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沉沉闷闷的早上,街市却还是那么热闹。现在正是高峰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轿子,马车,道路两旁的早点铺人声鼎沸,吆喝叫卖,议论聊天,不时掀起的锅盖或者蒸屉,带动起的热气滚滚,弥漫扩散,浓浓的油味散布,真是让人不快。走在街上,人挤着人,南来北往,走得快的,赶着时间上班做工的人,还有悠闲散步,不急不忙的人,交织着,呼吸着,堵塞街道,令空气更加闷热,真是让人不快。
有时候,我都很好奇,为什么街道上总有这么多人?
蔡小小牵着马,沿着城中的大陆漫步,环顾眼前,身旁,还有身后的景象,不仅遐想,人们来来往往,他们到底去向何处,他们外出,行走,奔跑,日复一日,跟随着人潮,又成为人潮的一分子,他们来来去去,重复着同样的道路,同样的生活,迈着同样的步伐,从一个地方来,到一个地方去。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她遐想,她胡思乱想。她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走上这条街道的呢?她牵着马儿,是要去哪里,她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蔡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懒得去想,更没有精力去想。浮想联翩,完全是因为她现在好烦。
我现在好烦,唉……bïmïġë.nët
蔡小小叹着气,耷拉着眼皮,一双黑眼圈在阳光的照耀与阴影的衬托下愈加明显。她折腾了一个晚上在床头床尾翻来覆去,毯子盖了又掀掀了又盖,脑子里想着一大堆事情,闭上眼睛又睁开,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鸡鸣报晓,残夜将尽时分,才总算有了几点困意,才总算准备好好睡觉了。然而……
然而这匹讨人厌的马又把我吵醒了。
蔡小小想着,恨恨地又偷偷摸摸地瞥了身边的马儿一眼。她伸手拽了拽缰绳,让它走快一点。她现在真的是烦透了,身边被人包围着,喧嚣吵闹扎得她耳朵疼,皮肤干燥,全身乏力,腰膝酸软,握着缰绳的手被磨得发疼,指肚上泛起小小的水泡,更别提着刺眼的阳光了。她好想快点走完这条街道,转到个背阴的,人少一点的地方,远离人群,远离阳光。
想到这里,她回头,看到两名家丁一如既往地跟在自己身后,相隔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却始终跟在后面,“保护自己的安全”,她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爹为何这样吩咐,但她绝对不喜欢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就好像在被监视一样,感觉很不舒服。
她也很想远离跟着自己的那两个家丁,于是拽了拽缰绳,让马走快一点。没准,借着这人山人海,还真能够瞄到个机会开溜呢。
是啊,带着一匹马,的确很容易,一点困难都没有。而且那匹马还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的命令,依旧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依旧耷拉着脑袋走在她身边,对于她所有的不满,只以一抹懒散傲慢的目光回应。
“我恨你,一条……”
蔡小小嘟囔着,感到困意愈来愈明显,她现在真的好困好困了。如果不是这匹该死的马闹着要出门散步,自己现在绝对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家中,躺在自己的床上,抱着冬瓜之类的降温神器睡了个倍儿香。又阴凉,又舒服,又湿润的地方,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走在街道上,被吵吵闹闹的人群包围,被油烟气熏染,被人监视,被太阳曝晒这种可悲处境。都是因为这匹马每天早上要外出遛弯,才会害自己沦落至此。
她再次恨恨地看着一条。自己从来都和这匹马不对付,每次赶着它时,让它走快它就走慢,让它从平坦的路中央走它就非要走坎坷不平的两边,给它洗澡的时候让它不要动偏要动来动去……总之就是个事精。一个又懒,又贪吃,又傲慢,又坏脾气的事精。
蔡小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匹马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
那时,先生还在给自己做家教,那是第一堂课,先生骑着这匹马到大门前,门打开,她牵着马走到后院,将马拴在马厩的栏杆上。蔡小小就在后院,就站在自己的门前,就怯生生地看着那位陌生人的背影,怯生生地走上前。那匹棕红色的年轻马驹,亲昵地用鼻子蹭着主人的肩膀,温顺地低下头,抖动鬃毛。而那位陌生的先生当时只顾着系好缰绳,一言不发,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蔡小小一步步走近。蔡小小看着她盘起的头发,看着她背在背上的七弦琴,看着她沉默的样子,感觉这个人似乎很冷漠,很不好接近。蔡小小有些害怕。
更何况,她一定是自己的琴艺先生,新的琴艺先生,之前的基本都被她气了个半死。因为蔡小小并没有任何学琴的打算,完全是家长逼迫,暴发户的繁文缛节……之类的。
但是那匹马看起来却很友善。那匹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走近,马儿低着头咀嚼着食槽中为数不多的几根嫩草,由她靠近也没有任何动作。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马儿额头前的那一缕鬃毛。
“别。”
素昧平生的先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紧紧地,却一点也不疼,比想象中温柔。她抬头,与这位先生初次见面。蔡小小望着那张脸,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先生开口,“别碰一条,它对陌生人很警惕的。它会咬你。”
它会吗?
蔡小小看着马儿,马儿依旧低着头咀嚼草茎,但是注意到她的接近,便侧着脖子看了她一眼,十足不爽的眼神。蔡小小至今还在思考,那匹马当时到底是因为她想摸它的头而不爽,还是因为没能咬她一口而不爽,还是两者都有?
“一条?”她问,转而看向面前的先生,“它的名字叫做一条?”
“是的。”
先生点头,轻轻拉着她远离被称为“一条”的马。
“为什么?”
蔡小小虽然依旧并不喜欢面前这位先生,但还是乖乖顺从地站到了她的背后,离那匹马越远越好。它竟然还在看自己,挑衅的斜视眼神,嘴里含的一根麦秆动来动去,跟个混混样的。自己刚才怎么会觉得这匹马容易亲近?
“因为……”
先生若有所思,最终只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马,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但是一条很喜欢这个名字,习惯别人这样叫它了。”
“那,你是谁?”
她明明清楚问题的答案,但是还是要问。望着面前这张脸,这张带着淡淡笑容的脸,她感觉安心了一点,没有原先那样抵触了,“你是我的琴艺先生?新的琴艺先生?”
“是的,我是。”
先生回答,低头望着她,简短的回答,平静的没有一点起伏的音调。脸上浅浅的微笑,双眼中却是淡淡的忧郁。七弦琴被布包裹起来,斜挎在肩上。那时天气还不是很热,微微凉风,吹拂起先生几缕散乱的发丝,“你就是蔡小姐了。”
“嗯,对。但是……我可要告诉你……”她望着那张脸,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重复的,仅仅是从曾经看过的小说中的台词,“……我不喜欢学琴,我一点也不想学。你可别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做个好学生。”
“好着呢。”
依旧是淡淡的微笑,“想学不想学,都好。只是,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先弹一首曲子给你听听,怎么样?也许听完之后,你会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也许吧……”
并不是一首曲子的作用,也并不是第一堂课就让自己完全改变想法。但是关系在逐步改善,渐渐地,喜欢上了弹琴,渐渐地,越来越亲近先生,一点一点接近,直到……如今。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的场景。
蔡小小回忆着,不知不觉傻笑起来,沉浸在回忆之中,回想起过去同先生美好相处的一点一滴。
——
她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一道凌厉的目光让她全身发毛,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转头,发现那道目光正出自身边的马。
“干什么呀?”
马儿的目光阴沉冰凉,不爽,也让她感觉不爽。蔡小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思路,不知不觉,已经从马转移到了先生身上,这事精是在责怪自己忽视它了,“哈?有没有搞错,就为这事?”
她在对一匹马说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切,脾气也太坏了,一条。”她鼻子哼了一声,“怎么,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大家都围着你转呐?”
马儿一言不发,脚步却是渐渐加快,一开始落在她后面被牵着走,渐渐地与她保持齐平,最后,甚至超过了她,蔡小小手中的缰绳紧绷着,被它拽着向前走去。虽然街道上人来人往,但是马一点也不关心周遭的人群,不避让,不放慢脚步,只是向前走去。
“喂,慢点啊!”
马没有理会她。
“赌什么气吗,在这发无明之火……”
继续走,来到十字路口,马路两边车来人往,它却漠视交通规则,全然不顾地向前走去,引起一阵抱怨声,当然,被责备的还是蔡小小。
“你慢点,等等我啦。”
她叫喊着,手紧紧拽住缰绳,但无济于事。这匹马想走慢就走慢,想走快就走快,永远都不会听从自己的指挥。或许它就是这样,蔡小小想,它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承认任何人为主人的,除了先生之外。它迈开脚步,只会顺从自己的心意,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呀?”
马走得那么快,那么着急,也不再去理会她的话语,连最冷漠最刻薄的回应都没有。蔡小小不禁感觉有点恐慌,这匹马,一条,这样任性自为似乎并不仅仅是为刚才无关紧要的小事赌气,似乎,它是真的着急要去某个地方。
那么是去哪里,是去做什么,去找谁?
先生……
蔡小小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生。一条好像能够感知她的想法一样,作为回应,走得更急更快了。
此时是早上,辰时三刻。太阳越来越大,空气愈加沉闷,风带来的只有裹挟着灰尘油烟的热浪。蔡小小被马牵着想着未知的方向快步走去,她现在既不困倦,也不烦闷,更加不关心那两名家丁是否还跟着自己,甚至连阳光也不那么刺眼了。此时是五月的一个艳阳天,烈日当头,万里无云,她感觉很冷。
先生……
五月,上旬。在一片野草地中。
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此时是上午八点钟,一个美好的早晨,晴朗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气温二十七至三十摄氏度。阳光照射在这一片青青草地之中,从山林中刮出的风,掠过这片平原,于是青草便如同波浪一般起伏,优美地起伏。远处夏蝉聒噪,空气中散布着的,是青草那天然的清香,闻起来令人感觉很舒服。
真不错。
阳光之下,草地之中,不时有一道道光芒闪烁。那是金属兵器反射阳光。或许可以闻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咸咸的,浓浓的,同青草气息混合在一起,嗯,也很好闻。野草叶片上沾着几滴血珠,如同清晨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优美的光泽,凝聚,滑落,消失在土壤中,滋润万物,又或者被阳光烘烤蒸发,只留下一圈浅浅的,若有若无的印渍,一种点缀,就像是草丛中若隐若现的鲜花一般灿烂。
很美很美的场景。
她就在这里。
她永远喜欢这个地方。
一片茫茫草地中,绰绰人影,在阳光照射之下如同黑色的剪影一般,奔跑,移动,跳跃。大约五十余人,围绕着一个中心来回运动,如同漩涡,如同风暴,如同烈焰,盘踞,旋转,包含着巨大的,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他们,有男人也有女人,手执各式各样的武器,他们的表情,或是惊恐,或是冷漠,或是愤怒,他们有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有的毫发无伤,完好无损,他们有的犹豫不决,有的无所顾忌。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状态,各种各样的情绪,人可以有那么多情绪,真好。
但是所有的不同表现,所有的不同情绪,都发自一个最基本的动机。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为何来到此处,一万个人可以有一万个理由,十万个人可以有十万个为什么,但是真相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只有一个:为了复仇。
复仇,仇恨,因为失去难以挽回,因为过去从未过去,永远停滞在心中,徘徊,惆怅。如果一个人无法摆脱自己过去的阴影,又如何能够放眼未来呢。选择复仇,是为了摆脱失败的过去,给曾经的不堪与昏忙划上一个句号。纵使并不完美,但也聊胜于无。
所以他们来了,人群组成了漩涡,也成为漩涡的一分子。渴望复仇,也被仇恨推动。情绪盘旋着,堆积着,凝聚着,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无数力量指向一点,无数的情绪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风暴之眼,漩涡的核心,焦点,万众瞩目,她。
一袭白衣,应当布满刀疮剑痕,应当沾满血迹。裹着白纱的斗笠,应当破碎,应当掉落,显示潜藏其下的那副神秘面孔。她的软剑应当早已卷刃,钝口,磨边。她的四肢,躯体,应当鲜血横流,应当同白衣一样支离破碎。她应当该受伤,应当该精疲力竭,应当死去。一百人,围攻一人,在平坦的,无处遁形的野草地中,在白日青天,这一切应当容易到了极点,战斗,应当简单至极。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是应当而已。
云二郎,左手压在右手的腋下,借此来辅助止血,自己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右手手臂上,一处伤口血流如注,即便经过了包扎,血液也还是不断地从低垂下的右手指尖滴落,红红的血,消失在泥土之中。
他负伤了,他必须站到一旁,必须歇息片刻。他必须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脑海中所有的“应当”,都仅仅是应当而已。他必须看,看现实如何与应当大相径庭。
现实:她全身毫发无伤,她穿的白衣,也没有一点破损,斗笠依旧牢牢戴在头上,面纱始终遮掩她的面庞,不论如何运动,躲闪,跳跃腾挪都是如此。她手中的软剑,依旧在阳光下闪烁寒光,其上沾染着的,是众人的鲜血。
现实:她还活着,而包围她的一百余人,此刻已有一半失去战斗能力,肩膀,手臂,腿,膝盖,四肢和躯干,受伤,流血,昏厥,休克,死亡。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卧着的,不知谁依旧活着,谁早已成为尸体。而她没有受一点伤。
她依旧站立着,依旧在走动,环顾四周,处于漩涡的核心之中,处于人群盘旋的正中央,如同一只被猎人包围,落入陷阱的猎物。但是那自信的,有条不紊的步伐,那看似随意实则戒备森严的防守,那无时无刻的戒备。她似乎胸有成竹,她似乎计划好了,盘算好了一切。所谓陷阱,所谓计谋,对于她来说无足轻重,她一直占据上风,一直具备优势。
她一直穿着白衣。
云二郎看见,一个男人手持一柄长剑正面迎上。
年轻的男人,正当盛年,无所畏惧,勇于直面一切危险与挑战。一身正气,行侠仗义,好于打抱不平惩奸除恶。这个男人是唐山一门剑派的掌门人,一年前还是大师兄,然而同样也是一年前,在窦王岭的围攻行动之前,掌门师父也还活着。师父命丧窦王岭后,他不负众望,当上了掌门。作为掌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其师坟前立誓复仇。
如今,年轻的掌门挥舞长剑,攻向白衣人。在先前的一轮进攻之后,他的左手被划破了,简单的包扎歇息之后,重新回到战场。斗志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双手紧紧握着长剑,挥动,带着千钧重压横扫一切。复仇的怒火在双眸中燃烧,吼叫如同狮子一般低沉可怖,激励着身后的门生紧随而上。十数人朝着同一目标前行,左右走动着,步入风暴之眼。
“吼——”
他吼叫。大步流星,所向披靡。他踩倒面前的野草,踏出一道毫无障碍的道路。他举起长剑,劈下,厚重的武器,简单的动作,没有一点花俏。如同惊雷,如同闪电,如同千斤巨闸迎面而下,摧毁一切。
白衣人向后灵巧地略退一步,长剑的锋利剑尖从她的身前划过,带动的风鼓起斗笠上的白纱,乌黑的长发飘扬,软剑擎在手中蓄势待发。躲闪,等待,对方的攻击一旦落空,便是她还击的时刻。
落空,还击。
她握着剑的右手挥动,快速,轻盈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刺向男人的左臂。这是一记以缴械为目的的反击,对方右手已经着伤,若是再加上左臂,那么负伤的双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运起那柄沉重长剑的。距离异常接近,没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防守,对方最为妥善的,也是唯一的应对措施,便是丢下武器,向后撤离。
负伤,或是败撤。无论如何,手中的武器必须要被抛下。面对自己的仇人,作战,却被迫丢下了兵器,苟活性命,对于一位复仇者而言,这是最为严重的耻辱。他清楚这一点,她也清楚这一点。
小伎俩,不过是小伎俩罢了。
“哼——”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一声轻蔑的,低沉有力的闷哼。双手灵活地运动,左手向前一伸,长剑以右手为轴心转动,配合他的步法,剑转而从侧面刺向对方。没有撤退,没有防守,他要同对方正面相拼,壮士断腕,以双手负伤的代价换取一次重创的机会。
这是最理智的决定,不是吗?将自己的损耗降低至最小,给予对方沉重打击,以小换大,以失换得。身临战场,面对瞬息万变的战情,还能够不慌不乱地镇定应对。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泛泛之辈,不论是武艺还是思维,都值得敬佩。
这绝对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应当是。
“不行——!”
云二郎叫喊着,虽然他的提醒无济于事。他叫喊,阻止两人的这种互拼行为,因为他早已知晓最终的结局会如何。先前,自己的右臂是如何负伤的?
其实,那个男人完全目睹了先前云二郎的进攻以及负伤经过,也看到了她的负伤经过。他知道,自己这一击刺下去会得到什么收获,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想法。因为那种事情根本就一点也不合理,不应当发生的。
他始终无法相信。
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
他的长剑,剑尖斜刺入她的左肋,几乎完美的一击。深深扎入皮肉,从肋骨的间隙捅进去,从长度判断,已经伤及心脏,至少,左肺已经被捅穿了。他本可以捅得更深一些,再搅动一番,造成更严重的二次创伤。但是,他的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同一时间,她的软剑也刺入他的左臂,穿过手臂,又刺过右臂,完全刺穿,将两只手臂牢牢钉在一起。肋部受创令她的动作一滞,但她还是迅速地抽回了软剑。给两只手臂留下空洞的两个巨大的创口。
鲜血飞溅。
男人的双手无力地低垂下去,长剑也因其本身重量摔落在地。他到底也还是没能握住武器,并且,从受伤程度判断,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运用长剑了。
但到底,他完成了复仇。他给予了自己的仇人致命一击。
鲜血飞溅。
她受伤了,她摇摇晃晃,疼痛令她浅浅地哼了一声,还是那样若有若无。随之而来的,是一口血喷出来,溅到面纱上,打湿了,染红了白色的面纱。左肋的创口,破损的白衣,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布料。她受了致命一击,她即将死去。
她应当死去了。
男人的脸上是满意的,终于得偿所愿的微笑。他身后紧跟着的十来名门生此时趁着机会一拥而上。前掌门的大仇终于得报,他们很兴奋。他们手握着剑,大胆地靠近敌人。对方此时已经是苟延残喘,致命一击,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胁,他们此时进攻,是绝对安全的。
应当是绝对安全的。
“唰——”
空中是熟悉的寒光闪烁,男人的笑容凝固了。
四处是熟悉的血腥味。鲜血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挥舞着软剑,面对包围着自己的人。那些门生,那些此时此刻才有胆子走上前的人,逞英雄,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完全只是为了逞英雄才出现在这里。复仇,仇恨,这些词汇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知道答案吗?
她挥舞软剑,动作同原先一样灵活。她刺穿一个人的喉咙,她划破另一个人的胸腔,她一剑斩下两个人的手臂,她反手捅破背后一人的腹部……每一招,都伴随着叫喊,伴随着鲜血横流。她应当受了致命伤害,应当无力反击。她应当全身沾满鲜血,应当身着残破的,布满疮痕的白衣。她应当早已死去。
应当。
现实:她的动作越来越灵活,越来越流畅。伴随着每一滴对方的鲜血飞溅,伴随着她的每一次进攻,每一次移动,伴随着她每一次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每一次,有人死亡,有人倒下,倒在这片野草地中,被野草覆盖,每一次,野草叶沾上露珠般晶莹的血珠。每一次,都让她的状态恢复一些。□□在恢复,血止住了,粉红色的肌肉开始生长,皮肤开始生长,一切恢复如初。
现实:如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持着看不见的针线。白衣上的创口被修补。破损处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浅,越来越稠密。白色的丝线交织,白色的布料缝补,恢复如初。鲜血的痕迹也开始变淡了,淡淡的,红褐色,浅红色,粉红色,一点一点,最终,消失。洁白的衣服,一尘不染,没有一点创伤破损,就像新的一样,还带着太阳烘烤的香味呢,一切恢复如初。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啊啊!”
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方才的镇静,理智,此时已荡然无存。目睹刚才的景象,被杀死的同门,自己的弟子,死状凄惨,尸首不全。十余人,短短一瞬,便被杀了个干净利落。尸体很七竖八地倒伏在野草地中,风吹过,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唯有她,依旧站立,依旧完好无损。刚才两人的对战,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不可能。
他不相信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不应当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不可能存在这种情况现实不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双手空无一物,长剑被丢弃在地。他不顾一切地朝着她扑过去,为了复仇。为了给自己的掌门师父复仇,也为了给自己的同门,给自己的门生,刚刚被杀死的那些人复仇。
复仇,仇恨,如同烈火,如同风暴,如同漩涡,将他牵扯至核心之中。
身着白衣的她站在那里。
“嗤——”
简单的一扬手,不闪不避,正面迎上。她举起手中的软剑,由下而上刺过男人的下巴,深入,刺穿脑干,剑尖从后颈破出。干净利落地一记,瞬间致命。
鲜血如同泉涌,再次沾染了她的白衣。
男人负伤的双手低垂。软剑抽出,他便倒了下来,倒在野草地之中。
白衣上的血迹再次开始变淡变浅……
“好着呢。”
她开口,轻轻的声音若有若无,平静的语调,没有一点变化起伏,不带一点情感。她手中的软剑闪烁寒光,面前是另一具尸体,被野草包围,被野草吞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她四周是无尽的血海,被染红的土地,被染红的野草。
远处传来蝉鸣,若有若无。艳阳高照,白衣在微风的吹拂下飘扬,洁白,一尘不染,一切恢复如初。
“下一个。”
“一条,你在往哪走啊,前面就是城门口了。再走下去,我们就要出城了。”
……
“我不能出城的,我爹不让我出城。咱们回去啦。”
……
“你怎么又不听使唤呢,跟我回家!”
……
“好啦,好啦,所以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嘛?”
……
“要我骑上你的背?”
……
“为啥啊,我可不会那么轻易上你的当。你肯定是想把我颠下来,对吧?”
……
“被我猜中了吧。”
……
“你那看着我的眼神什么意思啊?”
……
“真想让我坐上去?嗯……为什么?”
……
“我……喂,后面还有爹派来的跟班呢。”
……
“甩掉他们?我……我不知道,要那样做了,肯定会被禁足一个月。”
……
“你叫谁胆小鬼呢?问题是,我到底干嘛要这样做?”
……
“先生?”
……
“你要带我去找先生?”
……
“你是在点头吧?”
……
“……”
……
“……”
……
“……好吧,我骑上来,你可要跑稳一点,我不会骑马——”
——
“喂,喂,跑稳一点啊,你听到没有?别跑那么快啊!”
——
“我们出城门口啦,城外是土路,我颠下来怎么办啊?”
——
“那两个跟班在追我们……好吧,放弃了。我猜我回去死定了。”
——
“你真不是在耍我吧?你真是要带我去找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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