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面孔含混不定,如烛火一般摇曳,他费尽力气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听得自己恨恨道:“师父还没发话,你已经迫不及待要向我摆起威风了?”
“我只想劝师兄一句,莫要孤行己意。”那人慢声细语,听起来十分可恶,“身为衡文弟子,当以衡文为先,师兄当初不正是如此教导我们么?”
景昀斥道:“你这样下去究竟是光耀门庭,还是将门派引入万劫不复之境?你和朝堂这么勾连下去,最后衡文到底是衡文书院,还是延国的衡文?”
“师兄这是哪里话。”那人不以为意,笑道,“我堂堂仙门,焉有向凡人依附骥尾的道理。”
“是,你以为仗着仙凡有别,便能覆雨翻云,延王也好,庆侯也罢,都是你随意指使的棋子。”
景昀抬手朝对方虚点几下,“但你要觉得凡人这么好摆布,迟早要反受其害!”
那人的笑意敛去,说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师兄口口声声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的看得起凡人呢?”
景昀道:“人各有志,我不与你辩这个。你让开,我要拜见师父。”
“景师兄。”那人道,“师父若愿意见你,难道我会执意相拦?你就在这正堂之外,师父会不知道你来?”
他瞪视着对方,胸中有一口气始终提不起来。忽然间,四周的景色渐次清晰,古树萧瑟,庭中宽旷一如往日,皆是他熟悉的景色。他也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双目炯炯,野心昭然,年青脸孔上意气风发。他仿佛记得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却不能记得清楚。
“黎师弟……”
他不禁心灰意冷,“师父要令我离开新宛,我并无怨言,却想不到师父连我一面都不愿见。”
黎暄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师父对你如此偏爱,教我羡慕不来,你却不能领会他一番苦心。”m.bïmïġë.nët
“偏爱?”
景昀看着这个势压他一头的师弟,这些年来,他自知要按下妒忌之心,但终究心意难平。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说得出这话?
“我便斗胆告诉师兄你错在何处。”黎暄道,“窥探门中之秘,又与外人勾连,两者皆形同叛门。师父顾念旧情,仅仅让你暂离新宛,避过风头,就算你不服气,也不该再多怨怪师父了。”
他目光中似有轻藐,也有怜悯。景昀猛地坐起,那可厌的梦境顿时消散。屋中晨光明亮,一个身影伏在脚踏上,听得动静立即直起身来:“大人?”
这名池苑的学徒弟子面上仍有倦意,见他醒过来,欣喜中又带着些不安。景昀审视着他的神情,似乎要辨明他有几分忠诚,又听对方压低声音说道:“此处不是书阁,正清前辈将我们带来这里,并无为难,但嘱我待大人醒来便即汇报,屋中似乎也有阵法布置……”
景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起身整理了衣冠,恰在他收拾就绪之后,房门被敲了敲,走进来的人一身便服,赫然正是灵徽。
“景师兄,多有冒犯了。”
灵徽向他致意,礼节一丝不苟。景昀现下受制于人,也不在意这个,他见昨夜那两个扎手的正清游探不在,便看了阿韵一眼。对方领会他意思,退向门外,看背影多少有那么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时,他平心静气道:“灵徽师弟,我且有话要与你谈。”
*
“黎师弟无暇见客?”
孟君山停步在回廊前,只见庭中枝叶郁翠相接,蓊郁绿意如同攀天而起的苍苔,遮得这檐下无一丝轻风。
他面前那衡文的年轻弟子连连告罪:“原不应教贵客烦恼,黎师叔更是嘱咐我等切莫怠慢于您,无奈师叔确有要事,待到此间事毕,定会亲自来表歉意……”
至少找的不是什么闭关之类的理由,孟君山心道。他无意为难这弟子,说道:“那想必山长也是没有空闲的了?”
弟子苦着脸道:“山长一心清修,已有许久不曾见客了。可否容我先回禀一声?”
孟君山又望一眼那树木掩映后的庭院,答道:“不必打扰山长,既然黎师弟事忙,我便在此等到他回来就是。”
弟子不禁傻眼,想劝又不敢多说,孟君山往栏杆上一靠,问他:“你是要回去歇着,还是在这一起等?”
看他一脸踌躇,孟君山就替他下了决定:“去吧,叫我在这清静清静。”
弟子无法,只好告退,大概是匆匆去报告了。孟君山取出铜镜,以指代笔,在空中信手划动,道道墨痕乍现乍消,游丝般飘荡着落入镜中。渐渐地,眼前密不透风的草木中似乎也泛起微澜,一缕缕无形之风令那浓绿中波纹隐现,但要是定睛看去,却又能看到根根枝条、片片绿叶,都是纹丝不动。
又等得半刻,那闷沉沉的气氛为之一轻。一人走出庭前,面带无奈,朝他恭谨致礼:“孟师兄。”
那正是“确有要事”的黎暄,他果然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居所之中。
孟君山并无把人逼到现身的得意,他察觉对方气定神闲,其中必有不妥,再想到他前来的目的,心中更生疑虑。
黎暄不作什么辩解,只是引他入内。此次到访衡文,孟君山与他多在池苑相见,如今还是初次来到他清修之所。繁茂草木幽闭的庭院中,四下陈设皆是衡文风俗,堂中悬有一面巨幅山水,孟君山乃是此道中人,不免多看了两眼。
时下在屋中以书画装饰,大体有个尺寸范围,过大过小均有打破格调平衡之嫌。眼前这张水墨却无此顾虑,庞大画幅几乎覆盖大半墙壁,孟君山略看几眼就发觉这并非平常画作,而是将延国各地城池山川走势隐入墨笔之间,其技法不见得如何高明,一览众山的雄心却是昭然若揭。
黎暄见孟君山驻步观看,也停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孟师兄以为这画如何?”
孟君山道:“此中留白,实为点睛妙笔。”
水墨下笔繁复,唯有当中一侧有显眼的留白,单以评判书画的眼光来说,并不能说佳妙。但考虑到那位置代表的正是延国王都新宛,这处留白既像是笔者不知从何作起,又仿佛是因避讳而不敢详加描绘,别有一番涵义。
“孟师兄果然深具慧眼。”
黎暄意味深长道。他请孟君山就坐,然后坦然说:“不瞒孟师兄,我今日事务缠身,但既然孟师兄执意上门,想必也有缘由,还请赐教。”
孟君山道:“言重了,赐教不敢当,我却是有些疑问,要请黎师弟为我解惑。”
察觉到他话中严峻之意,黎暄慢慢收了笑容。只听孟君山道:“上回谈到贵派在设立阵法一事上是否有另有盟友,黎师弟只道阵图乃是山长亲手解出。如今我想再问一次:这件事中当真没有旁人插手?”
黎暄默然片刻:“孟师兄究竟是听到了何种传言,才会如此笃定地兴师问罪呢?”
“修士受一国供奉,助君王颐神养寿,原是常事。但延王老迈,余命已如残烛,贵派却以秘法勉力维持他苟延残息,无非是为嗣位铺路。”孟君山直言道,“至于继任者,想必你已有心中属意。”
黎暄为难地笑了笑,似乎感到十分荒谬:“凡世宫廷中改朝换代,也并非什么要紧事情。孟师兄难道以为他们能左右我衡文行事?”
“十年前,庆侯甫一自立门户,出宫开府时,曾因公事数度到访乐桑河一地,期间多有奇闻异事。传说他暗中受妖魔襄助,方能屡破艰困,从于他极为不利的形势中绝处逢生。”孟君山道,“事涉妖族,流言又甚嚣尘上,想必贵派也曾遣人详察了?”
这话一说,也不好当作毫不知情。黎暄沉吟不语,像是在记忆中翻找,片刻才道:“孟师兄有所不知,延国诸王嗣间明争暗斗不休,庆侯之母早逝,梁侯则为贵妃所出,当时庆侯与妖魔勾结的传言,乃是他政敌命人散布,我等也是查证之后,得知此事并不属实。”
这和景昀所说的也大致对得上,不过景昀只说他的怀疑,可没说这背后的门道。孟君山心里有数,说道:“那么,早在数年之前,庆侯就令方士、巧匠寻觅古籍上‘丹铜’兵器的记载,尝试将其复原,黎师弟可知道?”
黎暄讶道:“还有这种事情?”
“戴晟师弟受人以丹铜秘方引诱,那主使者尚且不明,贵派似乎暂且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孟君山道,“倘若此人正在卧榻之侧,于贵派而言,恐怕更是一桩深藏的威胁。”
“那就先谢过孟师兄这番提醒了。”黎暄面不改色,“我等定将这事情详查下去,不能叫戴师兄白白遭人蒙骗。不过孟师兄,你此番前来,莫非只为此事?”
“我接下来要说的,却和黎师弟带点关系。”
孟君山话锋一转,“戴晟师弟在逢水城时,为寻访遗迹,对城主多有胁迫之举,城主的一位朋友便想为她寻求援助。说不幸,这位朋友半途遭人截杀,未能完成使命;但她也有些运气,虽身受重伤,竟然恰好蒙人相救,逃得性命。我听闻,袭击她的人正是你,黎师弟。”
黎暄叹了口气,说道:“孟师兄若是对我有所不满,尽管教训便是,何必找些没头没尾的事情来怀疑?这些日子山长闭关,我长年留守在新宛,怎会无缘无故跑到逢水城去?”
“个中缘由,我也很好奇。”孟君山淡淡道,“我虽不知来龙去脉,却知道些更确切的事情,譬如说,即使你刻意用了混淆视听的雷法,她还是认出了你是谁,你术法的痕迹仍然残留在她的骨血中,因为你全力出手,并未留情。不过,哪怕我请她来当面对质,你也足可以说此事光明正大,只为斩妖除魔……所以我就不费这个事了。”
“先是凭空指责,又说并无实据,我竟不知道孟师兄究竟想怎样了。”黎暄无奈道。
他神色中看不出装模作样的痕迹,说话倒并不客气,“戴师兄虽在禁闭之中,旁人若要探望,我们也不会阻拦。孟师兄这样关切他,早些叫我知道,也好安排你们相见不是?”
“我无意评说他的是非。何况我到延国也不是来断案的,我有何发现,验证过何事,不必向人彰示,只为佐证我的推测。”
孟君山没有理会他的话,一径说了下去:“庆侯背后应有能人,黎师弟属意庆侯继位大统,大抵正与此人有关。那人能利用戴晟师弟去探逢水城遗迹,而黎师弟,你也愿意出手为此事扫清障碍。”
黎暄终于沉下脸,不悦道:“孟师兄,我向来敬重毓秀,可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凭着这点捕风捉影的传言,你是如何得出这荒谬结论的?”
“不错,起初我也觉得这想法荒谬。”孟君山道,“按理说,戴晟贸然行事是受了贵派的安排,之后背上罪责也是当了替罪羊,这才是常人的推测。”
“……”黎暄瞪着他,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发怒还是反驳。
“可是庆侯那边却不由得我不作他想。如果所谓不完全的丹铜秘方真的握在贵派某些人手上,你们何必把它交给凡人?难道衡文的支持,还不足以左右这场储位之争?”
孟君山将目光移向墙上那一幅山水图,“我不清楚诸位与庆侯背后之人达成了怎样的盟约,来日庆侯践祚,又要用什么来回报你们的襄助。但贵派邀我前来参详阵法,现下我能作出论断:这副阵法中缺失的关键之处,正意味着它并非只用来营造虚相地脉,而也有着牵扯到延国一地上下命脉的野心。”
黎暄讥讽道:“看来我那位好师兄对你推心置腹,连他不着边际的臆测也一并托出了。孟师兄所说这话,与他那些妄言倒有几分相似。”
“是否为妄言,口说无凭。”孟君山手抚铜镜,“要我将这阵图中各地布局,一一指出来与你分说清楚么?”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黎暄既不摇头,也不作声,目中似有复杂思绪。孟君山看着他僵冷神情,忖度这番话能有几分效用。
许久沉默后,黎暄抬起视线,才要说话,忽然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阵笑在此时很不合时宜,虽不至于癫狂,也是殊为怪异。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孟君山,仿佛觉得十分有趣,半天才止住笑意,摆手道:“失礼了,孟师兄,我实在是……想到以后或许也没这机会了,不笑一笑真有点可惜。”
他将杯中冷茶泼了,再给自己倒上一杯,润了润口,说道:“孟师兄想听的话,无论辩解还是描补,恐怕我都无法给你。或许你也明白,事涉我衡文一门,我也不过是个居中话事的而已。”
“黎师弟怕是过分自谦了。”孟君山平静道。
黎暄又露出了那古怪的笑意:“不知景师兄是怎么和你编排我的,说我野心难驯,胆大包天?还是妖言惑上,在山长面前搬弄是非,以期拔得头筹?那人啊,也只有这时候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虚词了,到了真章,着实派不上用场。”
孟君山实在听不下去,说道:“纵在人后,不妨也留些余地,他总归是你师兄。”
“可别说他在你面前就说过我好话。师兄师弟,有什么分别了?再说,他是不是中用,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黎暄微笑道,“我有幸得蒙山长委以重任,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愿做,不惧恶名,不谈道义,不畏折损。景师兄又如何与我相比?”
孟君山深深皱眉,对方这话与其说志得意满,倒更像是带着一股怨怼。黎暄不以为意,又道:“你若以为我是贬低景师兄,那就错了。景师兄姑且算是正人君子,天资不凡,山长曾对他十分属意,倘使一切按部就班,再经些磨炼,他也不是不能担当大任。”
他对自家师兄评头品足的口吻无比轻蔑,这不加掩饰的鄙薄让孟君山也一时无言,片刻才道:“可惜生不逢时,是么?”
黎暄道:“是了。值此多事之秋,为前驱者不应故步自封。山长以我为马前卒,我自要让他老人家使得顺手,用得称意。这些苦活不消景师兄去忙,他做他清清白白的大弟子就是,可他非要上蹿下跳,自以为是,辜负山长的好意。其实有些事山长不令他涉入,未尝不是为了他着想,你们这些……深受钟爱之辈,叫人羡慕不来。”
你们?孟君山心中微微一震,正对上黎暄的视线,只觉那目光中终于流露出再难掩饰的厌恶。这股恨意不只是对着不在此地的景昀,更是对着他的。
“孟师兄的运道,我一向以为是仙门中的第一流。贵派掌门对你青眼相看,任由你素日举止荒唐,也不加管束,不令你为难。”
黎暄轻声说道,他的神情越来越透出一股兴致勃勃的热切,仿佛这个能在孟君山面前狂言的机会令他欢喜不已,“郁掌门一片慈爱之心,连我也不免感动,就是不知孟师兄值不值得这番厚待,又要如何才能回报呢?”
孟君山冷冷道:“你大可再议论掌门一句试试。”
“不敢,不敢。”黎暄大笑着抬起手来,“是我失言了,孟师兄莫怪!其实我早可以向你明言,此般在延国上下的谋划,非只消我衡文之忧,更是解这天下之困,一子落下,大势既成,岂不是两全其美?我只是忍不住想多见识一会师兄秉正无私、大义凛然的风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讥嘲的笑容也随之凝固。只是片刻间,冷汗就顺着他额头滑了下来,他不由得用手按住喉咙,那手指上竟然很快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孟君山未料到有这等事情,立刻就要上前察看,却见黎暄的目光向他这里一扫,似乎是发觉此事非他所为,那脸上很快绽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是痛苦,又好像觉得可笑,其中还有着说不尽的快意。
廊外轻悄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自远而近,来人也不叩门,径自推门而入。黎暄的脸色已是青白,近乎蒙上了死意,被那人看了一眼后,他喉中猛地喘出了一口气,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是我……多有冒犯……”
“出去。”来人只说了两个字。
本是此间主人的黎暄没有半句废话,也不敢再给孟君山什么眼神,匆匆施礼后便急步退出。房门一闭,屋中顿时只余死寂。
毓秀掌门负手而立,虽没有御使术法,但他所在之处,那森然冷意亦是如影随形。树影隔窗摇曳的厅堂里,宛如步入了数九寒冬,仿佛只要眨一眨眼,就会有雪片从空中飘落下来。
孟君山怔怔看着他,许久才颤声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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