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星仪,这显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往事,而谢真又何尝不是暗自心惊。那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记述,被这条线一串,其中关联纷纷浮现,让他豁然开朗。
当年与陵空在白沙汀中避世隐居的,正是那个后来前往临琅,接任星仪之位的剑修。这中间想必还有什么摩擦,以至于星仪不再造访白沙汀,而陵空这目下无尘的人物,也对临琅这凡人小国有所留心。
照阵灵小李的说法,那个剑修不仅到过白沙汀的洞府,也曾出入王庭,身怀陵空的十足信任——虽然是有点不吉利,但谢真不禁想到,这几乎就与长明待他差不多了。
陵空在白沙汀洞府中藏有的阵法图录,对他全不避忌,恐怕他亲手设下的三处秘境,星仪也有所知晓,甚至搞不好里面也有他的手笔。
星仪谋取三部血脉,对王庭了如指掌,他将翟歆封印的地方,就在第二处秘境地宫的头顶……种种令人疑惑之处,原来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解答:他根本不需从哪里探明这些,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如今,谢真也还不知道星仪到底是妖族还是修士,除了他的来历,他的真身也仍还在迷雾之中。他简直数不清这人有过几张面孔,除了罩着面具的金砂化身,以及眼下用的翟歆的身体,千愁灯中见到的那个,肯定也是用幻术造出的假象;他在陵空的镜子里倒是见过一张看起来很像好人的脸,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个是星仪,可倘若那才是真容,安游兆为什么又说他与谢真如今的花妖相貌相似?
蝉花……星仪一口叫破他的血脉,顺带也看穿了他复生前后的缘由,还对他们的修行法门所知甚详,难道他也是蝉花一族的先辈?
谢真思绪纷纷,耳边听到星仪不欲多说,他却不想放过这话头,接道:“另一个故事?未必如此吧。封着翟歆的七绝井就在秘境之上,那地宫又是被谁烧干净的?”
星仪:“明知故问。”
谢真见他神色间颇为冰冷,免不了有些快意,心想你可算是不笑了,敢情你也不是对什么都毫不在乎啊。毣洣阁
他倒是也想刺对方两句,可惜学不来星仪那副悠闲的口吻,只就事论事道:“你大约是在秘境上修建七绝井,借地脉取灵气将翟歆封在石棺中,这件事陵空并不知晓,因而后来才毁了那处地宫……你就是为了秘境才欺骗他的吗?”
星仪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反问道:“你觉得他像是会受骗的样子?”
谢真:“难说吧,凤凰这样遗世独立,我虽清楚陵空是什么性情,若是像长明那样单纯,被人欺瞒也不奇怪。”
星仪:“……”
谢真这话,有一半是激他,另一半却也有些真心。他在镜中对陵空惊鸿一瞥,对方叫他觉得,与其说是不会被骗,不如说骗他的都逃不过一劫,所以没谁有这胆子罢了。
更何况,手足友人反目成仇,总是叫人措手不及,也不愿相信。
“他是怎样,你一个几百年后的小辈知道什么。”星仪森然道,“读过几本古籍,就来妄加评说了?”
谢真:“岂止从书中,我还亲眼见过他。”
星仪倏地转头看他。这一刻,他腰间的海山也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只是太过细微,谢真全副心神又在与星仪对峙,并未发现端倪。
“不可能。”星仪冷冷道,“你在哪里见过他?”
谢真念头急转,却不直接答话,而是反问道:“同样相隔数百年,你不是也站在这里?若非见过他,我怎会知道你与他相识?”
“这世上凡是逝去魂魄留下的踪迹,皆可探寻,只在于难易。”星仪斩钉截铁道,“唯有他,绝不可能。”
谢真情不自禁问道:“为什么?”
“原来你真的不懂……”
不知为何,星仪的神色莫名有些失望,似乎已经笃定他只是虚张声势:“你不是去过菱湖么?在鬼门中,祈氏血脉难以追溯,你就没有想过缘由?”
谢真越听越惊讶,他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星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当初修筑鬼门,我也出了几分力,可惜那不过是个败笔,只能作些无关紧要的用处罢了。前些时候鬼门再开,时隔多年,我还纳闷是谁记得这个,没想到竟是凤凰后裔,拿着一滴半妖的血来开门……”
“半妖?”谢真喃喃道。
在鬼门中的情景刹那又浮现在他眼前,星仪嘲道:“怎么,莫非他没告诉你,那就是你的血?”
谢真心中猛地一震,刹那间周遭仿佛皆如潮汐退去,过往种种则席卷而来,一时间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听得星仪道:“闲话说够了,我们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了冰湖正中央。
山谷如同一只浑然无暇的玉碗,将一汪清澈的冰面盛在其中。从湖中四顾眺望,山野之间那些散乱的林木,隐约形成一道道流淌的线。白雪宛如罩在旧物上的绢帛,盖住了它们的色泽纹理,轮廓却越发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四周坡地上深深浅浅的积雪,正像是垂落的飞羽,仿佛曾有一双遮天蔽日的羽翼,在这幅巨画上轻轻一拍,将那华美的痕迹留在了群山之上。
世上并没有那样巨大的翅膀,就是真的有,它印下的痕迹也不会这样留存下来。山谷中那些由参差树木画出的羽痕,只能是经过精心修饰,方能呈现出如今的模样,百年如一,静静地将铸剑池环抱其中。
可惜,站在冰湖上的两人都无心欣赏这番奇景。随着星仪话音一落,冰面上忽地生出一枝苗木般的冰刺,接着迎风便长,眨眼间已化为一株参天巨木。
这棵通体寒霜的冰树,任谁都叫不出它是什么品类,与什么树木相似。它枝干宽阔,树顶直入云霄,枝叶却如海上岛屿间的莲树一般伸展垂落,在他们周围降下。
片刻之间,这里就凭空生出了一座冰屋,四周冰壁晶莹透明,流光变幻,阻隔了湖上呼啸的寒风。
冰屋之中,直垂地面的树枝化作一处宽阔的砧台,又有几处枝条同样变为桌案、椅凳等等。饶是谢真心神纷乱,也不由得注目:此处陈列的器具,分明都是拿来铸剑用的。
只是,还缺了最为关键的一样,那便是熔炼炉。
凡间铸铁的熔炉连着风箱,常常要数人一同锻制,仙门中也有以火池熔剑的手法,这两种冰屋中都不曾见到。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听星仪道:“如此甚好。”
他也不知星仪在跟谁说话,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话音到处,手腕上金环传来一阵巨力,在险些将双臂折断的剧痛中,将他隔空一扯,掼在了砧台之上。
由坚冰作成的砧台,也正如坚冰一般寒冷刺骨。隔着衣袍的地方还好些,但双手分开,被金环扣在冰上时,手背也紧贴着冰面,几乎当即就没了知觉。他勉强动了动手指,肌肤上只传来一丝麻木的刺痛。
听说在极寒之地,徒手去抓冰块时,冰面稍稍化掉再结冻,手就会被粘在上头……谢真苦中作乐地想,现在估计也和那样差不多了。
他一路上拿着的花跌落在地,星仪将那些花摆在一旁,取出从旅店带来的那只酒壶,倾倒出一线烈酒,浇在上面。
他既不出声,也无笑容,似乎很有耐心,一点点将酒倒干净。最后,他抬手一弹,一缕金砂化成的火星落在花束上,轰然烧了起来。
德音的酒虽是烈酒,却也没有这样容易烧起,而在星仪的手下,被酒浸透的花枝就仿佛一支歪倒的松脂火把。若有若无的红色向四周蔓延而去,当花枝燃尽时,整片湖面已经化为火海,熊熊烈火围拢他们,于冰面下不住燃烧。
谢真侧眼见到这一情形,心道原来这座湖才是锻炉……而他们,如今真是货真价实地被架在火上烤了。
身下的冰砧台冷彻骨髓,仿佛要连他的肺腑与思绪都一并冻结其中。若不是他强令自己清醒,加上灵脉中一息尚存的火行灵气仍在游走,恐怕他早就在这无边的寒冷中睡了过去。
他倒是希望那些火能赶紧烧过来,好叫他从这份折磨中缓一缓,可惜这大冰块结实得很,不见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他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睑都要冻在一起,想必睫毛也挂上了霜花。在他渐渐模糊的眼前,星仪踱步过来,稍一低头,若有所思地打量。
谢真竭力睁开眼睛,与他目光相对。翟歆当年也许就是这样躺在祭台上,听了他的往事,谢真再看星仪时,总觉得他的眼神就像个鱼贩子在看案板上的鱼。
接着,星仪信手一探,将海山从他腰间拔了出来。
出鞘那一刻,海山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啸。名剑有灵,在主人面前落入旁人之手,无异奇耻大辱。那鸣声中饱含的凶戾,仿佛连这座冰屋都无法拘束,尾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怒意,在四壁间震动许久,方才止息。
星仪持剑而立,伸指在刃身上一滑而过,赞道:“脾气不小,和你很像。”
语毕,他手腕微微一转,剑身化作一道寒光,刹那间穿过谢真右肩,把他钉在冰上。
谢真大半个人都冻得麻了,疼痛就也不大清楚,但姑且还能辨别出这位置暂不伤及性命。剑刃纵贯他肩上骨肉,再透入冰层,没进半截,使他胸前鲜血迸流。
此情此景,谢真却还有一点余力思索,星仪这是要做什么?
一路上星仪对他勉强算是以礼相待,要说刻意想把他零碎折磨一番,也不用等到现在。这一剑重伤之下,他右手一时半会拿不了剑,但他本来就受制于人,何必又要多此一举……
“这还用得着猜?”
那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在他心中响起,“他真正要伤的,当然是你的神魂!”
被血迹浸透的剑刃依然幽暗如故,只当中那条银线已被染红。谢真这下不喜反惊,在心底低声道:“前辈!你小心不要叫他发觉了……”
他几乎与冰台融为一体,寒霜从他两颊蔓延上来,叫他想要动动嘴唇都不大可能,更作不出什么别的表情来,也就不可能在神色上露出端倪。不过,星仪早就在他心中留下了特别邪门的印象,他也拿不准剑中石碑前辈的一缕残像,会不会被他察觉。
石碑的声音仍是那样悦耳,听起来莫名有些神完气足,反倒是谢真被冻得七晕八素,心声也虚弱得很。只听石碑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担心我不如想点有用的!怎么我一不留神你就混到这个份上了?”
谢真无言以对,他瞥了星仪一眼,对方似乎并没发觉什么异样,正在手中化出金砂。石碑又说:“他一定是要以神魂与你一决胜负,如果你败了,谁也救不了你……”
“那我要是赢了呢?”谢真精神一振。
石碑冷酷道:“那他也不会死。”
“倒也不奇怪……”谢真喃喃道。
“他这番作为,就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石碑道,“然而,即使你心剑蒙尘,神魂受创,也不是没有胜机——至于是什么胜机,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谢真:“这个时候就别卖关子了吧?!”
就在此时,星仪挥手洒出一道如云如雾的金砂,将他笼罩其中。心神坠入那一片金光之前,他最后听到石碑说:“去吧!别丢我面子。”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122 章 踏雪行(五)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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