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在休息室里打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
她还是之前那个她。别人眼中，她也还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不同于读书的时候，合不合群并不重要，社会中一旦被故化便难以再做出改变。有时候菲儿想，爸爸说她的那些话，多少是戳中了要害的。他太了解她，也太明白社会生活的游戏规则，他深知以她这种佛系而又孤僻的性格是无法在竞争激烈尔虞我诈的公司里面生存下来的。那被淘汰之后会怎么样呢？倘若有一天，她真的被这个社会淘汰了，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再也找不到生活的勇气。
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她想，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无牵无挂的离开。
她曾经也有过放不下的东西。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渴望过家人的陪伴，与伙伴玩耍的欢乐，长辈们的关心与夸奖。只可惜越是想得到的，就离她越是遥远。
高中时期的她是云淡风轻的。不似许唐那种发自内心的平静，而是一种刻意压制情绪的虚伪的平静。她努力地掩盖心里的真实想法，装作没有情绪的波澜，以为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她心底的失落，也就不会有人嘲笑她了。她觉得，至少这是自己摸爬滚打找到的平衡点，是支撑她继续生活下去的方式。她以这样的活法走到了现在，也不算太糟糕。虽然没和同事打成一片，好在老板器重她的工作能力，入职没多久就给她委派了几个重要项目。同事们一开始觉得她性格冷漠，后来渐渐也习惯了。成年人对彼此的容忍度似乎高了不少，更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
下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许唐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T恤配着一条黑色牛仔裤，正站在喷泉前抽着烟。
他已经多年没有在她面前抽烟了。
“怎么今天有时间来找我吃饭？”
菲儿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异样，胡子拉碴的整张脸都显得很憔悴，黑眼圈好几重。
“你是几天没休息了？”她问着，踮起脚来查看。
“哟，菲儿，你男朋友啊？”身后突然传来同事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不置可否，只是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许唐突然俯下身抱住了她。
“怎么了？”她有些诧异，却也没推开。
“上次救了一晚上的那个人，死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菲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可以安慰到他，只能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很多事情，都可以挽回，可以重来，但生死是没有退路的。许唐的工作，就是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与别人的生死打交道。
“没事的。”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无足轻重的三个字。
许唐紧紧拧着眉头，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听到菲儿这句话，心里压抑的情绪还是翻腾了起来。
那晚，深夜赶到医院里连续手术了七个小时的病人，还是走了。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人情冷暖，生死别离，可看到家属痛哭的样子，他心里还是觉得难受极了。死者刚刚年过四十，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就指着他那份微薄的工资过活。本该是身强力壮的男青年，如今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盖着白布，已经没了生气。他的父母六十好几了，泪眼婆娑，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妻子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手里牵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面如死灰，只有孩子在放声大哭。
许唐站在冰冷的通道里，低着头，束手无策。
两人找了一家西式简餐坐了下来。
一番情绪发泄之后，他竟然觉得好一些了。他没有提及具体的事情，菲儿也没有追问。两个人点了餐之后，就安静地等着上菜。旁人看来，他俩的相处模式一定很奇怪。可他却觉得舒适，菲儿似乎也习以为常。
高二那年的初夏，他们一起翘课的那段日子，只要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就经常这样沉默着。他为了逗她开心，学了很多好玩的段子演给她看。有一回，菲儿笑完突然郑重其事地看着他问。
“你上次说考大学，是认真的吗？”
“嗯。”
“我们还是不要跷课了。”她说着站起身来。
“跷课我就考不上了，还是不翘课我就能考上了？”
菲儿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有听懂。
“你就别瞎操心了。”他说着，一把将她拉回到石凳子上，他知道她不想呆在压抑的教室里，“风和日丽，阳光那么灿烂，关在教室里多无聊啊。”
“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读书那么轻松。”
他轻笑，他偏偏觉得读书是最没用的技能。
“如果我和你一样聪明，可能他们就会喜欢我了。”她摸着手上包扎的纱布说。
“他们是？”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爸说，以我的成绩，性格和能力，一踏入社会就可能会被拍死在岸上。”
“叔叔说话可真有意思。”
“真残酷。”
“你要是真被拍上岸，我一定替你当垫背的。”
菲儿听了，移开视线，笑了起来。
“就算你又笨又呆，别人也不会因为这个无聊的理由就不喜欢你的。”
“我知道，讨厌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菲儿说着，望向远方。
服务员端来了两个汉堡，许唐从回忆里缓过神来。
他看着菲儿的侧脸，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眼神告诉他，她还是那么的孤单。
“小时候，你说他们都不喜欢你，他们指的到底是谁？”他问。
菲儿拿起汉堡，咬了一口，细细嚼碎，似乎在仔细地回想过往。
吞下一口之后才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工地门口遇上那一次？”
许唐点了点头。
“那回，我刚从我爸家出来。一屋子大大小小二十几个人，一半我认识的，一半我不认识的。那些亲戚，同龄人也好，长辈也罢，没有一个是喜欢我的。”
见许唐疑惑的表情，菲儿放下了手里的汉堡。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可以勇敢直面大人的熟视无睹和小孩天真浪漫的伤害。大了之后，她才发现人本来就是孤单的，只不过她被迫提早适应了孤单。
她抬手叫了一杯酒，大概是许久没有喝了，才两口就觉得有些微醺。
“寒暑假，我爸都会把我送去杭市的爷爷奶奶家。本意是想着那边有人照顾吃饭，还有小朋友可以一起做伴。可惜，我没能被那些小朋友接纳。有个叫小沄的表姐，她调皮，爱玩儿，胆大，孩子们都争先跟在她的身后。有一回，她带着一群孩子上屋顶玩，叫上了我。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屋顶上积了一滩水，大概没到胸口。她想到积水的对岸去，便一跃身子，带着几个孩子爬上了砖墙。左边是积水，右边是直通地面的空隙，她就踩着那不到四十厘米的砖墙爬了过去。等所有孩子都过去了之后，他们叫我。”菲儿说到这里，又咬了一口汉堡，吞咽完了之后继续说，“虽然心里害怕，我还是一咬牙也攀了上去。六楼的高度，在那之前是难以想象的。在毫无遮拦的砖墙上，人只是轻飘飘的一片羽毛。我忍不住往右侧看了一眼，底下的人像蚂蚁那么小，顿时就手脚发麻。对岸的起哄声越来越响，我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一点一点的挪动。”
站在那个高度，她的听觉突然变得很敏锐。她听见风擦过脸颊的呼啸声，听见水面激起的波澜，听见有人抱怨她走得太慢，有人说她是个胆小鬼，有人说她爬在高墙上的样子像一条狗，有人说早知道她这样经不起玩就不带她来了。她听见表姐和边上的男孩儿说了什么，几个人纷纷捧腹大笑起来。她抬头，惊恐地看见了前方孩子们眼神里的不削和恶意。
“那个时候，有人丢了一个点着的鞭炮。”
菲儿说到这里，才觉得呼吸变得有一点急促。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炮掉进了水里，我以为会是个哑炮。可几秒种后，突然水面炸了开来。一瞬间，水花四溅，鞭炮的碎削和水珠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脚底一滑，侧身掉进了积水里。”
许唐看着菲儿，菲儿也看着他。
那一落，她似乎坠落了很久。那一沉，似乎已经让她溺亡。
“水不深，但很脏。我很快挣扎着找到了平衡，扶着砖墙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又有两个鞭炮在水里炸开了。”
岸边的孩子们在笑，她吓得瑟瑟发抖，手上的擦伤针刺一般地疼。
他们笑她模样笨拙，笑她落进水里的动作滑稽，笑她身上沾满了发臭的污水，笑她做作的性格活该这个下场。他们疯狂地往水里扔点着了的鞭炮，有的炸了，有的没炸。整个世界都被笑声，鞭炮声和水声所充斥。
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抹去脸上的水，转过身费劲地爬出了积水池。
下楼遇到大人，没少一顿骂。她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地挨了责骂。大人全当她调皮去了哪里弄了一身的脏水，弄脏了地板，却不在乎她跌进了哪里，手臂上的擦伤是怎么来的，她有没有呛着。更没有深究之前带着她走出家门的表姐和孩子们在哪里。
“那次之后，爷爷家的孩子便再也没同我说过话。”
是没有说话，只剩下了嘲笑和捉弄。他们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几人合力揪着她的头发，用小剪刀裁断。会在出游的时候，将她推进泥泞的山路里。会在分零食的时候，一抢而空。不论去哪儿，做什么事情，他们都会想着法子孤立她。她们带着童真的恶意，一点一点地将她侵蚀。而她只学会了沉默不语。
“长辈们也没说什么，他们觉得我性格本就孤僻不爱说话，自然和其他孩子们玩不到一起。”
他们认为，若不是她性格古怪，其他孩子怎么会不接纳她。毕竟，那些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能和彼此好好的相处。
那之后，每年她还是会被送去爷爷奶奶家，只是一到那里，她就一个人栽在书堆里，谁也不理。与其被别人孤立，还不如先将自己深深地孤立起来。
“混账！他们是不要命了吗？”许唐皱着眉头，轻敲了一下桌子。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危险。”菲儿说，“就算是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多惧怕一念之差即是死亡的感觉。”
“我说完了。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无法理解。”
“他们因为某些我自身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没法接纳我。就是一遇到，就没有想打交道的欲望，也不值得大人费时费心地去矫正。”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问题。”他说。
“但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或许立刻就被接纳了。许唐，讨厌一定是有理由的。他们不喜欢我，必定有我让人讨厌的地方。”
“你这是谬论。”
“我说的都是真话。”
许唐回到家，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的矿泉水。
他靠在冰箱门上，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可这一刻，他不想立刻洗澡躺在平整舒适的床上，而是只想靠在这里静一静。
他一直觉得，菲儿应该活成一个公主的样子，可偏偏总是把自己看得那么低廉，一触到障碍第一反应就是选择逃避。可现在，他多少能够体会，她的自信，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一点一点地磨灭掉的。他无法想象一个小孩子站在高楼的顶端，几厘砖墙之上望向万丈深渊的感觉，也无法想象她受到惊吓落入水中面对嘲笑和捉弄时内心的恐惧与失望。
他知道，她的叙述有所保留。
孩子的恶意，总是能让人不寒而栗。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烟火更新，第 70 章 第 70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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