话。在说什么,是在呼唤白人信仰的神明的名字吗?
这里是大阪城市里,西方移民和水手聚集居住的区域。这里是一家天主教堂。如今,堂内管事的两名神职人员,一名死亡,尸体还停放在前厅,运上担架,蒙上白布。另一名则被俘虏,身世不明。
高耸的钟楼之上,那每隔半个时辰便敲响一次的黄铜巨钟如今已经被推落下去,砸坏了盘旋的木制台阶。
这塔楼,据说,已经被一个女疯子占据。她有着黝黑的皮肤,相貌,语言,体型,衣着,和当地居民见过的南蛮人完全不同,像一个恶魔,也被称为恶魔。
周边的居民们,西方人,当地人,围聚在教堂周围,议论纷纷。大阪的奉行所,已经派遣了公差维持秩序。楼梯损毁,多人队伍难以通行,他们只能分小队上楼。第一支搜捕队刚刚从塔楼上逃下来,无功而返。领头的队长受到女人的攻击,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砸破了脑袋,所幸性命无忧。另一个人则被刺伤了小腿。
“我听到的消息就这么多。”
距离教堂不远,人群拥挤范围之外的一处西方人开设的小酒馆,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正在对赶来的三人说明情况,“现在阿库玛守着楼顶,还挟持了那个执事。官府现在不敢派小队上楼,正在想办法搭梯。奉行所的与力大人正在来的路上。”
“那你怎么还在这坐着,威斯克斯船长?”
曲秋茗看见她的身边桌子上,放着一瓶酒和一个小酒杯,她还在嗑瓜子。
“那我能做什么,曲小姐?”
卡罗尔的双眼蒙着白纱布,头向旁边一扭,将黑白相间的瓜子壳吐到地上,非常不文明,惹人生厌的举动,“并且您又做了什么呢?”
曲秋茗懒得跟她废话。
“诺玛呢?”
“在拉谢号上。”
“为什么不带她过来?”
“为什么要带她过来?”
“她或许可以让她姐姐冷静下来呀!”
曲秋茗眉头皱起,内心因现在的局势着急,“她可以劝一劝阿库玛呀!”
“哦,让诺玛来劝说……这不是个坏主意。”
卡罗尔·威斯克斯依然不急不慢地回答,那双眼睛隔着纱布望着曲秋茗,“但首先,是不是得有人先告诉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船上可没人会说阿肯语。”
“你带她上塔楼,她们自然可以交流!”
“不可能。”
商人摆手否决这个提议,“如果阿库玛看到我和她妹妹出现在一起,她会是什么反应?绝对会把我当成一个胁迫的白人,她如果攻击我,我可无力自保。”
“那么我去你船上找诺玛来,我去见阿库玛。”
“随便您。”
耸肩,“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在阿库玛的眼中,在她那混乱的头脑和不清醒的意识中,您和我没有任何分别,只不过是另一个白人。如果到时候在塔楼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冲突,您受到伤害我可不负责任,曲小姐。”
“好!”
“诺玛若被波及,也是您的责任。”
“我——我会保护她。”曲秋茗迟疑了一下,而后回答,“以及阿库玛,我不会让她们任何一人受伤。”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威斯克斯又拈起桌上的瓜子开始剥壳,“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如此鲁莽行事,让一个孩子卷入其中。现在当地的官府正控制场面,您最好不要干涉。”
“那些官差如果上了楼,会攻击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对于眼前人的不满已到了极点,“他们会让她受伤,甚至会杀了她。威斯克斯,你难道没担心过她的安危吗?”
“我更担心官差的安危。”
卡罗尔口中嚼着瓜子,举起身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那女人是个武疯。你也听说过了,也亲眼见过了。她身上已经至少背了三条人命,还挟持了一个执事,刺伤了官差和当地名门的下人。她给我带来的,除了麻烦就是麻烦,我已经不想再为她承担损失了。”
“所以你打算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
曲秋茗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最初可是你营救上船的,威斯克斯。”
“我对她仁至义尽。”
卡罗尔·威斯克斯也同样望着曲秋茗,“曲小姐,您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如果您成功说服她,平息麻烦,那么也算是顺便帮了我一个忙。如果您不成功……那是您自己的事,与我无关。阿库玛,诺玛,那对姐妹再出现任何意外,是您的选择造成的后果,别再怪罪到我的身上。其间造成任何损失,责任由您承担。您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了吧?”
“我很清楚。”
她咬着牙,忍耐着心中的怒火,“你这冷漠的,只关心自己利益的商人。”
“很中肯的评价。”
卡罗尔·威斯克斯再次耸肩。
“就在这看戏吧!”
曲秋茗转身,不想再多看这人一眼。
“秋茗姊妹!”
她正要行步,手臂便被身边人扯住,是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的冈田片折,“您等——”
“都不帮我说些什么,冈田小姐。”
曲秋茗用略带低落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但我相信你是支持我行动的,冈田小姐。相信不论立场如何,你是和我一样,关心着阿库玛和诺玛的。”
“……”
冈田片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那无声的沉默之中,似乎还带有其他想法,曲秋茗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也无暇理会。
“你和我一起去船上找诺玛吗?我想需要你陪同,那些水手才会允许我登船。”
“我……”
她望向坐在那里的卡罗尔。
“去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冈田医师。”卡罗尔·威斯克斯回答,脸朝向另一个方向,“为需要的朋友提供帮助是很正当的事。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秋茗姊妹,我觉得,你的这个计划很冒险。”
冈田片折犹豫片刻,对曲秋茗回答。
“秋茗,你想怎么做?”
另一边,同样从刚才起也没说任何话的夏玉雪,此时也开口。曲秋茗看着她,心想她刚才是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吗?没听懂?没用心?
“我想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让诺玛试图劝说阿库玛。”曲秋茗不耐烦地重复一遍自己的想法。
“这……”
夏玉雪停顿了一下,明显的犹豫,“这确实太冒险了,阿库玛或许根本不会听诺玛的话。”
“并且,秋茗姊妹,您要怎么告知诺玛现况?”
冈田片折紧随着询问。
“我自有办法。”
曲秋茗面向她,回答。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的身前,那压在衣衫下的某样她自己也不能完全信任的馈赠。面对眼前两人的否认,她倍感压力,但是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计划。
她必须做点什么。
“无论如何,让诺玛来负责劝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也知道。”
曲秋茗对身旁的两人回答,望向远处,人群熙熙攘攘的中心,那座教堂高耸的塔楼。在尖尖屋顶树立的十字架下方,那漆黑的窗洞之中,隐隐浮现的一张人脸,“可是眼下,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
沉默,两个人都是如此。
“我想也是。”
她叹了口气,“冈田小姐,请和我一起去码头找诺玛,我们得尽快回来这里,赶在官差部队登塔,和阿库玛起冲突之前。码头离这有多远?”
“来回……半个时辰。”
“这么久吗?那我们快走。”
“……好。”
“你呢?”
“我……留在这吧,注意情况。”
夏玉雪回答。
“嗯,应当如此。”曲秋茗像是喃喃自语般地回应,“那么就这样去做。现在情况紧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
她正要迈步,朝码头而去时。曲秋茗听见从某处传来某个微弱的声音。
什么?
(没,我只是在想,有必要跑去码头,找那小女孩,再回来,带着小女孩,经过官差的包围圈登塔,和那女人对话这么麻烦的吗?)
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自己的心声吗,曲秋茗心想,顿住脚步,是自己的突然反应吗?
(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哪些步骤?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仅供参考)
“秋茗?”
夏玉雪注意到她的异常举动,询问。曲秋茗没有回答,愣愣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伸手,碰了碰自己身前,那叶片所在的位置。
当然,这叶片可以帮助她翻译话语,让她和其他人交流。所以她才会想到去船上找诺玛,和诺玛对话,告诉诺玛情况,然后再带着诺玛回来,劝说阿库玛。
这中间是不是可以省略某些步骤?
曲秋茗朝身后瞥了一眼,那耸立的教堂塔楼。
然而……这样做会有风险。
阿库玛,这个被逼至绝境的人,或许不会理智地听从旁人的话语。
然而……从这里,到码头,再回来……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
还有时间吗?
没有时间了。
“怎么了?”身边,夏玉雪用警觉的目光观察她的异常。
曲秋茗的手按在身前的十字架上。其下,隔着衣物,便是烟草叶所在的位置。她能信任这来路不明的赠予吗?能信任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女人吗?
还有其他办法吗?
现在,她必须快点定下决心,做出一个决定。
曲秋茗决定好了。
“你在想什么,秋茗?”
夏玉雪又问。
“我……我想直接去和阿库玛对话。”
她迟疑片刻,转身,正对着教堂,回答身边人的问题。
“不找诺玛来吗,你一个人?可是阿库玛她或许不会信任——”
“现在没时间再去找诺玛来了。”
曲秋茗自言自语,目光盯着塔楼,“公差们不是打算攻塔了吗?那个奉行所的长官不是也正在来的路上了吗?我必须现在就去找阿库玛,在事态恶化之前结束这一切。”
“这……这太危险了。”
夏玉雪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这太冒失了!你不能就这么仓促地行动!”
“我必须这样做!”
曲秋茗甩开她的手,朝她瞥了一眼,“现在我必须行动,做些什么。我要去塔楼找阿库玛,就我一个,她曾经见过我,应该还记得我。你在下面观察情况,等我带她下来。”
“然后呢?”
卡罗尔·威斯克斯在一旁突然插话,“她可是杀伤人的疯疾患者,您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曲秋茗瞪了她一眼。
“我很快回来!”
“你哪里都不许走!”
曲秋茗刚刚迈开脚步,手臂却又一次被钳制住。又是夏玉雪。
“搞什么!”
“你冷静点!”夏玉雪对她喊叫,语气不再如以往那般平静,那般收敛,“仔细想想,你现在跑上去真的能劝服阿库玛吗?她神志不清,伤人,杀人,谁都无法预料她会对你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攻击你怎么办?如果你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会因顾忌性命而袖手旁观。”
曲秋茗瞥了一眼坐在那的商人,又看向夏玉雪,“不像某些只在乎自己利益的人,放手。”
“你受伤了也救不了阿库玛。”
夏玉雪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不放开她的手臂,“这方案风险太大,太不理智。我不会认同你这样做。”
“那你倒是想个主意啊!”
“我……”
反问,令夏玉雪犹豫了,但是仍然不松手。她向远处,眺望那座教堂的塔楼,看那黑漆漆的创口,看那围聚的人群。
该怎么做?
那座教堂,她前夜曾来过此处,但是白天,此时再看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感觉很陌生。现在发生的情况,对她感觉也很陌生。不知深浅的时候,理智告诉她应当选择观察情况,现在最好什么都别做。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
该怎么做?
她脑海中飞快地检索自己的记忆,在自己的认知中,有没有什么线索是可供使用的?
去码头边的船上找诺玛来这里,这当然是最理智的做法,也是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做法。但是往返路程太远,时间来不及。并且,如果那孩子来此,参与此,结果被连带受到了伤害,谁都不愿发生那样的事情,接受那样的结果。
可是若诺玛不在此,便只能由她们中的一人登塔,去劝说或者用武力制服阿库玛。劝说的话,威斯克斯和冈田片折自然是做不到,自己也并不认识那女人,只有曲秋茗或许还可以。但这个方案是她最为反对的。
若要动武,那就自己上前。但这也绝非良策,制服一个危险的,丧失理智的人,这风险太大了,太有可能失败了。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现在必须想出一个主意,动作要快,但又必须足够细心谨慎,不能如曲秋茗那样莽撞。
该怎么做?
自己能做什么?
除了等待?
她真的想做点什么。夏玉雪检索自己的记忆,有什么是自己可以联想到的线索?
眼前的事,不能以与己无关的态度观望。
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呢?
回忆,回忆。
……
“冈田小姐?”夏玉雪握着曲秋茗的手不放松,转身面向冈田片折。
“夏女士,有何吩咐?”
“这附近有没有乐器行?”
“……据我所知没有。”冈田片折想了想,回答,“不过在两条街外有一家教坊,那里总是会有乐器的。”
“离得远吗?”
“来回一刻钟。”
“嗯。”一刻钟,夏玉雪盘算,似乎时间足够,“那么,麻烦带我过去。”
“您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摇摇头,“先带我过去看一看吧,我有一个想法,一个比较冒险的想法。我不知它是否能奏效,但我想试试。”
“什么想法?”曲秋茗一边试图甩开她的手,一边发问。
“你和我一起去。”
夏玉雪对她说,语气严肃,命令的话语不容置疑,“我们回来之后,我们一起上塔楼。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分散阿库玛的注意,或许我们可以借她分神的时候将她擒下。”
“擒拿?”
曲秋茗眉头皱起,“我可以说服——”
“你无法完全保证。”
她打断少女的话,“听我的安排,秋茗。”
“你管得着我?”
“听我的。”
夏玉雪看着她,“这不是你我之间的分歧争论,我们的行动是为了营救阿库玛。”
“……好。”
曲秋茗犹豫着,看着眼前人坚定的目光,不甘地点点头,“我听。”
钳制住胳膊的手松开。
曲秋茗留在原地。
“走吧。”
“我留在这,你自己去吧。”又一次反对。
“秋茗……”
“我可不敢放心离开。”曲秋茗说,“你自己,和冈田小姐去按你的想法做事。我留在这观察情况。”
“……”
夏玉雪盯着她,猜想她的动机。沉默片刻之后开口,“不得擅自行动,向我保证。”
“我保证。”
曲秋茗回答,一字一顿。
她看着少女。
“走,冈田小姐。”
然后转身,离开,临了还再次回头,再看了曲秋茗一眼。夏玉雪的目光中带着担忧,更多地,带着威慑。
然后她和冈田片折向着来路的方向离开。
曲秋茗站在原地,等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她谁呀?命令我?”
她自言自语,望向身后的塔楼,又望向身边,坐在凉棚下的卡罗尔·威斯克斯。那商人依然是悠闲自得的样子,喝着桌上的酒,嗑着瓜子。
“曲小姐,不必那么介怀。”
商人开口,微笑,“我比较同意夏女士的观点。您独自一人,去和那疯女人谈判,这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我建议您现在和我一起在此等候,不要有出乎意料,打乱别人安排的举动。您喝酒吗?我让老板再拿两个杯子来。”
“我没心情。”
曲秋茗回答。突然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自己都是在和商人直接对话,冈田片折从未居中翻译过。
她低头,不留痕迹地碰了碰身前的十字架,其下夹在衣衫里的是那片烟草叶。
方才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语,此时又在她的脑中开始回响。
她望向塔楼。
又低头思忖。
“我想最好还是先按她的思路来做。”曲秋茗想了想,自言自语,“的确,那似乎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她的想法或许的确更好一些。”
夏玉雪想做什么?
自己大概能猜想到,提到乐器,不难猜测。但是对方的计划,虽然更好,但依旧……会有失败的风险。
她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很难料理,很难决断的困境。
暂且等待,那或许是最符合理智的做法。
由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和威吓声,令曲秋茗从自己的遐思中回归现实。她抬头,看见从另一道街上,有一队人马前来。
这么快?
为首的那人带着圆斗笠,一看就像个官员。
有公差为他开路。
“喝,喝——”那官员策马从酒馆凉棚前经过。那官员一勒缰绳,停在曲秋茗面前,手中的马鞭直指她身边的商人,说话腔调平正,官威十足,“威斯克斯!我就知道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那官员说的当然是日本话,曲秋茗能够听懂。
官员身边,另一个步行的,穿当地服装的西方人开口,可见是一个翻译。在曲秋茗听来,是重复了一遍官员说的话。
“与力大人,又见面了。”
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凉棚下,脸上带着做作的微笑,“这两天真是多有叨扰。”
“你们这些南蛮海商只会给我制造麻烦!”
奉行所的与力官用带着威严的声音开口,“又是你船上那黑奴隶惹祸!先是袭击了三好大人的府宅,如今又在此杀人。我的手下也被她重伤,惹出这番骚动!”
“这真是……真是对不起。”
卡罗尔陪着笑,这种谦卑的态度曲秋茗以前从未见过,令她感觉更加厌恶,“是我没管理好我的乘客。但,呃,闹出现在这样局面,其实也不是我的全部责任。我可以向您解释,确实事出有因。造成破坏的元凶另有其人。”
曲秋茗感觉那纱布下的双眼在瞪自己,她不予理会。
“向奉行总长解释吧!”
与力官没理会商人的申辩,坐在马背上拽着缰绳,控制着那匹高头大马,“总长大人马上要亲自前来这里视察情况!这事要是到时还没解决,威斯克斯,我要倒霉,你也不会好过。你以后别想在这里做买卖了!”
“与力大人,我现在也正在想办法呢。”曲秋茗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收到身后,“我已经吩咐冈田医师去……呃,去做些准备工作,试图把那女人劝下来。保证不会再让她造成任何伤亡——”
“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力官没让她说完,打断,“这里是大阪城,奉行所负责城内所有区域的治安。这里的情况由我们解决!不需要你们在这里添乱!”
“可是——”
“马上组织官差结队,带上武器登塔!”与力官这句话是对手下人说的。曲秋茗同样也听在耳中,“把犯人抓下来。如遇抵抗,正法击杀!”
“是!”
手下的人领命。
“喝——”
与力官马鞭一甩。那高头大马向着人群拥挤的教堂跑去,引路的公差,纷纷隔开围观者,清出道路回避。
曲秋茗看着这一群人从面前经过,在道路上留下一道烟尘。
她咬咬嘴唇,握紧腰间的十字剑。
“曲秋茗小姐。方便替我翻译一下,与力大人对他们吩咐了什么吗?”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酒杯重新摆在桌上,倒上一杯酒。说话的态度又变回以往,“您好像是有那个能力,能听懂别人说的话,对吧?就像您的同事,威尔敏娜——呃,守宫那样。是苏女士给予的能力,挺方便,不是?”
“……”
曲秋茗没理她,目光只盯着在那发号施令的与力官。
“曲小姐?”
她突然迈开脚步,跑动,沿着那被公差清出的走道,跑向教堂,跑向塔楼。
“喂!你不能——”
身后,卡罗尔·威斯克斯喊叫。但看见她混杂在公差队伍之中,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听见马的嘶鸣声,便不再试图阻止。
“——allhellhathbrokenloose.”
卡罗尔轻声地咒骂了一句,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将满满一杯酒喝干,“turningandturninginthewideninggyre,thefalconcannothearthefalconer.”
我必须尝试。
方才经过教堂大厅的时候,曲秋茗已经看到了室内的动乱景象。地板上有血迹,有脚印,长椅倾覆,祭坛散乱,官府的差人们在堂内走动,休息,墙角,有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她没怎么细看,便跑进一侧的塔楼门口,从两个一脸诧异莫名其妙的差人身边走过,他们还不知道教堂外的风波。
曲秋茗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便跳上楼梯。此时,外面的那些公差已经紧随她的脚步闯入厅堂,追逐着她。
她望了一眼那倒伏在塔楼地板上的巨钟,踏着木板台阶,跑动。前方有一处被砸断的缺口,她纵身一跃,跳了过去。
“滚!”
甫一落地,便转身,抽出腰间的十字长剑,挥舞着威胁追兵,“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喊叫,对方能听见她的话吗?
曲秋茗不知道。
那些差人站在对面的缺口处,挥动着手中的木棒试探。她用长剑将那些棍棒挑开。
“别跟着我!走开!”
她继续喊叫,用自己的语言对这群外国人说话。
她警觉地向后退去,踏着台阶一步步上行。
对面,公差们没有离去,但也没有靠近,只是在那里乱糟糟地嚷着。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人对她喊叫。
“与力大人有令!你袭击官员队伍,擅闯命案现场,立刻束手就擒!”
“滚,我去楼顶找阿库玛!”
她手持长剑,对他们说,“去和那个女人对话。你们不要跟着,我会把她带下来!不会让你们伤害她的!”
“回来!不许前进!”
那人完全不理睬她,依然自顾自地命令。
曲秋茗也不理睬他们,又倒退着向上行了几步台阶,手中剑在身前防御。那些公差只是叫喊,没有试图越过来阻止她。
于是,她又向后退去,转过一个转角,打落几根向上攮来的木棍。然后便不在此处继续停留,奔跑着攀登台阶。
身后,叫喊声渐渐停息下去,棍棒也不再能够触碰到她了。
她继续前进。
独自一人,在这回转着逐次升高的台阶上跑动,内心忐忑不安。
她相信,自己做了一个不周全的选择,有风险的选择。
她独自一人去找阿库玛,去劝说那受折磨的女人放弃抵抗,随她下楼。
语言沟通的问题已得到了解决。叶片工作正常。
然而,即便工作正常,即便那些公差听到了自己的说话,也并未加以理会。语言相通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交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她和阿库玛的对话中该怎么办?
如果阿库玛,也完全不理会自己的话语,只出于本能向自己进攻怎么办?
风险。
曲秋茗心想,自己现在的仓促行动,或许会让事情更加恶化。
最初,一切麻烦的开端不正来源于此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攀登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头顶,没有任何动静。
脚下,同样也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公差或许是离开了。
曲秋茗抬头,望向上方,盘旋着如同四方形漩涡的台阶。在那漩涡的中央,她在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是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阿库玛?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患病的危险女人?
现在下去,原路折返,或许还来得及。继续攀登,事情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不,现在我已经没办法返回了。打了那群公差,他们一定要抓我。”
曲秋茗自言自语,用自己的话坚定自己动摇的内心,盯住那漩涡,“我必须尝试。眼下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时间来不及了。这一次我必须做得正确,不能出错,如果我没能说服阿库玛,那么她会受官兵的伤害,或者她自己的伤害。这一次我必须尝试,并且必须成功。”
她重新迈起脚步,向着顶楼进发。
此时的步伐,已不再是仓促的跑动,每一步迈得稳健,踩得脚下木板发出声响。曲秋茗不打算隐匿行踪,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和阿库玛对话,才能够和平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步,接着一步,越来越近了。
楼梯上,还有几处被落钟砸坏的台阶,她小心地跃过。
临近楼顶之时,她听见从头上传来脚步声。
那么轻快,几乎细微不可闻。
曲秋茗握住手中的十字剑,准备防御。
迈步。
嗖——
一下轻微的声响,尖锐的寒光从她的头顶自上而下贯来。曲秋茗敏捷地躲闪到一旁,避开这一下攻击。
那长矛收回去,然后又是一下,快如闪电劈落。
她再次躲过。
“阿库玛!”
曲秋茗对着上方喊叫,此时她已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一张脸,看到一双圆睁的,带着敌意的眼睛,“不要攻击,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她说着,又快步向上走去。
转过拐角。
然后,眼前,出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
距离自己,约有一丈远。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弓步蹲伏在前方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阻隔自己的去路。皮肤黝黑,头发蜷曲蓬松,衣衫褴褛。双手紧握那支长矛,矛尖对着自己,蓄势待发。圆睁的双眼中,是猛兽一般的目光。
被困的猛兽。
阿库玛。
在那破布遮蔽的身前,还悬挂着某样物件,是十字架。若曲秋茗的记忆可靠的话,她曾经见过,那是属于那老人,洛伦佐神甫的十字架。
“阿库玛,不要攻击我!”
曲秋茗开口,对她叫喊,“我不是你的敌人!”
曲秋茗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懂自己的说话。也不知,听懂了,又会不会加以理会。
阿库玛盯着她,始终不曾松懈。
然后,那嘴唇微启。曲秋茗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听懂了她说话的内容。
“白人。”
“……不,这……不太合适。”
“夏女士,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帮您一起找。”
“我也说不好……一件乐器。但是这里必定是没有的,我得找一个替代品,尽量……尽量近似的替代品。”
“一架琴?”
“是。”
“这把三弦可以吗?”
“我试试看……不行,还是不行……”
“这个呢?”
“……让我拨一拨听听。”
“……怎样?”
“或许……或许可以,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还是不太像,但现在没时间再挑拣了……就这个吧,冈田小姐。您对戏班说我要借用一下,马上还回来。”
“好的,可是,夏女士,这真的……能发挥作用吗?您不曾见过阿库玛,当她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她一点理智都没有,什么人都认不出来。”
“……我必须尝试,冈田小姐。”
夏玉雪将乐器抱在怀中,沉重的目光向着远方的空中望去,“必须在这一切步入无法挽回地步之前,尝试着解决问题。我们得快些回去了,我担心……秋茗不会有许多耐心等待。”
“白……不,我不是白人,是我。”
曲秋茗将手中剑移到体侧,令自己的正面毫无防御。她另一只手,举起身前的十字架,“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船上,是我救你离开船舱的。”
“白人……”
阿库玛又重复了一句,手中长矛扬起,朝前伸出几分,向着那被曲秋茗握在手里的十字架点了几下,“白人的吊坠,白人的圣物,白人的神。”
她没有认出自己。
曲秋茗想了想,放下手中吊坠,手伸向腰间,慢慢地抽出短剑。
这个举动令对面人更加警惕。
“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举起短剑,握着剑身向前伸出,将剑柄朝向对面,慢慢地递出去,“那天晚上你带走的短剑,就是属于我的这一柄,你还能想起来吗?”
阿库玛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快速地将那武器从她的手中夺来。观察了一会。
“狗。”
“对,你还记得。”曲秋茗点点头,“当时我遇到了那只看守的狗,是你救了我,和狗一起落水的。”
“那只狗不要在这里。”
阿库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将短剑收入腰间,“白人的狗不能来这里。”
“它不会来的,那女童也不会。”
曲秋茗回答,看着对面警觉的,又似乎神志陷入恍惚的人,“但是你现在的处境依然很危险,当地的公差官兵要来抓你了,他们会杀了你。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下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
阿库玛突然从愣神中醒过来,手中长矛一扬,又离曲秋茗近了几分,“不会离开这里!这里很安全,狗不能来这里!”
“这里不安全呀,阿库玛。”
对方能够懂得自己的话,能够和自己交流。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成功,但是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你现在被包围了。官府已经派了人过来,他们马上就要逮捕你,你会受伤,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吗?”
“okenn!”
阿库玛喊叫,曲秋茗听见她的话语,陌生语言。这个词的意思是“不”。
拒绝。
是拒绝自己的劝告,还是,拒绝和自己对话?
曲秋茗看着对方,对方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将思绪隐藏在背后。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迷惘和惊恐,看到了许多复杂的神情。一种涣散无序的混乱。
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在思考什么?存在任何思绪吗?
是陷于回忆之中吗?在此时?
她曾经一直怀疑过卡罗尔·威斯克斯的说法,但是直到此时,再次亲眼见到这一双眼,听到阿库玛说话的语气和话语中的偏执。曲秋茗才相信,这女人的确神志不清,患有精神疾病。的确,因为曾经受到的折磨和罹患的热病,理智存在问题。
自己真的可以依靠对话,劝服阿库玛?
曲秋茗内心动摇。
但是此时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此时只能继续。
“和我走。”
她朝前迈步,踏上一级台阶,离阿库玛更近一步。曲秋茗向着对面,似乎又一次陷入恍惚,沉默的女人伸出手,“别担心,我不会让官府把你抓走。也不会让那白人把你带回船上,不会让你再受那恶童和狗的威胁。我能够保护你。”
手,渐渐伸近,伸向长矛。
自己说的任何话真的有任何作用吗?
“不许碰!”
还未触及,阿库玛便又一次开始喊叫,长矛一挥,曲秋茗立刻闪避回原处,矛尖从她身前擦过,刮破一层衣衫,“不会离开这里,白人!不会再次被抓住!”
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是白人。
曲秋茗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阿库玛已从台阶上直起身,手中长矛再次向前刺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喊叫。
“讶——”
“阿库玛!”
她避让,伸手,握住矛杆,感觉掌心一阵火辣的疼痛。木制的矛杆摩擦她的皮肤,前进,紧接着抽回。那力度之强,动作之快,让她根本控制不住对方的武器。
曲秋茗只得松手,否则手指便会被长矛边刃割开。她继续向后退,一直退到紧贴墙壁。
“嘶——”
阿库玛继续维持防御的姿势。口中发出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嘴唇泛起,上下牙齿紧紧咬合。那双眼睛,依然盯住她,目光依然带着危险的混乱和恍惚。
像是走投无路的猎物的反扑,更像是预备做出致命一击的猎人。
曲秋茗手中的十字剑,不由自主地护在身前。
对面,手臂又动了,长矛又刺了过来。
她挥剑,勉强地将这一下格挡开。
紧接着,又一击,又是一击。每一下,都是不留余力的,会致人死命的进攻。曲秋茗全力防御着,不能反击,也不能再退却,进退两难。
该怎么办,现在?
她难道真的就失败了吗?
“嗐呀——”
“别!”曲秋茗叫喊,“我不是敌人,阿库玛!我是诺玛的朋友!”
长矛在半空中停滞。
对面的人望着她。
“……诺玛。”
阿库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妹妹,哪里?”
“她……她很好,她和我在一起。”
曲秋茗决定隐瞒诺玛此时在船上的事实,“我是来带你去找她的。诺玛也在担心你,她现在一个人。”
“诺玛……”
提起亲人,阿库玛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许多。站立在台阶上,握着手中的长矛,低声地念叨着,没再继续刚才的进攻,“诺玛……诺玛……妹妹。”
“和我走吧,阿库玛!”
曲秋茗把握住这个机会,再一次出言劝说,“去找诺玛,她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诺玛……琴,诺玛唱歌……”
低语,断断续续,自言自语,念叨着。阿库玛的目光低垂下去,“不……”
“走吧。”
曲秋茗内心开始着急,现在真的不剩许多时间了。
“不……诺玛,再次被抓住。”
阿库玛又举起了长矛,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我的妹妹……再次受伤,被白人抓住。”
“什么?不是这——”
“嗐呀——”
阿库玛的喊叫,刺出的长矛,打断了曲秋茗的话。她急忙举起十字剑,一边向旁侧避让,一边,挥剑。
不能伤害阿库玛。她心想,但是必须先解除对方的武器。
“咔——”
曲秋茗伸手,再一次敏捷地握住掠过体侧的长矛杆,向上抬举,同时,右手的十字长剑重重地挥落。两道力彼此相对,她感觉紧握剑柄的手掌一阵发麻。
但是,清脆的木杆断裂声,也说明她成功了。曲秋茗挥剑斩断了阿库玛的长矛。
她向一旁退让,随手,将手中的那一截矛头丢下塔楼。
“死,白人!”
对面,阿库玛快步跳下三层台阶,朝她靠近,手中握着那残余的三分之二的矛杆。那带着木刺的断茬看起来狰狞可怖。
“阿库玛,别,别把我当成敌人。”
曲秋茗站在那里,手持长剑防御,双方此时都不再进退,僵持着对峙,“快和我走,没时间了,追兵要来了。诺玛没事的,你快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找她。”
这话,即便是在一个意志健全的人听起来都像是哄骗的谎言。她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诺玛……”
对面的人依然念叨着血亲的姓名,但是一点降下防御的意图都没有。虽然对方已没有了武器,但曲秋茗此时依然不敢贸然上前,阿库玛身材强壮,若两人在这楼梯上扭打,她担心双方都会摔落下塔楼。
与之周旋。
曲秋茗心想,抓住机会,实在不行就用剑柄把她敲晕。总之,现在必须要在官差到来之前解决问题,带阿库玛离开,保护她的安全。
头顶的顶层地板,传来轻微的响动。还有一个人在这里。
“谁……谁在那……”
声音虚弱,语言陌生。是那个被挟持的,年轻的执事。曲秋茗抬头,朝楼顶望去,只能见到一只滴着血的手从台阶边垂下。
“西尔维奥执事!”
她开口,一边关注阿库玛的动向,一边开口喊叫,令对面的人更加警惕。
“……是谁?”
“我叫曲秋茗,我曾经和冈田片折小姐一起来拜访过教堂,在前天。”她说,紧张地注视着眼前,舞动那半截矛杆,“执事,你有没有受伤?还能行动吗?”
“不太方便……我的腿断了……”
那虚弱的声音回答,“姑娘……我记得你,你在这做什么?当心那女人,她杀了洛伦佐神甫,还打断了我的腿将我囚禁。你快走。”
“我没事。”曲秋茗说,虽然眼前完全算不上没事,麻烦大了,“我会带阿库玛离开,也会带你离开这里。”
“快走,姑娘!”
现在哪里还走得了?曲秋茗心想,看着眼前的阿库玛,内心为自己的仓促决定感到后悔。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但这唯一的办法似乎也根本没用。
“嘶嘶——”
对面,阿库玛又发出那威胁的蛇吐信的声音,低沉的,迷离的目光盯住她,手中那半截矛杆,那尖锐的断茬正对着曲秋茗,蓄势待发。
曲秋茗知道,此时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必须要在这一次的较量中将阿库玛擒拿。
她握住手中长剑,做好准备。
“嗐哈——”
半截矛杆刺了过来。
曲秋茗伸手,在身前将矛杆握住,又一次感觉掌心皮被擦破。
这绝对不是能够强止住的攻势。
她向旁侧一让,借着冲劲扯动矛杆。这一下令阿库玛也未能及时收回势力,双手还握着长矛,身形动摇,向前倾翻。
好。
曲秋茗心里想着,移步上前,跨过两三级台阶,和阿库玛正面相迎。右手的长剑,在身后划过半圈,反握住,剑柄迎着对方的额头砸过去。
她感到左手握着的矛杆,劲力消失。她将那剩下的半截长矛从阿库玛手中夺了过来。
不,是阿库玛的手松开,让她夺走武器。在她靠近阿库玛的同时,阿库玛也从高处台阶上一跃而下,靠近她。
她看见对方的手,伸向腰间,那里别着的,是自己先前给予而出的短剑。
不好。
这很不好。
曲秋茗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动作了,此时已没有时间再去调整,再去防御。她此时必须制服阿库玛,动作必须要快,不能犹豫,不能——
“噔——”
一声沉闷的声音。她右手中的剑柄磕上阿库玛的额角,她是用尽全力去做出这一攻击的。
得手的同时,她也感觉到从自己的腹部,感觉到微微的冰凉。那短剑,原属于她自己的武器,扎入了她自己的侧腰。
两人迎面相撞,曲秋茗被震地向后仰去,自己被阿库玛抱住,禁锢住,从高处摔下,重重地砸落在台阶上。长剑脱手,落下塔楼。
“唔……”
身材高大,强壮的阿库玛压着她,曲秋茗感觉呼吸困难,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很暖,很闷,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腰间伤处的神经,此时开始传递讯息,她感觉到尖锐的疼痛,感觉到湿润血液在蔓延,沾湿了衣衫。
“啊啊啊——!”
压在她上方的阿库玛,直立起身体,吼叫着,摇晃着脑袋,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抖动,如同狮子的鬃毛。曲秋茗感觉腰上的伤口传来某种抽离,第二次扰动比第一次带来更多的疼痛,她咬着牙,看着阿库玛手中举起短剑,看着阿库玛的双眼。
那是一种疯狂,不单单出自疾病,不单单来源于热病造成的神智受损。那疯狂,是被逼至绝境,受到伤害和压迫的猎物才拥有的。那疯狂,同样也是沉迷于狩猎,预备做出致命一击的猎人才拥有的。
曲秋茗忍受着腰间伤口弥漫的剧痛,看着眼前的人。奴隶,受害者,疯人,猎物,猎手。自己呢,自己即将成为什么?
牺牲品。
毫无意义的,毫无道理的暴行的牺牲品。
“死,白人!死!”
阿库玛将短剑举过摇晃的头顶。自己那一下明明砸得很重,完全没有留手,但这个女人竟然还没有晕厥过去,反而,更加亢奋,更加疯狂。
“别……阿库玛……”
曲秋茗无力地喃喃说着,喉咙中呛出一口血。双手徒劳地在眼前挥动,“别伤害我……别伤害你自己……”
这果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仓促行动,果然让事情恶化了。
恶化到自身难保。
失败。
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活该。
独自一人来和一个武疯谈判。曲秋茗回想,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么蠢的主意的?这脑残到家的点子,是谁给自己提出来的?
她回想起依然夹在衣衫下的烟草叶。
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
不过不得不说,这东西倒的确是一直在正常工作。
童叟无欺。
是自己轻率选择,鲁莽行动。本应当等夏玉雪回来的,应当听夏玉雪的。
活该。
“死!”
高高举起的短剑,落下。
“阿库玛——!”
……
沉寂。
白人死了。
阿库玛站起,手中握着滴血的短剑。她茫然地注视着那具尸体。这个白人的样子看起来很眼熟,她或许在哪里见到过。但是她想不起来,她记不得许多事情。
她感觉失落,不知为何。这死去的白人为何会懂得她的语言?又为何要一直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白人提到了诺玛。诺玛在哪里?
诺玛被抓住了,又一次。
阿库玛转身,踏着台阶向上走。感觉头脑晕眩,额角遭受了一记重击,令她迷迷糊糊,站不稳,行走不稳。令她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似乎她不应当杀死这个白人的。
诺玛在哪里?
她想。
她经过那卧在地板上的白人祭司。祭司手举着那白人的神器在念念有词,她听不懂。她看着祭司的眼睛,那其中看不到恐惧,倒是有其他。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她的头很晕,她感觉自己站立不住。
她在想自己的妹妹。唯一的血亲,现在在哪里?现在,会否像自己一样,被逼至绝境?
她握着滴血的短剑,走到窗前。俯瞰塔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白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是不善的恶人。
想要活命,想要生存,她就必须继续杀戮。就像过去,在家乡,在部落,在丛林里那样,和野兽殊死搏斗,才能够换得生存的希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搏斗了。
她感觉累了。
她现在,只想休息。只想,和妹妹在一起,听诺玛弹琴,唱歌。
她想再见到诺玛。想再听到,诺玛的琴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阿库玛望着楼下的人群,伸手,将那短剑掷下,听人群中一阵诧异的慌乱。她已不再有力战斗,不再有佩戴武器的需要。
她只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
阿库玛双手攀住窗沿,身子向前探去。望着塔楼下的地面,深吸一口气。
抬头,向着天空,向着未知的远方,呼喊。
“诺玛——”
然后她听见琴声。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在海边,码头,拉谢号的甲板上。一个身材瘦小的女童,靠着船舷,拨弄着手中的琴。弦线震颤,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太像。
她想了想,按弦的左手变动位置,尝试着再弹奏。
那是一小段快节奏,欢快的旋律。
有点接近她心中,记忆中的曲调了,但还是,不太像。
诺玛在试图弹奏,昨日那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士给自己弹奏的曲子。那是她从未听过的音乐,婉转悠扬,让她联想到一个湿润的,凉爽的,清新雅致又别有生意的地方。
那和她的故乡是很不同的。
但也不是完全不同。那曲子里有竹子,故乡也有竹子,在炎热潮湿的密林中……她不记得许多过去的事情了。
总之,这是一段很陌生的琴曲。
或许只听过几遍,自己还是弹不出来的。诺玛这样想着,有些灰心,她又随意拨了拨弦,然后决定放弃。
这曲子很好听,如果能再多听几次,或许自己就可以学会了。
她还记得那给自己弹曲,听自己弹曲的女士。
她还记得那女士的面容,还记得,那女士略带忧伤的双眼。同样还记得,那女士对自己真诚和蔼的微笑。
诺玛也还记得那女士的名字,很简单的三个字。
女士的话语,她听不懂,那是陌生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当她在女士面前弹琴的时候,以及听那女士给自己弹琴的时候,她可以从音乐声中体会到对方的心思。那心思带着哀伤,也带着快乐。带着迷茫与失落,也带着乐观的希望。
女士对待自己很温柔,很用心。女士很和蔼,很亲近自己。这让诺玛想起了家人,想起了姐姐。昨日,和女士在一起弹琴的时候,她才稍微,能够从对姐姐的担忧和难过中获得一些慰藉。
她担心阿库玛。姐姐在哪里?姐姐在做什么?白皮肤卡罗尔曾经对自己说过,阿库玛患了很重的疯病。她担心阿库玛会在外面流落,遭遇危险。
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关于阿库玛的事情?
诺玛从舷边站起,手握着自己的琴。不打算再弹了。
她在甲板上行走着,走到对面。站在两个聊天的水手面前,他们的名字她还记得,这一位是恩杰巴先生,那一位是维诺。
“嘿,诺玛?”
维诺注意到女童走到自己面前停下,中断交谈,对她微笑。笑得很勉强,“怎么?有什么事情?”
诺玛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恩杰巴先生说的话。恩杰巴先生来自东方,和她们那一族的语言是不通的。
“……夏玉雪?”
诺玛开口,询问。
“谁啊?”
维诺有些莫名其妙,看向身边的恩杰巴,“这是个东方人的名字吧?”
“是昨天和那姑娘一起来找威斯克斯船长的。”
恩杰巴耸耸肩,“我猜是,她当时和诺玛在船上玩。”
“好吧。那问起她做什么?我们也不认识。”
维诺嘀咕了两句,对诺玛摇摇头。
“……”诺玛还是能够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犹豫了片刻,又问,“阿库玛?”
“不好意思,诺玛。同样的,不清楚。”
维诺又摇摇头,苦笑着,“算是她走运吧。”
“船长早上说过,找到她了。”恩杰巴在一旁对同伴说,“维诺。怎么,你不清楚?”
“我知道。”
维诺回答,长叹一口气,“但也只知道这个,我没有得到允许离船参加搜寻。”
“为什么?”
“你说呢,恩杰巴?当然是怕我找到那女人后会向她寻仇,把她杀了呗。”
“你会那样做吗?”
“当然了。但要我说,那个疯子早晚得死。不是死于我手,就是被别人杀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就该像疯狗一样被乱棍打死。”
“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维诺。”
“她又听不懂。”
年轻人瞥了面前的女孩一眼,见诺玛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继续往下说,“恩杰巴,有个事我一直埋心里很久了。自从马尔伯死后我就一直在想的事。你不觉得,关于威斯克斯船长,当问题矛盾涉及到你们这样的人的时候,她的判决总是有失公允?”
“什么意思?”
高个子的恩杰巴反问,盯着对方,似是表达不满。
“别误会,我只是说我的想法。在我看来,当我这样的白人,和你这样的黑人之间发生矛盾的时候,威斯克斯她会更偏向……你们这一边。就像,这女孩的疯姐姐,把我兄弟和老格诺齐奥杀了之后,她怎么判的?她说那女人有病,给了她几鞭子就算完了。如果同样的事情颠倒过来呢?如果这船上有个白人无缘无故把一个黑人杀了,你觉得还会这么了结?”
“我以前给白人做过奴隶,维诺。那种事情我见多了,白人们从未得到惩罚,连鞭子都没挨过。”
“好吧,那倒是确实。不过在我们的船上,白人,红人,黄人,黑人,可都是和谐的一大家子。真好。”
“威斯克斯船长可不喜欢听到你这些话。”
“她是我的老板,不是我的神甫。”
“不管怎样,我们这些船员之间,不应当以肤色划分高低贵贱。”
恩杰巴瞪着他的同伴,嗓音低沉,带着威慑,“这世上所有的人,无论什么颜色,什么地位,在那位至高无上面前都是平等的弟兄。”
“弟兄,现实点吧。”
年轻人用冷淡的语气回应,“我们两个披着不同颜色的皮。高低贵贱是没分别,大家都是贱命,但颜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威斯克斯船长也是白皮肤。她如果偏心,为什么不偏白人那一边?”
“她想扮上帝呗。我们白人就这个德性,坏事做尽,然后去教堂做忏悔。威斯克斯她把你们买下来,说是给你们自由,实际上就是想让你们替她心甘情愿地干活,心里有鬼,当然要给你们一些白人的正义当做好处。不然你现在会帮她说话吗?”
“科西嘉佬。我知道你家人死了,你报不了仇,现在心情不好。但你要是再说这些毫无道理并且渎神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你都改信白人的基督教啦,恩杰巴。再往面粉堆里裹一裹,你就成了个模范白人啦!”
“想干架是吧?”
“好啊!”
“有种别用刀!”
“用拳头都能打死你!”
……
诺玛看着眼前两个刚才还在交谈的人此时却互相扭打。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明白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在吵什么。水手们在船上打架是很平常的事情,诺玛觉得无趣,不怎么关心,便自己走开了。
继续弹,她自己的琴。
诺玛无心再去理会其他。那位女士的曲子,她是学不会了。她还是决定弹自己熟悉的,关于自己故乡的音乐。
她调了调班卓琴的五根弦。轻轻拨弄,传出一阵熟悉的,轻快的曲调。
远处,波浪依旧起伏,涛声依旧不绝。天空之中还是明亮的阳光。弹琴的时候,诺玛感觉自己,依旧还是在故乡部落里的那个快乐的女孩。
身边,有亲人陪伴。
阿库玛在哪里?
阿库玛能够听见自己的乐声吗?
弹奏着琴,低声用自己的语言歌唱自己的曲子。空中的风吹拂着,诺玛似乎听见了姐姐的呼唤。
她听见了。
在那一片寂静之中,在高空中。站立于塔楼顶端,站立于窗台前,攀着窗沿,阿库玛听见了熟悉的乐曲声。
熟悉的音乐。
熟悉的……回忆。
回忆。
苍白的天空之中,高悬头顶的烈日。
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鸟儿从空中飞过。
那烈日灼烧着地面。
一个干旱的季节,在故乡。
远处,目光可及之处,不见人影,也不见村落。一切都是那么单调,四周环绕着群山,远处的山脚下是苍郁的密林。枯树枝干伸向天空,扭曲着,光秃秃的,叶子早已落光了,树木,就像是一具具被烧焦得漆黑的骨架。
好一片荒凉。
令人压抑的单调景象。
令人压抑的乐声,低沉地,缓缓地奏鸣。
她仿佛自身处于那一片悠悠天地之间,所见的,所感受到的,只有寂寥。
伸手,可以触碰到什么?
细细的,干燥的刮过手背,在指间拂动。
放眼望去,那是一望无际的野草。
野草。
干枯的,金色的野草。
阿库玛身处野草的海洋之中。
双腿隐没其中。行走着,踏过野草,腿脚沾着黑色的泥土,双手拨开身前的叶杆。在草丛中留下一道路过的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在此处存在过。
能看见什么?能感受到什么?
唯有这一片巨大的,宽广的草丛。
她行走着。
草丛中隐藏着的,安歇的小虫,摩擦翅膀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时被惊扰,从草丛中飞起,盘旋于草上,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然后又重新隐没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
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野草,再无其他。
四周环顾,天地之间,再不见另一个人影,唯有她,她自己,迷失在这一片草原之中。
这里是她的故乡。
这里是故乡的野草丛。
这里只有她自己。
果真如此吗?
难道,用心,听不见那风中传来的细语?
听不见那密林之中的号角?
看不见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看不见,在那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人影的招手呼唤?
她在那里。
亲人在那里,部落,村庄,故乡,家园就在那里。
神明的气息,祖先的灵魂也在那里。都等待着自己,这迷失于烈日,迷失于风,迷失于金色野草海浪的游子回归。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云雀嘹亮地啼鸣着,飞上云霄。
诺玛就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向那里走去,向着音乐来源之处走去。就能够回到诺玛,回到自己的妹妹,自己的血亲身边。回到部落,回到神明的庇佑与祖先的怀抱之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家……
“有作用吗?”
夏玉雪低头,在教堂的院落之中,怀抱着一架雕花精细的琵琶弹奏。这琵琶和她熟悉的,现在流行的样式不太相同,有五根弦,五根音柱。五弦琵琶现在在明国已是见不到的旧时遗物了,没想到日本还会有。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琴弹起来和诺玛的五弦琴音色并不很类似,诺玛的琴曲,她也并不记得许多细节。她只能够尽力去还原那描绘陌生世界的陌生音乐。至少并非完全陌生,或许,在这琴曲之中,她也融杂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念想。
或许自己始终也只是在弹一首只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曲子。
管用就行。
管用吗?
夏玉雪现在没能力分心去抬头向上看,只得询问身边的冈田片折。
“似乎……有作用吧。”
冈田片折抬头望着楼顶,那漆黑洞口前静立的人影,“阿库玛现在站在那,什么也没做。她似乎听见了。”
“嗯。”
她简短地应一声,继续弹琴。
“只是,然后该怎么做呢?”
冈田片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转身望了望背后站立,离她们间隔一段距离的那些公差,还有与力官。他们冷眼观望,摩拳擦掌,登塔所需的器械和队伍都已准备好了,自己能够争取到的,留给夏玉雪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这样弹琴,牵制住阿库玛的思绪也没用。除非有人在塔上,能将其制服。
冈田片折伸手,看着手中那从塔楼顶端被掷下,沾血的,她熟悉的属于曲秋茗的短剑。曲秋茗在塔中景况如何,她不知道,但短剑上的血让她感觉不祥。
“我很担心秋茗姊妹。夏女士,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我现在没办法分心去想那个。”
夏玉雪专心地凭借自己的记忆弹奏着这五弦琵琶,摒弃掉那些无用的遐思。汗水沿着她的额头,从脸颊边留下,滴落在琵琶板上,“我现在只能弹琴,做不了别的事情。”
……家。
回忆。
阿库玛凝望着远方,目光空洞。思绪又一次陷入回忆之中。
回忆,关于故乡。
那是一片炽热的土地,半年暴雨,半年干旱。
她的部族,生活在丛林的边缘,接连着野草丛。
她,和诺玛,在集体的家庭中生活。
日子并非无忧无虑。每日,都要为存活,为饮水和食物奔波,要同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要与野兽搏斗。要垦荒种地,要编织打水,要捕猎。
她在部落之中,是一个猎人。
她记得。
披挂着猎人的装束,将蓬松卷发扎起在脑后的样子。手举短斧,在丛林之中穿行的样子。用口哨,和同伴互相通信。凭借长矛短刀,凭借绳索与木桩,同林中的兽斗智斗勇。
她记得自己曾独自一人,杀死过一头巨大的野猪。那一天夜晚,村庄中燃起篝火,朋友们快乐地起舞。分割的肉食每一个人都有份。
她记得那天夜晚,诺玛,在火堆边,弹奏她的琴,为她的姐姐,为自己庆贺。
歌唱那些神明的事迹,歌唱那些祖先的训诫。歌唱部落中的勇士与最出色的猎人,阿库玛。
她记得部落中的朋友,记得心仪的伴侣,记得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声音。
记得那在故土家园的日子。
然后……战争降临。
邻近的部落发动攻击,他们回应。有她参与,这本当是一场能够胜利的战斗。然而,那些敌人,手中握上了异乡传来的武器,白人带来的可怖兵器。长棍一样的弹弓,伴随着惊雷般的巨响,便可凭借一颗小小的弹丸要人性命。
村庄被洗劫,被摧毁了。
她和诺玛,被那些人缚上枷锁,被带到了海边,在集市上,被卖给了白人。
诺玛一直带着她的琴。
白人带她们上了船,把她们和许多语言互通或不通的人关在一起。暗不见天日的船舱中不知度过许多日夜,有人病了,死了,便消失了。她曾经试图逃跑,结果挨了鞭子的,不仅自己,还有诺玛。
那还只是她们姐妹人生中第一次遭受鞭笞。
不会是最后一次。
船向西方航行,最终在另一个地方登陆。
她们在另一个集市被卖给了另一个白人。
随后,便是采摘,种植,无尽的农活。
无尽的压迫与折磨。
无尽的殴打,鞭笞。
还有蓄意的,毫无道理的伤害。
一切都和在故乡那时一样。一样炎热的天气,一样吃不饱,一样贫穷,一样朝不保夕。
但如今她们已不再拥有自由。
振翅的鸟儿,如今被关在笼中,被迫啼鸣,以供娱乐。
短斧长矛,自然也换成了锄头和镰刀。
一切都不再像过去。
她们已远离了故乡,来到陌生的土地上为奴。
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了这压迫,这歧视。杀死了那白人主子,带着诺玛乘船,逃亡海上。
然而又再次落入另一群白人的魔爪。
第二次逃脱。
如今。
结果,还是逃不了吗?
阿库玛俯瞰塔楼下,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张张白色的面孔。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她已见过了,走过了许多陌生的土地。但是不论到了哪里,都躲不过白人。
白人,以及白人的帮凶。
她四处逃窜,攻击,反击。她从那死去的白人祭司身上抢夺了吊坠,经文,她把那活着的白人祭司禁锢在身边,她躲藏在这高树十字架的塔顶下,这白人神庙之中。结果,还是逃离不了追捕和围猎吗?
她本是猎人,在故乡。但是在这里,只是一个猎物。
你可以跑开,但你逃不了。可以反击,但无法胜利。你已被标记,无论躲藏到哪里,都会被发现。我会把你抓回白人的身边,让你到死都只能做一个背井离乡的奴隶。
那苍老的恐吓声音,从未停止过,在耳边,在心中。
楼下,有人在弹琴。
但不是诺玛。
琴,不是诺玛的琴。
曲子,也不是诺玛的曲子。
她想象中的故乡,也不是真正存在的故乡。
家,不过是另一个虚幻的不实际的谎言。
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再也不能回家。
那么,还能够去哪里?
音乐声,渐渐开始断断续续。朦胧之中,阿库玛仿佛看见,眼前那片野草,远方那招手呼唤的人影。那不知是不是诺玛的人,用音乐,跨越语言的隔阂,在对自己喊叫,告诉自己:
向前走,阿库玛。
迈开脚步向前走。
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她决定服从。
迈步。
塔楼之上,窗口边缘。阿库玛双手攀着窗沿,茫然的目光平视前方,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地哼唱,眼中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
双手松开,然后,她迈开脚步。
并没有踏入那梦想中的故乡的野草丛。也并没有感受到泥土的湿润,草茎的细密。并没有听到故乡的鼓点,部落的号角,家乡的长笛。
没有神明伴随,没有祖先祝福。
或许除了安纳西。这诡计多端的精灵,蜘蛛化身的骗子,倒是从不曾离开过自己,不曾放弃折磨自己的心神。难道这虚假的故乡旋律,不是他弹奏蛛丝,编织出的又一个谎言?难道他此时不在压抑着窃笑,欣喜又一个愚蠢的子民落入如此明显的陷阱之中?
阿库玛向前迈步。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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