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地面已经不再摇动,可他总觉得眼前的视野仍旧晃晃悠悠。他知道这多半是灵气耗尽后的现象,与外界并不相干。
行舟曾说过,倘若他继续这样不计后果地运使灵气,症状迟早会越发严重。要说他讲的也不错,即使他能做出诸般准备,真正临战时,那些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负担罢了。
要想保全自身,唯有避世不出,别无他法。然而,这也是他绝无可能去选的一条路。
长明一把揽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见谢真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中,遂将他抱起,转身回去主殿。
刚才被谢真扔出去的水人嗖地一下滑了回来,叫道:“等等!让我进去看看封印怎……”
话没说全,主殿的两扇石门便猛然合拢,震得墙上灰土簌簌落下。
水人不由得凝噎,举起软绵绵的手臂,朝着门徒劳地噼里啪啦拍了几下,除了拍得水花四溅之外,没引起半点动静。
它简直想不明白,这两扇门就算不至于重逾千斤,倒下来也够砸扁个人了,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它像甩一扇木栅栏一样甩上的?
就在它调集积水,准备试试能不能从门缝钻进去时,门忽然又打开了。它吓得立刻往后滚了一圈,看到那脸色非常凶的凤凰站在门口。
“你是洞府的阵灵?”长明问。
“是……不对,我可不是普通的阵灵!”水人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我从洞府建造时就……”
长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打算,言简意赅道:“处置一下进来的其他人,能关就先关起来。”
水人下意识道:“好,可是……”
长明砰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水人:“……”
主殿之中,此刻既无积水,也无火焰。
八角形的布局乍一看有些怪异,不过若与四壁纹刻,地面的阵法相对照,便不难看出此处殿堂正是为容纳封印而构造出来。即使如此,仍然不失为美轮美奂的杰作。
然而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居住设计,也就没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方。立于殿堂中央的黑石碑上,也早已看不出刚才烈火纷飞的痕迹,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
长明解下外衣,盖在离石碑不远处的祭台一侧,将谢真小心地放在上面。
谢真半倚着背后的祭台,稍微有了些力气,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枚暗红的玉简。长明按住他的手,道:“别再用这个了。”
谢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依然不算很清醒。
长明轻柔但坚决地把玉简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放缓声音道:“有我在。”
谢真扯了扯嘴角,低声说:“要不是看到你没事,我也不敢就这么歇了。”
长明从刚才起就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赤红的灵光从他周身缓缓向谢真那一侧围拢而去,把他包裹其中。整座殿堂也开始有细微的灵光闪烁,一明一暗间,好似在与他相呼应。
谢真稍稍转头,望着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火焰。
“长明。”他唤道。
他的声音很轻,尽管长明仍然可以听得清楚,却还是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只听谢真说:“那个水妖……大约是洞府的阵灵,它告诉我,是有外来的异动影响了原本的封印。”
“我知道了。”长明道,“这个我们回去慢慢说。”
他把谢真的双手拢在掌中,只觉触手冰冷,全无一丝暖意。www.bïmïġë.nët
谢真仍然继续道:“这应当就是你遭到封印阻挠的缘由。你也许不在乎,但是……不承认你的,并不是你的先祖。”
他吁了口气,像是总算放下一桩大事般,靠在祭台上闭目睡了过去。
长明百感交集,怔忪片刻,又焦急地查看他状况。
这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倘若他体内的灵气是纵横奔流的溪河,从前只是自盈至枯,现在却好像被处处截断,任凭他再怎么注入灵气进去,也推不动业已断绝的水流。
不需多么高明的医术,也看得出这症状极为不妙。他周身从指尖到脸颊,全都冷得仿佛不会融化的坚冰。
赤红的灵光将整座殿堂照耀得犹如火海,却依然无法令身处其中的人暖起来半点。长明伸手压在谢真颈侧,感到那曾经鲜活的生机,现下已越来越微弱。
当芳海刚入秋时,行舟曾经就阿花的病症与他谈过许多次。
鉴于行舟带来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总是会在诊断之前把行舟叫来,预先了解情况,必要的话两边还要对一下措辞。
“我行医不怕脾气不好的病人,就怕你这种懂得不少还喜欢指手画脚的家属。”
行舟对此不满已久,“换了别人我早把他打出门了!谁爱治谁治去!”
抱怨归抱怨,行舟还是很尽心尽力,除了分内职责外,其实也有一些这症状相当少见,令他见猎心喜的缘故。
那次,在长明问起有没有什么特效的方子时,行舟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虽然不保证行不行,但你可以试试。”
长明不赞同地皱眉道:“试?”
“啊,试一试没有坏处的。”行舟摆手道,“放心,不是什么古怪偏方。就是……你以灵气给他温养的时候,还可以用别的办法。”
长明:“什么办法?”
行舟:“调谐二气,周转阴阳。”
长明一时间还没领会,疑惑地看了他片刻,接着脸色瞬间就变了。
行舟道:“那啥,不要一副看到洪水猛兽的表情吧,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虽然不是应用在这种病症上,但是早就经由无数代先人在各种各样有关灵气的问题上进行过数不清的实践……殿下你冷静啊!”
长明手里的杯子已经裂了,茶水顺着碎瓷往下流,还没来得及淌到桌上,就在一团火焰里跟杯子一起化为了青烟。
行舟:“……”
长明:“胡闹!”
“我认真的!”事涉医道尊严,行舟就算对着长明也不打算让步,“殿下你也知道,你的灵气都是横行霸道的火属,阿花他是木属,我是还没搞明白你们两个的灵气是怎么能融洽相容的,但你不能因为阿花头很硬就忽视他是个花妖的事情啊!”
长明:“我自然知道他是花妖……”
“那你也要知道,花妖对灵气分外敏感,本来就需调和。”行舟立刻道,“只是自外而内,终究是不够的。下次你就试试直接渡一口气给他!”
啪地一声,长明刚拿起来的另一个杯子又裂了。
行舟:“……”
他看着长明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觉得这办法哪里不好么?”
“哪里都不好。”长明冷冷道。
行舟轻咳一声:“怎么说呢,我们都知道殿下和阿花是那种……”
长明:“一派胡言!”
行舟:“知交好友的关系……呃殿下你说啥?”
长明:“……”
行舟就当没看到他那套茶具里缺了两个的杯子,继续道:“好友么,就完全没什么顾虑啦,又不是什么欲说还休的娘子郎君,是吧。”
长明:“……”
行舟已经感觉整个屋子里都在越来越热,杯子里的茶都开始冒气了。
他镇定地说:“殿下莫非是没有学过怎么渡气?这个很简单的,要我为你示范一下吗?我可以把阿花叫来……不不不我是说笑的殿下你真的要冷静啊!!我的茶壶!!!!”
……
长明沉默着,把谢真握在他掌中的双手轻轻放下。接着他探出手,将对方耳上的蜃珠取了下来。
他自己戴着的蜃珠早在进入火中时就已脱去幻象,他把两粒蜃珠收入袖中,定定凝望了片刻,一手抚上对方全无血色的面颊。
随即他低下头,将一缕炽热灵气缓缓渡入到那冰冷的双唇中。
*
谢真并未踏足过极北之地,不过也曾在结冻的冰河下修行,那要求他时刻运起灵气来抵挡无处不在的透骨寒意,可说是种少见的体悟。
作为一名自小入门的修士,他对寒冷的印象大抵就是如此了,毕竟平常的冬日,他也不用像凡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才能出行。
因而,他对眼下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种子,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正埋在冻硬了的泥土里,分毫动弹不得。就连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变得极为缓慢,他只能用颇为迟钝的方式慢慢思索。
很冷。
冷是因为他的病症又犯了。
他们还在秘境中。
情况未明,这里不适合久留。
长明……在哪里?
在他身边。
当这一句跳进他脑海中时,谢真在这冰冻的凝滞中骤然感到了焦急。
哪怕他现在脑子还不太能转个,他也想起来长明恐怕还在旁边守着他,如今这般状况,不知道要让他多担心。
怎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他的意念可以活动,他大概已经在哐哐砸墙了,可惜这里根本没墙给他砸。
能动一动也好啊。让他发芽,让他破土而出。
……不对,他刚才是不是想到了发芽?
就在谢真沉痛地思索自己难道真的变成花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脸颊。
他无来由地松了口气,觉得他应该还是个人。
那温暖的手重新唤回了一些他的神智,他想着,这个肯定是长明。除了长明不会有别人了。
然后,一个更加灼热,也相当柔软的东西按在了他的唇上。
对,谢真想,长明就是这么暖和。
……等等,好像不太对。
谢真:“……”
实话说,这会他的脑子已经不像刚才被冻得那么僵硬了,但他有那么一刹那还是停止了思考。
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惊愕的惊愕中,他分开的双唇中被渡入一道炽热蓬勃的暖意,瞬间流入到四肢百骸。
换做他还基本是个人的时候,恐怕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不过如今他有个现成的比方可以打——这股热气,就如同烈日之于花草树木乃至万物,令生机重回世间。
不知为何,他脑中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跑来跑去,让他很难静下心来。
不过清醒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奇怪的感受恐怕都源自他花妖的血脉。既然蒙受庇佑在这具身体里复生,这些麻烦自然也要一并承担。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第二缕灵气又从口中渡了过来。
如果说第一口灵气只是解除了他的冰冻,那现在他充分感受到了这灵气实际上有什么效力了。
他感觉就像是躺在日光下游手好闲地晒了整整一下午,周身上下暖洋洋,又有种软绵绵的懒散。要知道,懒散这个词和他相当不搭边,可现在还居然还感觉挺不错的。
这舒适只持续了片刻,接着他就感到越来越热,好似从屋外被拖到了灶台里,开始火烤。
谢真:“……”
那灵气还在绵延地注入,他急需告诉长明好了到此为止,奈何现在既说不出话,身上也全没力气。
情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赶紧把嘴闭上,从源头把灵气堵住。不防此时长明也动了动,他一个没收住,不慎在对方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他尝到一丝辛甜的味道,还没反应过来,灵气已经被截断。
散发着灼热气息的源头离去,渡入进来的灵气也随之一收,在周身轮转数次后,渐渐趋于平和,他也总算没有那种随时要被炖熟的幻觉了。
令他动弹不得的冰冻感觉已无影无踪,他也重新取回了对躯体的自主。
谢真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距他极近,明红流金的一双眼睛。
四目对望间,方才模模糊糊时发生的一切顿时全数涌回他脑海。毫无疑问,刚刚是长明为他渡气,把他从冰冻中拉了回来。
没错,只是渡个气而已。再说,长明又救了他一次,还是用这种办法,足见苦心。
——明明是这个道理,可是他的舌头就好像打了结一样,怎么都说不出话。
他一醒来,长明立刻退开了一些,神色竟似有些无措。
谢真:“你……”
他本想说“你再渡两口我就要熟了”,随即醒觉这玩笑实在不太适合眼前的情况,硬是咽了回去,改道:“我……”
我什么,他一时也没想好,遂卡在半路。
长明沉默片刻,道:“对不住。”
“不不不。”谢真立刻道,“其实……这个,……还挺有效。”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行舟遮遮掩掩不肯说的方法,难道就是这个意思?
想着,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长明唇上。那薄薄的唇际有一丝血迹,谢真立刻想了起来:“糟糕,是我咬破的吧……”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伸手,以指腹小心地擦了一下那处血痕。
那温热柔软的触觉,令他再次清晰地记起了刚才唇齿相接时的感受。他不由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不小心。下次不会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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