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迈过只剩半边的门槛,不无怀疑地打量这花妖。小谢答道:“不是捡的。在山顶遇到鲮鳢,他替我挨了临死一击,中了毒。”
年轻的妖族双目紧闭,看着确实伤势不轻。他唇上毫无血色,两颊则透出薄红,眉梢沁出浅浅一层细汗,令那胭脂般的红痕越发莹润生光。
这画面瞧着赏心悦目,长明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手里的兔子好像都不香了。
他将篮子放下,伸手碰碰对方额头,果不其然,热得有些异常。这时候他才闻到一股苦味,转头看去,挡风墙角下支起的一小堆火上煮着药,倒扣一只木盘当做盖子,上面还压着一袋盐,药味大多被关在里面,只飘出来些许。
至于容器,当然就是他们吃晚饭要用的锅,如无意外,本是要拿来煮汤的。
长明:“……”
他揭开盖子,扑面而来的是水汽与药香……说香是抬举它了,那股药味苦中带涩,涩中带酸,冲得他马上屏住呼吸,在小谢出声之前,当机立断把盖子给扣了回去。
小谢见他只是往里瞧了一眼,就没再提醒他别跑了药性之类的,而是道:“再添些火吧。”
长明不作声,指尖一弹,一缕微光跃入锅底,令火堆烧得更稳了些。他转身走到小谢身边坐下,侧头看着还未醒来的花妖。
小谢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察看他伤势,片刻后又移开,拿起一块巾帕擦了擦他额头上的细汗。长明越看这情形越别扭,忍不住问道:“你亲眼见到他中毒么?”
“就在我面前,还能有假。”小谢不解其意。
长明说:“花妖虽然大多不擅争斗,但都知道不好用毒对付他们。说不准哪一族体质特殊,下的毒就不管用了,他们避毒的本事稀奇古怪,一时大意,被反败为胜的事情也不是没见过。”
谢真皱眉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是他灵机虚弱驳杂,若非真的中毒,很难作出这样子。”
“倒不是说着其中一定有异。”长明一派自然道,“姑且让我看看,我也算学过几日医呢。”
这话有理,小谢于是把这花妖轻轻转了一下,好让长明能瞧得更清楚些。
鲮鳢毒性带寒,因而虽然病人症状显热,他也用斗篷将他裹了一裹,以免受风。此时,拢在一处的斗篷散开,花妖身上原本穿着那件黑衣,以及衣襟上不甚显眼的织绣,也便一同映入长明眼前。
说是不甚显眼,那些纹样调出的朱红光泽内敛,绣法又似乎极细腻,反正小谢是压根没有多看一眼。如果他仔细看就会知道,它们并非是寻常的卷草纹,针脚到处,就如同肆意来去,舒展盛开的火焰。
*
谢真半死不活地被他自己扛回来时,还觉得他这个主意挺机灵。他连怎么忽悠小谢都想好了,没料到正好赶上这回事,索性将计就计。
那时在这越地的山岭之间,他就是这么被鲮鳢临死吐出来的毒雾给咬了一口。当时并没什么大碍,他用灵气封住毒性上行,不当一回事地回到与长明歇息的庙祠后,忽然就发现自己走不了直线,跟喝醉了酒一样头晕目眩。
这只鲮鳢的毒与它昼伏夜行的习性相近,中毒后白天昏昏欲睡,夜里清醒过来,看什么都天旋地转。长明对外伤治起来得心应手,毒就不那么擅长了,结果两人在庙里待了好几天,熬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最后谢真硬是用灵气把毒给梳理了出来,着实放了不少血。
大概是中毒的缘故,就连这段时日的印象,在他记忆里也十分模糊。
总之,一回生二回熟,谢真这次控制得当,咬的这小小一口,毒性随时能被他解去,骗人反正是够了。
一被毒雾咬住,他立刻以灵气催动,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只留神识观察。果然,小谢老老实实地把他一路扛回驻地,正如他所料,没等太久长明就送上了门来。
谢真半枕在小谢的手臂上,被他自己的骨头硌得够呛。他已经感到长明怀疑的目光扫过他面孔,落在了他衣襟上。
这会应该认出来我是王庭来人了吧,他心道。如此一来,不用他再去做什么,长明自己就会想办法把小谢支开,独自问他话。
以前长明一直都是这样,偶尔有他父亲派来的王庭妖族来寻他,他都尽量不使两边照面,一来免得谢真难做,二来他和当时王庭的关系也实在不大好。谢真有所觉察,但总是顺着他的意思,只作不知。
不过,见长明这样戒备,他不由得生起一阵淡淡的骄傲——他的确是别有居心,提防得半点没错,长明这会哪怕还没怎么经历过人间险恶,这份谨慎也是机灵又可靠。
反观小谢……唉,他这骗子还是不要说什么了。
这边小谢见到长明迟疑,问道:“怎么?”
长明:“嗯……我想想。”
谢真正等他下文,冷不防长明伸手按住了他颈侧,接着一股纯正灼热的灵气如同摧枯拉朽,瞬间就从他们肌肤相触之处涌了进来。
这一手如同提着人脖子灌下去的猛药,还是沸腾着的,死人都要被他震得跳起来打上一套八荒拳。不管是真晕假晕,被这么一冲,肯定是晕不下去了。
长明也不是纯粹胡来,这股灵气确实在足以支撑他清醒片刻。谢真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长明略带嘲讽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打得是什么主意。
谢真与他目光一触即分,接着一偏头,吐出的鲜血顿时将衣袖浸湿了一大块。黑衣上一时看不出,也有一些溅到了小谢雪白的衣袖上。
长明:“……”
他的神情一时间相当困惑,仿佛没明白,刚才那一股灵气只会把人敲醒,怎么还能震到吐血?
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谢真借机又把毒性清理了一下。小谢却不知这其中关窍,见状一惊,还没等长明说话就抓起谢真的手,以灵气一探,随即蹙眉道:“他如今受不得这样的灵气灌注。你怎样,可有哪里不大好?”
后面一句是对着谢真问的,谢真低声道:“我没关系。”说完瞥了长明一眼。
长明:“……………………”
小谢再查了一遍,确信他真的无事,方才作罢。长明抿着嘴,带着三分怀疑五分纳闷,还有那么点不可言表的无名委屈,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他这时候脸上还藏不住事,偏生小谢也挺迟钝,全没发现他的小情绪。谢真余光看到他神情,顿时就过意不去了。
不过长明也就不高兴了一小会,很快就重整旗鼓,柔声道:“方才有些急,但大致想法似乎不差。再让我看一下吧?这次定不会莽撞了。”
他这么乖乖巧巧地一说,小谢不疑有他:“那你小心些,人家是花妖,经不起你乱折腾。”
“这话倒不尽然。”长明微微一笑,“都知道狼熊虎豹身糙皮厚,打起来能多挨三拳两脚,木属妖族看似柔弱,论性命强韧,却也不输他们。像那山中草木,冬去春来,狐狸兔子都被叼走了,它们也始终如一。”
“也对。”
小谢虚心受教,想了想:“当年那桃花妖,确实不容小觑,不过破了迷障后得手还挺容易,叫我有些想当然了。”
长明抽了抽嘴角:“若是在你剑下,或许真没什么太大分别就是了。”
“我还差得远,”小谢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练出名堂来再讲这个吧。”
他重取了一张手帕递给谢真,说道:“这是长明,说起来还没请教你名号?”
谢真心想你们总算想起这里还有个我了,怎么聊起来这么旁若无人的,我当年是这个样子吗?
……想来想去,似乎还真差不离。
他顺口说:“叫我阿花就好。”
长明噗地一下咳嗽起来。小谢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没什么,呛着了。”长明整了整面色,“那这位……阿花公子,请伸个手。”
他在“阿花”二字上稍一加重,小谢没发现什么,谢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长明看过来的目光,无疑觉得已看穿他的秘密,正盘算怎么收拾他。
这狡黠中带着一丝坏心眼的神情,真是说不出地叫他怀念。
谢真不觉微笑,将手伸出去给他,要多配合有多配合。长明反倒皱了皱眉,好像怀疑他在搞什么鬼,不由得就谨慎了些。
搭上他手腕,他便一扫其余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只见他探了一遍脉象,道:“这个毒看似性寒,其中却有变化,才会叫他寒气侵体,外头又烧得厉害。我看那药可以改上一改。”
这话挑不出问题,但要说他没打什么算盘,谢真是半点都不相信。
小谢则根本没多想,点了点头。他俩都对药理略有研究,只是小谢志不在此,长明此时也未像后日那般精研,两个半吊子互相印证了几句,很快有了结论。小谢起身道:“那你来改火候,我去采这二味药,去去就回。”
说罢,看了看眼帘半闭,貌似昏昏沉沉的谢真,想了想,把他抱起,放得离火堆更近了些。末了叮嘱一句:“要是他睡了,就把斗篷给他盖上。”
长明:“有我在,还能叫他冻着么。”
小谢很放心,并不多说,提起剑出了庙门。
那一身白衣的背影隐没于暮色后,长明又等了片刻,全无征兆地回手一按,几道火焰织成的锁链骤然现形,朝着谢真那边毫不客气地捆了下去。
随着金铁交击般的一声震响,谢真手持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他手中的海山,一剑劈开了围绕他的火焰。他目光清明,肩上还挂着小谢给他披上去的斗篷,但显然已经没有方才半死不活的虚弱样子了。
长明冷笑道:“不装死了?我倒是不知王庭什么有了个这样的花……”
他一句话没说完,谢真的剑锋已经指到了面前,让他不得不抽身后退。一阵潮汐般翻腾的烈焰仿佛凭空而至,从他双手中倾泻而出,刹那间满室尽是煌煌火光。
却没料到,谢真只是虚晃一招,带起的剑风回转时撩开了火海的一角,他就借着这一剑之势斜身掠入,另一手中的剑鞘已经咚地一下敲在长明头上。
长明浑身一震,周围流散的烈火顿时有些不受控制,肆意窜上屋瓦墙边,把这老屋冲得摇摇欲坠。只是他一时间顾不上那些,更没发现煮药的锅被火舌一卷,锅底燎了个洞,里头的汤药全都漏了出来,又被烈焰烤出了一股野菜饼的焦香。
然而受到冲击的并不止他。谢真一棍子敲下去,自己眼前却霎时划过许多画面,一幕幕情景如同江海倒悬,汹涌流入他心中。
……
此前经过两处幻境,敲人脑门敲得再二再三,熟极而流,他却没料到还会有这样的变化。
宛如琉璃玉盏被一掷而碎,溅起的碎屑映出道道辉光,那些散落的画面也如这般破碎而短暂。谢真全副注意都用在稳定心神上,才不会被那轰然洒落的记忆冲得七零八落。
大多碎片都似激流间的水花,绕过屹立中央的岩石,奔流而去,来不及多看片刻。即使如此,在须臾之间,他仍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一时,他发觉“自己”走在及膝的积雪间,天地间茫茫一片,火焰在他骨血之中流动,却不曾融化周身的冰霜。他手中握着一截银白枝条,上面闪烁着的锐利冷光,以及枝杈上打磨的痕迹,都无疑宣示这枝条绝不是从哪一株树上切下,而是出自匠人之手的精心塑造。
他将枝条迎向寒风,在不见天日的极寒中,那层灿烂的银光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的暗痕。越是黯淡,它便越是神气内敛,渐渐透出一种神兵利器方才具有的威严。风雪呼啸,扑面而来的雪花还未碰到他脸颊就已消散,他沉默不语,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又或只是在出神,视线尽头只有隐没在乌云中的山际,与垂落下来与之相接的混沌天幕。
又一时,他立于一道岩石垒起的巨门间,脚下的石阶每级都宽逾两尺,两旁不知生长了几个百年的古树高耸入云,而面前的殿堂在那片古树的衬托中也仍显宏伟,只是那些粗犷的雕凿,满是异族风情的修饰,无不昭示着此处远离中原之外。石阶上似乎只有他独自走上,但他却问了一句:“还有谁?”
无人应答。不远处,殿中横置着两把断刀,碎成四截,粗粝的刀背极宽,形制怪异,斑斑血迹令深黑的底色下透出一股暗红。他伸手一压,始终漂浮于他身侧的烟雾散开,又是两截相似的断刀跌落在地。那兵刃与岩石相撞的震响在殿堂中萦绕不散,他回身向后,目之所及,山林正在寂静中燃烧。
再一时,是草长莺飞的春日,他坐在半山腰一座小小的茶铺外。桌上摆了两碗茶,两碟点心,对面空无一人,引得一个年轻伙计在门框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春雨方歇,檐外绿柳上摇落水珠,湖面倒映着繁花与流云,更远处,那飞鸟不可及的云雾之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座秀丽山峰。
倘若不是修道中人,即使在此处遥望,也难以见到那山峰的半点轮廓。不像本就是名胜险峰的毓秀,也不像三百正清观八方来谒的太微,瑶山如同雾中之梦,全不在意旁人是否能瞻仰到它的风姿,又能否追寻到它似有若无的踪迹。换做谢真自己从外回返,但凡远远见到老家,无不快马加鞭,只想早日归去。而在此处,这久久凝望瑶山的目光,仿佛浑然不知何处是尽头……
万千飞旋的碎屑轰然落幕,谢真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与他相视的目光。
那瞳孔深处光辉夺目的星辰淡去,金与红的烈焰逐渐止息,又变回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黑眸。一句话也不说,长明忽然伸手抱住他,勒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谢真哭笑不得,心中亦难自禁,不由得也搂着长明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还好只过了片刻,长明就松开他,虽然还是少年模样,面上却以恢复了平常的镇静。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骗小孩子还挺熟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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