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者说镜子,就这么看着长明的先祖用剪子夹着一颗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灯光极为明亮,照得那块碎片也纤毫毕现,谢真甚至能看到那银色的表层上有一些比针尖更细的纹理,中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青光。
他也不想看得这么清楚,要是镜子有眼睛,他怀疑那眼睛也离被闪瞎不远了。
此刻确实有眼睛的那一位,对此泰然自若。他看了一会,把那块碎片丢回盒子,夹了另一片出来。
他对着镜子研究这些小东西的样子如此认真,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程度。这副神情,谢真倒是经常在不问俗物的匠人们那里见到。
这种人谢真见过不少,在他看来,精擅一门手艺,就与他练剑一样,许多道理是互通的。时刻专注于一物,在他人眼中或许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却是趋近纯粹的必经之路。
早在沉鱼塔中查阅王庭藏书时,他便时常见到陵空的名号。他那时隐隐觉得,这位鼎鼎大名的祈氏先王,似乎与眼前的许多事情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长明解开慧泉封印后,他心知随着他们探寻那几处的秘境,迟早会获知有关陵空其人的更多讯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的影像。
哪怕他装束随意,挽着衣袖,很没形象地在这里闷头玩碎片,谢真仍然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令人心悸的气息。
如果说长明是一道收于鞘中的火焰,只有在白刃相贴时才予人雷霆一击的话,那么陵空显然没有半点要内敛的意思。他对随着灵气流转,自然而然散溢而出的威压毫无约束,哪怕在镜子里谢真的感觉并不确切,他也可以想象,平常的修士或妖族,恐怕连走近他面前都做不到。
谢真能看到他身周的光线微微扭曲,有些地方还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模糊光斑。那并非是灯光发生变化,而是在至为灼热的灵气影响下,令人有此错觉。
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理所当然。这便是千年前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以凌驾十万妖族之势,君临三部的凤凰。
谢真还在抓紧这难得的机会细看,却见对方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将那粒碎片扔进嘴里,嚼了嚼吃掉了。
谢真:“……”
他现在想起来了,陵空拿的东西应该是楔银,一种在炼制寒性兵器时用于柔化的罕见材料。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时,它已经被敲碎成颗粒,是以谢真一开始没认出来。不过,想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吃的东西。
看那熟练的动作,怎么都感觉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祖宗,你牙口真是格外的好啊?
谢真看到陵空把视线转向手边的盒子,顿感不忍直视。
幸好陵空还没有把它当零食的打算,他用剪子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神色恹恹,似乎不怎么满意。
接着,他把盒子一盖,靠向椅背,转过头去。
处于镜子里,谢真看不到这间房的门口,不过他猜是有人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这段记忆只有影像,没有声音。这么一想,他还挺好奇那片楔银嚼起来是不是喀嚓喀嚓的……
他所料不错,片刻后,视野中先是出现一片衣角,接着便在镜中显现出全貌。
来者一身白衣,腰悬佩剑,作寻常的修士打扮。鉴于这至少也是六百年之前的事情,谢真心道,可见这些年下来仙门的风俗就没怎么变。
若说陵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焰,美则美矣,但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的话,那这白衣人可说是与之天差地别。他目光清正,神态平和,有种令人不自觉信赖的沉着。
换句话说,他看着就是民间话本想象的那种扶危济困,会从天而降拯救被邪魔抓走的姑娘,看到有人打架会去断个是非,还会给村民找走丢的鹅……的那种仙长。
他实际上有没有那个闲工夫无关紧要,总之他看起来颇为可靠。
陵空也没起身,转过头和他说话,谢真听不到,只能试着从唇语辨认白衣人的回答。
他说:“原来是有点酸的么?”
谢真:“……”
他仿佛已经知道陵空说的是什么话了。
白衣人走到案前,一手撑着桌边,俯身看着陵空正在摆弄的盒子。陵空仍然没有收敛他肆意散放的灵气,白衣人却似毫不在意,举止自若,看起来早就习惯了。
谢真心道,如果白沙沼中舞剑仙人的传说真和陵空有关的话,这个人多半就是那个“用剑的熟人”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出身何门何派?抑或是个散修?至少有据可查的史料里,没有提过陵空与哪个仙门中人有来往。
他不由得想,千年以后,史书中又会如何写长明与他呢?
话说回来,他死得这么早,大概早就被遗忘了吧,不值得提上一笔。这也不坏,他总觉得真要是写起来,多半没什么好话……
陵空从盒子里抓了一枚楔银碎片,道:“尝尝么。”
白衣人:“我就算了。”
望着这一幕的谢真心情复杂,到底是陵空比较奇怪,还是凤凰都这样?
看到陵空正在端详手中的碎片,白衣人道:“一块就行了吧,别再吃了。”
“我又不是真吃!”陵空没好气地说。
谢真:原来你不是真吃啊……
陵空又道:“这个不行,寒气太软了,我再想想。不过另外那边,倒是有些进展。”
白衣人似乎与他很有默契,闻言便把不远处的一样东西推了过来。
谢真一看,立刻来了精神,凝神细看。他拿的正是那个长条形的琉璃盒,如今还依然摆在那张桌子上。
他心知在这里忽然看到一段镜中记忆,不一定是巧合,更有可能是陵空留下的讯息之类。虽然不知道这讯息为什么是给他,而不是给正牌后人长明看,但或许其中就藏着他们能从洞府中找到的线索。
陵空随手从盒子里摸出一支宝石尖头的笔,另一手取过那个黑色的小石瓶。
谢真此前见到这个瓶子时,里面是浇铸的黄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却见陵空将手指搭在上面时,内里的黄金瞬间融化,随着他倾斜瓶口,那闪耀的金水也微微波荡。
陵空将笔尖伸进瓶口,一道细细的金线便在翠色的宝石笔尖中缓缓被吸起向上。然后他提起笔,在桌案上行云流水地画了一个金色的火焰图纹。
谢真跟随他的笔触,将那图案牢牢记住。接着,只见桌案从正中分开,露出下面藏着的匣子。
*
“谢真?”
他回过神时,眼前景象又暗了下来。
长明点起用于照明的火焰还在一侧燃烧,屋中依旧明亮,只是比起他在镜子中见到的强光,还是柔和了许多。
一明一暗让他有些不适应,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他还站在桌案前,长明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手正把镜子从他手中拿开。
“没事。”谢真道,他知道刚才观看那段影像时,自己应该是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这镜子里有一段记忆。”
长明:“谁的记忆?”
谢真:“呃……镜子的?”
“这只是平常的镜子,并不是灵物。”长明把镜子翻过来看了看,“它哪来的记忆?”
这么一说,谢真也拿不准了。他说:“我在里面看到了陵空。”
他将那段影像描述给长明,长明闻言道:“更像是特意留在镜子里的提醒。”
“是陵空放进去的?”谢真猜了一句。
种种迹象,莫不让人有这般推断。长明若有所思,谢真从他手中接过镜子,这次再碰到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
他环视这张桌面。时隔久远,从镜中看到的记忆如此鲜明,此刻再看到这张摆设几乎没有变化的桌案,仿佛朦胧光辉从昔日的影像中褪去,如今人去楼空,只余萧索。
谢真打开琉璃盒,拿出一支宝石笔尖的画笔,然后把那个黑石瓶朝长明推了推。
长明已经听他说过陵空是如何打开这个藏宝处的,见状便将手指搭在石瓶上。
瓶中黄金正如谢真见过一次那样,呈现出熔融成浆的模样。那景象十分有趣,谢真在镜子里被晃得眼花,现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将画笔悬在瓶口。
长明忽道:“这笔会烫么?”
谢真:“……”
这问题真是恰到好处,他握笔的手立刻顿住了。回想起来,这宝石制成的笔尖想必可以容纳融金,但没有仔细研究过,谁知道笔杆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变热。
陵空拿的时候似乎云淡风轻,可是他又不怕烫。
谢真:“我用灵气护住手,没关系。”
“你还在休整,能不用就别用。”长明从他手中把笔拿过来,“我来写。开启的阵法是什么?”
“是一个,”谢谢想了想,“可能都不是阵法的,稀奇古怪又很复杂的东西。”
长明:“那你画得出来吗?”
谢真:“……你那是什么表情!照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
长明及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有继续讨论他画技水平的问题。谢真指挥道:“总之你先蘸一下。”
金水一碰到宝石笔尖,便被摄入进去。长明略停一停,看差不多了才拿出,一滴残余的金液在笔尖颤动一下,随之缓缓落回瓶中。
为了模仿陵空开启时的情形,他坐在椅上,悬腕空中,提笔对着桌案正中央。谢真恍然间有些感慨,但只是片刻就摒去杂念,俯身扶住他握笔的手。
长明道:“此情此景,倒像是习字课。”
谢真:“……”
他正在努力回忆那个图纹的一笔一划,对方这个悠闲中带点愉快的语气,不禁让他压力顿增。
长明的手修长有力,他自己的巴掌完全不足以把他的手背包住,只能松松地握着。幸好宝石笔尖坚硬,没有平常笔触的轻重变化,他只要把线条画出来就好。
他一边推着长明的手移动,一边道:“落笔。这哪里是习字,是作画吧。”
长明:“你若是教作画的话,除我之外,最好还是不要耽误其他人了。”
谢真:“……有完没完!我是画得不怎么样,但多少也经过名师指点。”
长明:“哦?是谁?”
谢真:“孟君山教过我两手,他说作画最重要的是胸中气象,我气象已有,就差画下来了。”
长明:“这怎么听都是糊弄你的,误交损友,不外如是。”
谢真:“……”你对孟君山怎么意见也总是这么大啊?
东拉西扯间,他方才有些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消散无踪,一气呵成,十分顺利地将图案画了出来。
最后一笔收住,他把长明的手提起一寸,谨慎地看向他们的作品。
在他看来,这个图纹画得应当是完美无缺,与他在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金色火焰烙刻在桌面上,微微下陷的笔划中,微光闪烁的黄金已经凝固。
就在谢真还在想这图案对不对的时候,案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桌面在他们眼前左右分开。
两人都不由面露喜色。桌案下是一处尺许长的暗盒,倘若不用这种方式打开,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它之前是藏在哪里的。
暗盒中并无他物,只放着一件数寸见方的奇怪东西。谢真第一眼还以为那是块瓦片,不过随即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它色泽深灰,有点像铅锭,但在这灰色中还带着点点银辉,且有琉璃般晶莹的光泽。
长明率先将它拿起,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对待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颇为谨慎,不无戒心。
拿到手中,他就不禁轻咦了一声。谢真只见他小心地从它的边缘揭起,一张薄薄的灰色书页就被翻了起来。
这居然是一本奇异的书册。只是,它的书页并非平常的纸,而是不知由什么炼造而成,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材质。书页如绢帛般柔软,翻动时自然地弯曲,只是打磨得极薄,除了上面闪烁的寒光外,几乎就与纸张毫无差别。
最上面一页印着那个火焰图纹,大概就算作是封面,往后每一页都是由金线画出的阵法,兼有注上许多小字。确认这上面没什么机关后,长明简单翻了几下,看到谢真好奇的视线,便放到他手中。bïmïġë.nët
谢真接过来,手中书册冰凉沉重,几乎赶得上一把剑的重量。他看了看书上的阵法,批注全是些天时、计数之类的记号,不明所以:“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熟悉。”
以长明阵法造诣之高深,也皱眉不解:“看式法,像是用来建造什么大件东西的,不过我从未见过。”
“建造?”谢真心念一动,“像图腾塔那种?”
图腾塔是妖部用以施放大型术法的辅助,此前昭云部的长老们就曾经试图用图腾塔来焚毁牧氏族人的神魂,虽然事后证明是牧若虚的阴谋,图腾塔中的阵法也被改换过了。不难想象,这种建筑中的阵法乃是其中核心。
“有些类似。”长明道,“回去后,参照一下陵空那时的图腾塔记载,或许能有些发现。”
书册被取出后,桌案重又合拢,找不出一丝痕迹。取到了这件被陵空格外看重的东西,两人在房中再搜索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也不会有其他收获了,便准备离开。
长明往书册上贴了两张阵符,包裹完好,才收入行囊中。谢真道:“虽然小心点没错,但上面似乎没什么机关。”
“毕竟刻着许多阵法。”长明道,“况且,我也不知这书页到底是什么材料。”
“连你也不知道?”谢真讶道。
长明:“这话该由我问。你对各般兵器如此熟悉,也没看出它是怎么打造的么?”
谢真不知怎地想起了铸剑的石碑前辈,他说:“谈不上熟悉,略懂而已。不过,是真的没见过。”
长明:“……”
他瞥谢真一眼,以为他又在玩笑,殊不知是谢真在想石碑教训他的那番话。
“这样柔软,又能制成书页的样子,看起来好似华而不实,其实这制法若是用于软剑、软甲,又或者其余兵器,定能有许多变化。”
谢真回味着那书页的触感,颇有些见猎心喜,意犹未尽:“而这竟是数百年前就炼造出来的,倘若这配方流传在外,说不定就连凡俗中兵士的盔甲,都也能用上这种东西了。”
长明沉默了一会,道:“你有没有想过,没流传出去,也可能是因为配方太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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