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回家的路么?”谢真问。
小狐狸点点头。谢真为他理了理弄乱的袍子,说道:“那就回去吧。”
他自觉已经很耐心讲道理了,小狐狸却摇了摇头,捉住他的手指,慢慢说道:“花花,也回去。”
谢真:“我不是繁岭的花妖,不能和你走。”
他倒也没有因为这只狐狸崽太小而把他真的当做小孩子,该说的还是要说,而且他觉得对方一定听得懂。果然,小狐狸又说:“出……出不去的。”
出去,往哪里出去?
这句犹带童稚的话听在耳中,莫名有种不祥之意。谢真微微皱眉,心想这也太像是话本故事里凡人误入妖乡,被魍魉魑魅当下酒菜时候的说法了吧……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方才为了抓住这小狐狸,他一路往雪坡下面滑去,眼下正站在这处浅浅的谷底。回头看去,此前越过的那处断崖上,积雪满布的几棵松树依稀可见,看起来仍在山林之中,并不像是掉进了什么魔境的样子。
天色从他离开铸剑池起就一直灰暗,如今更是飘下了细细的雪片。与他们来的一路上见到,那裹挟在呼啸北风中的大雪相比,眼前的落雪则如同纷纷细沙,化作一片晶莹闪烁的雪雾,有种与这荒野严冬不大相称的秀致。
谢真心中微微一沉,回身朝着坡上走去。越是向前,周围的雪雾就越加浓厚,丝毫不像是在堂堂白日下,四周一片迷蒙。刚才隔着更远还能看到的崖顶,此时已完全隐没在灰暗中。
等他转头看向坡底,那边依旧如常,虽然仍是那寥寥枯木,皑皑积雪,却也干净清楚,不见昏暝。
“这是迷障?”剑中的石碑奇道,“你方才没有发现?……哦我都忘了,你动用不了灵气是吧。”
谢真:“有点麻烦。”
所谓迷障,只是对守阵最初几般变化之一的泛称。阵如其名,大凡要守卫什么,无非就是两种办法,要么就叫人找不到这样东西,彻底藏匿起踪迹,秉承这一方向的通常是幻阵;要么在别人攻进来时,反过来将其按死,则是广为人知的杀阵。
谢真对阵法没什么精研,但这些只要初涉门径,多少都会有些了解。更何况,瑶山门中的两处古阵,正是这两派各自的绝妙之作。
一面幻阵,令瑶山终年隐没在群山之中,莫说凡人,就连大多仙门中人,在无人迎客时也很难摸到山门的边。一面杀阵,则是环绕剑阁的九重剑阵,平日无人得见,一旦发动,传说用裂天撼地形容也不为过。
谢真继承孤光时,从师父那里得知了开启法门,自己从未用过,听说即使是在上代门中变乱时,这座剑阵也不曾动用。不过,哪怕门中凋零,只要还有执掌孤光的弟子,就依旧能以剑阵退敌。
瑶山向来是单枝独脉,派中弟子莫说与正清相比,就是较毓秀也远远更少。这样人丁单薄的门派,在式微时也依旧不落下风,与其说是指望仙门同道的良心,不如说是这众所周知的剑阵,乃至更多隐而不发的秘藏,令它仍能维持超然,不至于如钟溪一般避世避到消磨志气,也不至于如衡文一般断绝了传承。
先人遗泽,代代相继。剑阵差不多是谢真最熟悉的阵法,深知其中威能,当年布设这两处阵法的祖师,必定是高瞻远瞩,且有不世之才。
至于幻阵,虽然不如剑阵一般名声赫赫,于瑶山的庇护也是润物无声。各处仙门多少都有这类阵法,譬如太微山的云海,常人远远看得到却找不到登天之路,取得是一个“望之不及”,与他们在凡世间经营的仙门名号遥相呼应。与瑶山一样,这种幻阵也可算得上是一种迷障。
至于他眼下见到的这处嘛……这副诡奇之意,全然不是仙门阵法那先礼后兵,绵里藏针的做派。手无寸铁的凡人若是误入仙山地界,只会迷迷糊糊地重新绕回大路,多半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掉入山妖狐怪之流的巢穴,才会有这种一步踏进幻境,再也回不了头的遭遇。
许入不许出,这副迷障虽是守阵,却不为守卫,而像引诱。
既是幻阵,又殊为隐蔽,谢真如今身无灵气,根本无从察觉。石碑则依附在海山上,平日尚要借他耳目,这一妖一魂经历大风大浪,如今小河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就踩进了坑里。
石碑冷哼道:“早跟你说叫你留意着些,你这样迟钝,耳不聪目不明的,我岂不是也跟你一起当了聋子瞎子?”
“是是。”谢真好脾气道,“我是对阵法不大通晓……”
其实他若是灵气还在,对迷障的感知绝不会这样微弱,不过他假装没这回事,就当是给石碑前辈一个批判他的话头好了。石碑果然道:“星仪说你对阵法一窍不通,也没有说错!身为瑶山弟子怎能这样偏科?倒不如乖乖认了。”
谢真心道瑶山弟子怎么就一定要学阵法,明明剑道才是正统传承,只是思及石碑大约也不怎么了解瑶山,便也不争辩,只说:“那怎么能认,长明都替我骂回去了,当然不能弱了声势。”
石碑:“……”
小小地辩解了一下后,谢真又道:“石碑前辈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对三部的通晓想必世上无人能及,如今形势,还要烦请您指点一二。”
石碑:“你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不计较了吗?”
谢真:“怎么会,前辈定是见我愚钝难忍,才会看在王庭的面子上,不吝赐教。”
石碑:“……巧言令色!”
两人斗嘴间,谢真已经重新走下雪坡,那小狐狸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眺望。听到雪地上脚步轻响,他帽子里的耳朵一动,立即转过身,朝他跑了过来。
谢真把手放在他头顶,隔着帽子揉了两下,心中对石碑道:“剑法不论,我如今与凡人也相差无几,迷障这东西没法硬碰硬,看来只能寻机去找阵眼了。”
“你这不是挺有主意么。”石碑没好气地说,“还问我做什么?哦,你刚才还说了三部是吧,看来你也猜出这是繁岭的迷障了。”
“小狐狸是繁岭的小狐狸,迷障自然也是繁岭的迷障。”谢真叹气,“但还是要请教前辈,这是哪一种阵法,阵眼又该往何处去找?”
“繁岭懂个鬼的阵法,雕虫小技罢了。”石碑冷漠道。
果然是非常石碑前辈的发言,谢真很想提醒他一句,他们两个难兄难弟可正是被这雕虫小技困在原地了……
只听石碑继续道:“繁岭的迷障么,又在这个时候,想必是寒宵节前夜无疑,就是不知这是第几日。你看那阵法边沿,远远不止这处坡地,而是绵延数十里,将这片山林都笼罩在内。”
谢真举目望去,正如他所说,不似背后的寒空清朗,雪雾与天相接,他目之所及的那一面,皆是渺渺茫茫。
“好大阵仗。”他估量着迷障的范围,不禁咋舌,“这岂不是说,繁岭族地就在迷障中央,最后还是要往那边去一趟?”
“没错,所以你看着点那小狐狸崽,别让它跑了。”石碑冷酷无情道,“必要时还能当个狐质。”
谢真:“……”
他看一眼那依然很没戒心的小狐狸,就当没听到后半句,问道:“寒宵节,这是繁岭部的祭祀么,就像雩祀一样?”
“寒宵一年一度,能和雩祀比么?”石碑道,“不过就是他们关起门来自己耍而已。”
谢真:“这样大的迷障,规模可说不上小啊。”
“因为这迷障也不是拿来做正事的。”石碑语气颇为不屑,“你以为寒宵是做什么的?他们布下这迷障七日,捕获那些误入其中的青壮凡人,还有适逢其会的野生小妖。待到寒宵当夜,十二荒中大宴宾客,酒酣耳热了就胡天胡地,隔日再把人丢出去。”
“……”谢真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还有这事?”
他忽然想起,德音民间仿佛是有过这样的传说。有些山中猎户,乃至上山贩货的商人,偶尔会留下雪夜中被山妖狐怪之流诱走,迷迷糊糊地置身异境的经历。一场群魔乱舞、荒唐风流之后,醒来就发现自己倒在雪地里,虽身处寒冬,周身暖意不消,待得要以为自己做了梦,又能在身旁发现一二奇珍异宝,叫人浑然不知之前的种种是真是幻。
鉴于好像没人会被抓走两次,再者那些亲历者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也就和普通的遭了妖精的传说没两样,好歹是性命无虞。就是没想到,竟然还是繁岭部的习俗……这个妖部的路子还真是相当的野。bïmïġë.nët
石碑不满道:“你对凡人的传说倒是知道得不少,怎么却不知道繁岭这个风俗,你也算是王庭的妖?”
谢真:“……”
他也有点纳闷,长明与他闲聊时也会说起一些三部逸闻,但是压根就没讲过繁岭部还有这种节日。
听到这里,他总算对繁岭部被仙门乃至妖族斥为“不堪教化”的荒蛮习俗有所理解,看来不仅仅是好勇斗狠而已……
“有点麻烦啊。”他喃喃道,第二遍说这话时,心情已经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了。
石碑:“你怕什么,来者是客,若是不愿寻欢作乐,就当是白来一趟,喝他们一席酒。”
谢真:“酒我也不想喝啊!”
“那你要硬闯,只能去和他们打架了,他们一定会轮番出来应战。”石碑无情道,“来了不参加祭礼就走,那就是不给他们面子。”
谢真:“……”
他低头看着一脸无辜的小狐狸,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石碑又道:“有些妖族还会特意赶在这时候过来凑热闹,只是过了今夜,就算和谁看对了眼,繁岭部也从来都是翻脸不认妖,一视同仁扫地出门。不过嘛……你既然是花妖,想必他们也会用尽浑身解数把你留下吧,哈哈!”
“前辈,你是不是笑出声了?”谢真面无表情。
石碑:“有吗?”
谢真算是明白了,石碑前辈这会根本就只会看戏而已。他略一沉吟,取出蜃珠,背过身去,凭记忆从蜃珠中带着的那些面孔里选了一张。
蜃珠里带着的脸都不引人注目,纵使花妖的特征无法掩盖,一个寻常花妖也总比“那个王庭的花妖”要好得多。既然知道长明与这一代繁岭部关系不大好,他如今只身前往族地,还是谨慎为上。
转过头,小狐狸见到他忽然变了一张脸,也毫无惊讶,大约是平时看惯了同族的幻术。谢真正在想怎么开口让他带路,忽有一道青光破空而来。
他把小狐狸往背后一扯,翻手抬起海山,剑鞘点在青火中央,将其打得散开。他感到对方出手只是试探,故而剑也不曾出鞘。
一见这青火,他就知道来者多半也是狐狸。
不远处枯树微动,影影绰绰,这手幻术比起某个假狐妖,还是颇有不如。谢真望向雪地上空处,对方步伐一停,须臾便从隐匿中现身。
来者形貌文雅,头上明晃晃顶着一对雪白狐耳,虽作凡世间的书生打扮,却也佩了一些繁岭的饰物,稍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谢真身后的小狐狸欢喜道:“先生!”
白狐对那小狐狸点点头,转向谢真,微笑道:“原来是贵客大驾光临,咱们那个不胜荣幸,蓬……蓬什么……哎总之快进来说话吧,外头这么冷!”
谢真:“……”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师兄说过更新,第 129 章 十二荒(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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