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无质的阴翳从他们前方的石墙上溢出,宛如蔓延的水渍,片刻间,那一角的虚空仿佛也如被浸透一般,转为浓稠沉重。
照理说,这会就是正气凛然地喝一句“何方鼠辈藏头露尾不敢现身”来叫阵的好时机,不过谢真从来不会在这时候多费口舌。他望着那片阴影深处,不自觉面色凝重。
对方又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蝉花,哈哈哈!”
他的语调平平板板,似乎听不出心绪变化,但他话中意思却并非如此,那一句笑声也因此显得尤为怪异。
随着他的话语,那片不定形的阴影也随之泛起涟漪,就如活物一般呼吸起伏。
谢真沉声道:“果然是你。”
那声音微微模糊,几乎听不出什么特征,然而他却不可能忘记——当时在王庭,从安游兆的玉尺中现身的金砂化身,说话便与此并无不同;十年前,他透过牧若虚的记忆,听到那金砂面具人的声音,也是分毫不差的一副语调!
那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他心中陡然浮出水面,他脱口问道:“你继承了临琅星仪的名号?”
“不必试探。”对方答道,“你们已在千愁灯中见过我了吧?”
话音一落,那片阴影飞快向内收缩,其中隐约可见一团影影绰绰的人形。就像是有人随手描了一个轮廓,再向里填进阴影,最后稀里糊涂完成的拙朴画作,甚至能看到他双肩与手臂不断滴落融化,于空中消散。
同样平板一片的面庞,令谢真想起了白沙汀洞府里的水人,然而水人圆头圆脑还有几分可爱,这团阴影就只剩怪异,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谢真问那句话,确实心存试探,不过他也同样不敢相信,原应在六百年前就已灰飞烟灭的临琅星仪,竟然当真仍存于世。
虽然,看他这情形,即使神魂尚在,想来也早已不是什么常人了。
身披暗影的星仪将面孔转向谢真。在一片黏稠的幽影里,别说眼睛,半点五官轮廓都看不到,但谢真仿佛感到了一道目光从中望向他,令他陡生不安。
星仪遥遥对他们探出一只手,他脚下的阴影骤然朝着地宫中央的石碑围拢,边缘如同沸腾一般不断变幻,仿佛无数只细长的手指从中探出,争相向他们涌来,场面直教人头皮发麻。
旁边长明正全神贯注于秘境封印中,无暇他顾,谢真当即心随神动,海山铮鸣一声,跃空出鞘。
剑影出鞘时只一道清光,霎时一分为四,再分十六,重重叠叠,辉映交织,转瞬已数之不尽,几有千道。地宫闭塞的天顶在这刻仿佛已不复逼仄,上方不再是山岩,而是极目不尽的湛湛苍穹。
半空之中,刹那间已无一处不是剑光!
在鬼门中,谢真以朝羲用出这一式,剑光有如烈日流金,煌煌不可正视;昭云白阳峰的阵眼中,他用的是心剑孤光,剑影也正是与他相伴多年的熟悉模样,银辉冷冽,宛如玉山倾摧,月照江河;此时的海山剑气,则抛却万般华彩,只有纯粹无瑕的凛然杀机。m.bïmïġë.nët
漫天剑影犹如疾雨,挟千钧之势奔流坠下。起初那灯符也照不透彻、尚能似泥沼般吞噬剑气的阴影,终于无所遁形,被这沛然不可抵御的剑势击散,冰消雪融。
一剑之威,整座地宫仿佛都在隐隐摇撼,谢真却没指望这一下就能破敌制胜。非但对方那从六百年前延续至今的情形诡异莫名,光是想想人家早就在这下面等着他们,就知道他不可能毫无布置,闷头冲上来送死。
只不过,长明在秘境封印中正值紧要关头,他不敢冒险令他受打扰,故而一出手就是全力,先轰他一波再说。
原本就不大平坦的黑石地面突遭大难,蔓延其上的阴影也如同晒干的水迹般消散无形。剑影归于手中后,谢真却忽生警兆,一手按剑,骤然转身。
方才剑影将他们两人护得密不透风,但终究有一处破绽。被他们带下来的棺中尸首原本毫无生机地躺在一旁,谢真有意避过它身侧,没叫它一起被穿成筛子,四下流淌的暗影正是捉住了这个空隙。
一道阴影钻入他耳中,令朽坏的躯体姿态怪异地直立而起。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下青气隐现,两道细细的黑影从紧闭的眼睑中流淌而下,宛如沾着污泥的车辙轧过茫茫雪地。
翟歆……或是说星仪,从容不迫地一掸衣襟,那件历经六百年的银线殓衣看着已经破烂到神仙难救了,姑且还算是没被他掸成飞灰。
谢真深深蹙眉,他听过一些操纵他人躯壳尸骸的法门,无一不是残忍至极。即使星仪这一手与他所知的情形都不相同,他也不觉十分奇怪,反正星仪在他心中已经邪门得不能再邪门了。
好嘛,他暗道,既然钻进了人身,杀起来反倒更方便。
星仪张开五指,低头看了看那远较常人枯瘦,差不多就是皮包骨头的手掌两面,接着仿佛洞察谢真所思所想,侧头道:“你的剑虽快,但将这具躯壳斩了,只会徒增麻烦而已。”
他的声音嘶哑,语调倒不再那样毫无起伏。说来讽刺,他听起来更像人的声音,却是从尸骸的口中发出。
“你留着这具躯体六百年,就是为了借此复生?”谢真寒声问道。
想起千愁灯中见过的景象,他实在难掩对此行径的憎恶之情。星仪却淡然道:“能有这错得离谱的一问,看来你虽走到此处,却对墓中的阵法一窍不通。”
谢真:“……”
他又没钻研过这东西,上哪去懂啊倒是!
长明始终心神沉在秘境封印中,不曾说话,此时忽然开口道:“区区封墓之阵,若非有下方封印镇住,照那么折腾一通,山早叫那些蜘蛛挖塌了。这等瞻前不顾后的阵法,有什么通晓的必要?”
星仪:“……”
*
“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上方墓室中,众人忽地发觉少了两个人,皆不明所以,但这最震惊的一声呼喝却是从戴晟口中发出。
自打进来以来,说好听是明哲保身,说不好听点就是胆气不足的这位衡文书院弟子,此刻竟像是中了邪一般,纵身跃入石棺,不管不顾地运起剑光,去砸棺底的石板。
那里先前盖着不少蜘蛛,后来被烧得化成一片漆黑,如今石板上已经糊得什么都看不出了。戴晟砸了几次后,也发现这方法行不通,于是取出一块铜片,改砸为铲,想要把上面的污迹刮去。
闻人郴虽看他不顺眼,还是朝那边走去:“要搭把手么?”
“不用!”戴晟脱口而出,随即含糊地补充道:“……这里腾挪不便,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人郴看他拒意坚决,便不再上前。另一边,刚刚还要对他下手的狐妖见戴晟在石棺里大动干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动作,却没有阻止。
孟君山方才打破戴晟中的幻惑之术,回手护住闻人郴,出手不假思索,可是看似镇定,其实压根心里还乱成一团,全凭本能行事。这会他总算冷静下来,一瞥身边那扮作狐妖的施夕未,忽然察觉到不对。
他原以为长明与施夕未都在一行人中,必定是里应外合,两人若是联手,仙门这边几个师妹师弟加起来也不够长明收拾的,还打什么,想着怎么别缺胳膊少腿为上。然而,回想起进到千愁灯前的情形,他却觉得他们事先并不曾知晓对方在此。
眼前所见更是叫他确信,施夕未和王庭未必是一路,说不定另有打算。
这些日子,雩祀一事本就让仙门上下流言纷纷,孟君山来此也是为防衡文书院挖出什么乱子。结果挖还没挖出什么东西,倒是先撞上了长明本尊,一时间叫他也十分摸不到头脑。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将视线移向身旁,却硬生生忍住了。狐妖美则美矣,先前交手时也没想太多,可得知对方真身后,他又有些不敢多看。
耳边听到戴晟边铲边怒道:“……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魔歪道,难不成钻进去就能捷足先登,我倒要看看你们耍了什么伎俩!”
孟君山:“……”别骂了别骂了……
他余光瞥见施夕未脸色一冷,指尖青光闪动,就要出手教训人,当即想都没想地伸手一拦,结果抓了个空。
那边戴晟还在奋力清理石板,全没察觉自己差点挨上一刀。孟君山一抓住那只青蝶的影子,就感到它化为一阵微雨,啄在他合拢的掌心中。
等他再想张开手时,却发现那湿润之意在他掌中一搅,生出一股挣脱不开的黏性,将他屈起的手指牢牢黏在了手掌上。
孟君山:“……”
施夕未神情纹丝不动,倒也没再对戴晟出手。孟君山简直哭笑不得,另一手凝出灵气用力一捋,才把自己的手指头解救出来,再看对方时,觉得那看起来无甚变化的冷漠神色中,好像也带上了点不可说的笑意。
他们两人的眉眼官司一触即分,霍清源在旁边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忍不住问道:“老孟,你和这位姐姐莫非有旧?”
石棺里的戴晟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他下意识地竖了道隔音屏障,但这边的几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闻人郴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孟君山心中也免不了升起一股想要对这小子饱以老拳的冲动。偏偏这时,施夕未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孟君山:“……有些年没见了。”
霍清源:“哦……”
也不知道他在哦个什么。孟君山正欲言又止,那边戴晟叫道:“霍道友……不,孟师兄,烦请来助我一臂之力!”
霍清源:“嗯?你是先叫了我吗?”
孟君山巴不得不用再被他问东问西,立即快步走向石棺。棺中戴晟半跪于地,棺底石板已经被他清理了大半边。
他此刻早已抛去了一直端着的架子,也无暇去管溅上衣襟的污迹。孟君山越过石棺的边沿看去时,他伸手抹开石板上已被清理过的焦黑痕迹,现出下面刻着的阵法图纹。
孟君山同样对此颇有研究,只是这图案露出来的仅有一小片,他也没法从中看出里面到底是什么阵法。
戴晟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已经到这一步,我便要试试启动这阵法,孟道友可否为我护法?”
孟君山颔首,问道:“这阵法有何用处?”
“自然是为我们打开遗迹的秘藏。”
戴晟似乎胸有成竹,他放下手中用来清理棺底的铜片,又仔细擦了擦手。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小心翼翼地放下。
孟君山一怔,定睛看去,那摆在阵法上的,分明是一枚古朴的暗金面具。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111 章 琉璃脆(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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