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灯火下,谢真见对方面无血色,死死咬着嘴唇,暗想他简直不像是来骗人的,倒像是被骗那个。要不是心中汹涌起伏,也不至于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他却不能断言,白狐这番模样到底是真的心绪难抑,还是演出来的假意虚情。既然如此,那只好先全都不信了。
“无论你心中作如何想,对先主将确是忠心可鉴。”他晃了一下越来越暗的提灯,说道,“不是要杀我,也不是为了复仇,那还有什么缘故?”
或许是他不为所动的语气殊为冷漠,白狐轻轻瑟缩了一下,而谢真下一句话又叫他神色僵住:“我想,说不定是先主将留下了什么话给你吧。”
白狐不愿与他对视,也不想被他打量,无奈这地方本来也没多大,躲也没处躲。他向后挪了一点,想要藏进提灯照不清楚的阴影里,却好像又担心触动对方的杀意,不敢退得太多。
方才疾言厉色的尖锐,像是随着勇气一起漏了个无影无踪,那谨小慎微的神态又回到了他身上。不如说,在斗室中与随时能给他一剑的敌手共处时,这才是比较识时务的样子。
谢真却绝不会以为他仅仅是胆小而已,胆小能做出这种事?实话说,从他复生以来,这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敢算计到长明头上的妖族。
若说他心中的执念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他也一定想要在此时活得更久一些,好亲眼见到他的筹划成真。
“假使真是先主将的遗志,那想必很不好办。”
谢真不见白狐答话,也不追问,自顾自道:“况且抓人做要挟也不容易,不知你这处地瓮有什么名堂,既有自信能拿来应付长明,看着仿佛也不怕狄珂主将察觉……既然把我骗到关押生祭的地方,又是在寒宵节这个当口,莫非山祠中繁岭的‘先祖’,才是你的倚仗?”
初入十二荒时,他远远就在那座巍峨石殿中感到过一股荒蛮气息,仿佛一尊目不可见的庞然大物盘踞其间。白狐也提及山祠中供奉着繁岭先祖,自古以来便庇佑十二荒,要问那已经废止的生祭是祭给谁的,除了这“先祖”外不作他想。
谢真不清楚山祠中的先祖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很熟悉仙门常有的镇山大阵,功用想必与之相差仿佛。大凡这种山门重地,总会有护佑一地的镇守法门,寒宵节时支起的迷障是一种,山祠的先祖也该算一种。
如今白狐的一番谋划,很难不让他往这里猜测。但他也纳闷,说起来当年长明在繁岭部平乱,按理说肯定和所谓先祖交过手,要是真拿先祖没办法,繁岭部也不会输了吧?
“阿花公子,你着实机敏……”
白狐低着头,轻声道,“你猜得不错,生祭正是要上供先祖之灵。然而我只想将你困住,不会让你当真被献作供奉,祖灵直到春日才会开始享用祭祀,那时长明殿下应当已经到了。”
“且慢,”谢真道,“这里开春是什么时候?”
白狐:“三个月之后吧。”
谢真:“……”你们德音的冬天也太长了!
他差不多明白了白狐的意思,对方想借这祖灵的威能将他拘束住,这期间须得不走漏风声。白狐要是没跟他一起掉下来,现下把他关在里头,自己就能留在外面收拾首尾。
只要不是进到山祠里挖人,就连在十二荒见过他的那些妖族,也只会以为他早就离开。更别说,除了白狐之外,压根没人知道他真身。
也不知道白狐准备怎么瞒住狄珂,说不定自有他的办法。等到时机成熟,再把长明引来,祖灵则是他自恃能与长明交涉的手段。
他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说要靠祖灵抵挡长明的怒火,不如说在他这人质上下手更快一点。要把人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闲不能解脱,那办法着实不少。
谢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鬼蜮伎俩,不光是妖族,也有邪道修士的手段。看懂白狐这计策后,他心里立即转过四五六七八个猜想,个个精妙,个个缺德。
且不说接下来还有什么麻烦等着他,单说这时辰……别说三个月,三天他都等不起,谁知道那星仪是不是就在渊山埋伏着,要打长明一个出其不意?
纵使他仍觉得白狐话中有些古怪之处,这一刻他只打定主意,决不能因此被困在繁岭,必得从这迷局中及早脱身才行。
思及此处,却又有另一个念头涌现。他如今灵气被封,孤身无援,应付一个白狐或许手到擒来,可对上那不知真面目的山祠先祖,情势只能说是万分不利。倘若能恢复灵气,胜机或许还多上几分。
他此时灵气结茧,虽说是被星仪算计,但归根结底也是他蝉花血脉所致。蝉花的修行一道便是掠夺,他如今自家功行有碍,灵气不得运转,但从旁人那里取一些来,兴许也能得用。
况且在他面前,还有个再合适不过的食粮。
往日会令他嗤之以鼻的杂念,此时竟似野火蔓延,在他心中盘旋不去。在七绝井手刃星仪化身时,那曾从神魂深处滋长的焦渴,再一次如潮席卷而至。
眼前的白狐仍是那番面貌,但仿佛不再是那与他相谈甚欢,又骗他入毂的狡猾妖族,而是不堪怜悯的草芥。耳边的寂静中,回荡的尽是那不需诉之于口,也能叫他领会的絮絮劝诱。
——这只狐狸现下讲什么不打算将你献祭,焉知不是欺你善心想要拿捏你,叫你不要对他动手的伪饰之辞?纵使真如他所说,他害你被困于此,难道还不该把他一剑了结?取他性命,夺来他的灵气,从这里杀将出去,看那些祭祀的遗迹,便该知道对这些妖族也不必有太多怜悯。月升将至,渊山路远,正当及早前去……去找到长明……
刹那间,他纷繁的神思中忽地浮现出一双久远记忆中的眼睛。少年人的澄明目光,带着无需诉之于口的倾心信赖,朝他心底望了过来。
白狐靠在石壁上,从落进地瓮后,尽管修为遭到压制,他也始终一次次尝试为自己疗伤,眼下总算勉强把血止住了。
见对方莫名打住话头,他心念百转,也猜不出人家到底在想什么。就见花妖思索片刻,忽地抽剑出鞘,五指顺着剑刃向下一勒,好似在丈量这柄利器的锋芒。
剑身漆黑,在昏暗灯火下几不可见,白狐微微睁大眼睛,不由得担心对方一个手滑,怕不是得血溅当场。
然而灵剑沉默无声,并不曾划破主人的指尖。花妖朝他这边投来一瞥,白狐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却感到两只耳朵情不自禁,紧张地朝后乍了起来。
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叫他忍不住想将手探向额前,伸到一半又僵在空中。
那边厢,花妖却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将剑尖重又垂了下来。
……
这阵恶念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须臾之间。谢真定了定神,仍有些心有余悸。
源于蝉花血脉的杀意居然如此汹涌,叫他险些按捺不住。他不惧背负血债,但生死相搏是一回事,仅仅为了攫取灵气就行杀戮,与那些被他斩除的妖魔,又有何等区别?
若不是这一次动摇,或许他还没能觉察,在与星仪同行,又深入临琅幻境这短短几日里,着实让他心境蒙上了一层阴霾。而如今,就仿佛照破迷雾,令他神思也为之一清。
等他发现出鞘的海山正握着手中,忽听到心底的铃声轻轻响了两下。
不久前在铸剑池助他逃出生天的千秋铃,从那之后便一直沉默,即便是他方才心魔乍现时,也还是一样的不言不语。反倒是他镇静下来后,又突然击响,让谢真一时想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千秋铃虽为王庭圣物,终究是法器而非魂魄化身,无法像石碑前辈一般与他交谈。身为它托身之处,谢真也只能隐约从铃声中听出那么一点脾气,就像刚才那两声,总觉得好像是在示警一般。
谢真深知这铃铛来历非凡,对它的提醒更是不敢小觑,目光不由得就朝着对面的白狐望去。没等他说话,地下骤然传来一阵热浪,整座斗室也随之摇动起来。
不过是片刻之间,他们就犹如置身烘炉,一股厚重的热度自下而上,透过那糊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地面涌入地瓮中。
变故骤生时,谢真没忘记分神留意四周的震荡。他们下落时穿过地裂,之后封在头顶的也是泥沼一般的遮盖,这令他早就推测,山祠中想必有什么土行阵法可以操纵大地,乃至搬运这处装着祭品的地瓮。
地瓮果然如他所料,被周围土地推挤着挪移起来。谢真默记他们被搬去的方向,虽因石壁之外,不大好估算,但想必就是向着十二荒中央而去。
斗室中火烧火燎,谢真这个木属花妖还没来得及难受,那一丝长明留下的火行灵气便再度显现,仿佛要和外界横向霸道的热意较劲一般,于他灵脉中游走,将那些焦灼都挡在了外面。
原来火行灵气是这么方便的吗?冷了也管,热了也管……谢真转念一想,他见过其他修火行功法的仙门与妖族,一个个脾气比二踢脚都爆,心道只怕不是那回事。想必是物随主人形,因为是长明的灵气,所以特别贴心。
再看白狐,对方额上也微微沁汗,但那惊愕慌乱的神情,显然不仅是此处越来越热的关系。他一手按在墙上,随着掌心滑动,滚热的石壁上几乎立即就现出了道道血痕。他却管不了灼伤之痛,一径皱眉默念,连提防旁边的花妖也顾不上了。
谢真心道所料不错,白狐能操纵先前地裂,多半也有摆布这处祭坛地瓮的办法。他原本还想着如何把剩下的底细从他口中撬出来,结果事出突然,看样子他也掩饰不下去了。
只是,这地瓮的异动,似乎也并不在白狐的计划之中。
白狐施术半晌,石壁上已经布满了血印,可地瓮仍旧像是架在火堆上的汤锅,越煮越滚烫。接着,四周猛地一震,那推移的力道停住,他们头顶传来石板推开的沉闷声响,一道光亮随之洒了下来。
照落的并非日月之辉,那泛红的摇曳光晕,只像是火光在不住燃烧。然而那总比黯淡的提灯好得太多,将地瓮映得一片通明,谢真也总算得以见到这处斗室的全貌。
正如他在黑暗中丈量的一般,这里上窄下宽,但即便是瓮底,也依旧十分逼仄。倾斜的墙壁上满是划痕,现在又多了些血迹,就算没有这些添头,那些岩石也颇多凸凹不平之处,大概开凿的时候就没打算仔细。m.bïmïġë.nët
谢真抬头望去,从这里只看得到上方远远悬挂着灯火,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形。他稍作迟疑,伸手拎住白狐的腰带,在犹带余热的石壁上略一借力,纵身跃出。
刚一出地瓮,耳边便有破空声响,似箭非箭,带着一阵古怪的哨声,骤然袭至面前。
白狐还没缓过神来,被拎得头重脚轻,马上就见到一道乌光迎面而来,心里直道: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谢真抓他也不是为了当盾牌使,当即就把这大件狐狸往外一扔,回手抽剑,不闪不避,当头斩去。
剑刃与乌光相交时,他若有所感,果然见到那光影被劈成两半,去势不减,仍旧向他袭来。耳边听到白狐急道:“当心!”
谢真心下微讶,只因那一声脱口而出,在这紧要关头听着确是情真意切。
然而,不需旁人提醒,他也对山野妖物的诡诈早有提防。多年前面对鲮鳢,小谢还会被它的妖雾毒倒一回,如今再被这种招数放倒,他就真的不用混了。
在一旁白狐眼中,海山剑光幽幽,几乎在哨箭迸裂之时,也立即一分为四。他压根看不出哪一段剑影为真,又或许皆是虚幻;剑光甚至托着那碎裂的哨箭向前游走了半寸,仿佛在丈量它的斤两,随即才向当中一绞,干脆利落地扼杀。
空中两团乌痕乍然绽开,白狐倘若更识货一点,就能看出绞碎来者的不止四道剑光,而是数不清的细微剑意。方寸之间,纵横交错的剑意宛如穿花攒蕊,将哨箭碾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化作哨箭的浓重妖气凝而不散,斩断它的剑身也是一样色作漆黑,两样黑色一触即分,反倒泾渭分明。
海山锋刃如渊之暗,掠过其上的剑气一闪,又好似月照深湖,在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一道波光。谢真手腕微转,就像抖开一团墨迹般,将哨箭遗落下的最后些许妖气甩落下去,剑刃上仍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哪怕是对剑法一窍不通的白狐眼里,那一下也尽是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破去这一下突袭,谢真更不停留,剑光直朝哨箭来处追击而去。他面前一名持弓的人影侧身而立,刚才那道箭不用说,就是从他手中发出。
那人的轮廓缥缈不定,却是仿佛由烟雾与火光化成的模样,谢真一剑过去,海山径直从烟影穿过,没遇到半点阻挡。不过,看似是没砍到,对方的影子在被他搅乱后也越发淡薄,接着渐渐消散而去。
见那身影消散,谢真持剑斜指,一面戒备,一面看向四周。此处是一间高敞宽阔的殿堂,山岩垒成的石壁上看不到窗口,不见半点天光,只有墙边与头顶的无数灯火熊熊燃烧,将四下里照得恍如白昼。
正对着他的殿堂尽头,有两扇石门紧闭,远看几有数丈之高。石殿中央,则是一座沉入地面的巨大深坑,里面厚重的余灰好似呼吸般微微起伏,零星火光散落其间,几缕青烟从中升起,袅袅不绝。
谢真一怔,随即想起,要是这坑再小点,不就和他在排屋里见到的火塘一样了?又或者,说不定部众们屋里的火塘,才是仿照眼前这东西建造出来的。
看到这同时烤好几只羊都绰绰有余的火塘,他已经对置身何地没什么怀疑了。况且,除了山祠,有着如此巨大的石门石壁的地方,十二荒里也找不出第二个。
方才那个浑身烟熏火燎的持弓人影,想来就是从火塘中升起。谢真朝着火塘走去,被他抛在一旁的白狐挣扎道:“别过去,那是……”
谢真头也不回道:“是你们的先祖之灵。”
“祖灵不仅仅是那一道幻影而已!”白狐想要起身,却因伤势踉跄了一下,“你千万不要激怒他,否则谁也收不了场!”
“你不是本来就想把我供奉上去么?”谢真平静道,“我看这情形也不在你的预料之中,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狐一只手上已经血迹斑斑,他用那只还完好的手在发间拨弄两下,将骨饰中央那颗血迹斑斑的兽牙取下,握在手中。他急切道:“祖灵在冬日本应沉睡,决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眼下咱们都在险境中,都是我惹出来的乱子,你先退后,让我看看能不能叫他镇定……”
就要走到火塘边的谢真忽地停步。正当白狐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火塘中骤然腾起一股滚滚浓烟。
灯火通明,偌大的石殿之间一片寂静,只有白狐负伤时轻轻的喘息依旧清晰可闻。没有多余的光华,没有震荡,甚至没有半点声响,浓烟散去后,一尊巨狼的身影就这样静静浮现在火塘中。
若是只看脖颈以上,纵使身躯庞大得骇人,也难否认它所具的荒蛮之美,足以叫人移不开视线。它烟气曲卷的深灰毛发远比真正的兽类更为华美,而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间,又有着即使出现在一张狼面上,也无法错认的悲哀神情。
就在它本应矫健的躯体上,一团虬结的黑瘤紧紧粘附在背脊,仿佛原本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一般。那怪异的瘤子臃肿不堪,几乎像是它背上又长出了第二个头。
更可怖的是,在其上不住蠕动的黑雾里,确有另一张狼面在若隐若现。
谢真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白狐一眼,发现他一动不动,完全呆在了当场。
他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到,自言自语道:“也别说,这八成是冲着我来的才对……”
从进入这座殿堂开始就断断续续响个不停的千秋铃,此时没好气地又叮叮敲了两下,就好像是在他耳边抱怨一样。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139 章 岭上云(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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