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踏上台阶,拱门上的石像鬼遮住下方的喷泉。从高处看,它小如一片指甲,即便在开阔地也会被树叶遮掩。寒风灌进长廊,掀起他的斗篷,清晰地表露出皇帝的位置。这是条深灰色的鹿皮斗篷,来自先帝的衣橱。他还记得自己亲手剥下那畜生的皮时,脂肪溢出指头的触感。后来他将战利品送给父亲,以表达敬慕。但遗憾的是,父亲从未穿过它,而最近每次太后见到他穿成这样,都会皱着眉,咬住下唇,接着掉下一两滴眼泪来。她为赛莱贡哭得更多,皇帝心想。
他本以为是有人在下方仰望,没想到穿过长廊,对方还在看他。皇帝扫一眼栏杆的缝隙,没多作关注。
说到底,受人注目再正常不过了。身为皇帝,他早已习惯成为人们的焦点。自从他出现,所有人便只会看他,揣摩他的心思,观察他的表情,以便取悦他。对地位低的小贵族来说,这是生存之道,但对于统治一方的诸侯而言,讨皇帝欢心不过是种手段。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段,通通为了攫取权利,为了削弱敌人,为了占有土地和土地上的城市。他们的讨好另有所图,他该警惕以待。
但他也习惯这样的警惕。带皇冠的人必须时刻小心,对任何人都保有戒备,包括血亲家人。于是他开始理解父亲。皇帝很久没去见过太后,更别提姐姐,这其实是桩好事,但问题在于她们也没来见他。
整个朝堂对此毫不意外。赛莱贡叛乱被镇压后,弟弟的党羽被一扫而空,连带土地和军队都被皇帝收归己有。银歌骑士团在玛朗代诺巡逻,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逆党的人头堆积成山,被刽子手挂在城门上。它们吸引了浓云般的乌鸦。皇帝亲眼见过一回,随后派人将其中大半丢下城墙。威慑业已足够,再留着人头便令人作呕。好像我对他们的脑袋有所偏好似的。
皇帝已走到书房,目光却仍追随而来。两名骑士守在这里,尽管他清楚这是多此一举。皇帝有新的书房,平时也并不乐意重游故地……但它有时也会派上用场。
“太后陛下在里面。”骑士低声禀报情况,“她没允许任何人进去。至于公主殿下,她一直没来。”
恐怕海伦正在忙着和吟游诗人谈情说爱,皇帝心想,我早该和她聊聊施蒂克斯的事。斯特林的消息原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如今却成了焦虑之源。“让侍酒送无花果和甜酒来。”皇帝吩咐。骑士们领命离去。
但靠吃食能拯救太后的憔悴,皇帝没有这种错觉。他一推门,就见到她跪在地毯上,头靠着阳台的栏杆。他轻轻走到母亲身后,望着她凝视的风景。此地视野开阔,一如既往。“这里看得见校场。”他评论。
“我曾在这看你们打架。”太后一动不动,“赛莱贡打飞了你的剑,但你不肯认输。在教头阻止你们前,你用拳头打掉了他的一颗牙。”
“他把我的手当骨头啃。”麦克亚当告诉她没看见的事,“所以我丢了剑,让他啃个痛快,并教给他道理:下嘴前须得注意食物是否有力气。”
“我不懂打架。”太后出身大贵族,成年便做了皇后。麦克完全清楚她能懂些什么。当初不过是练习,真正的战斗不用牙齿和拳头,也不用剑……至少他没用。
甜酒送来后,母亲冷淡地转过头,似乎摆脱了回忆。“赫蒂怎样了?”
“她回纹石城去了。”
“也就是说,我见不到那孩子?”
皇帝皱眉。“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海伦到纹石城度假。但我建议你夏天再去,现在南方很冷。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伤害她?”
“你根本不知道,我曾经有哪些‘以为’。但我确实很了解你,麦克。告诉我实话。”
“我只会和你说实话,妈妈。”皇帝回答,“赫蒂没为赛莱贡陪葬,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她父亲打算为她找个忠诚的新丈夫。”
“你总是能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我知道你不喜欢赫蒂。”皇帝不在乎她的嘲弄,“现在能想起来问我,已经足够长进了。”
太后捏住杯子。“你怎么敢和我这么说话?”
“如果你真了解我,那这算不上什么疑问。我理当和任何人说任何话,语气取决于我的心情。我是你的皇帝,妈妈。请你记得这点。”
麦克敏捷地站起身,躲开母亲丢来的杯子。紫红汁液滑下挂画,渗进书架的支脚。他早已不是校场上的学徒皇子,如今他正当富年,既曾作为银歌骑士征服了邻国圣瓦罗兰,又在神秘之道卓有成就。太后仅仅是凡人,高贵的出身没法改变神秘天赋。不然怎有“胜利者”那样的特例?
“这段时间你太悲伤,母亲,情绪剧烈有伤身体。”他从太后手中夺走果盘,以免她割伤自己。“我想送你到北方去,住在礼帽公馆。”
“你要赶我走了,麦克?”
“我宁愿你在密语塔对神像祈祷。但这是海伦提出的,今天她应该来说服你,而不是由我。”
“海伦?”太后重复,“为什么?”
“我没关心过。”麦克坦白,“也许她想延续自己的婚后蜜月罢。总之,既然你们决定,我已经安排好了侍卫……”
“不劳你费心,陛下。”但太后忽然打断了他,“我亲自挑选随行者。我有权选择银歌骑士,对不对?”
皇帝漫不经心地摆好盘子。“你当然有,妈妈。你是我的家人。”
“我们的团长大人肯定不用我挑。”
“正相反。维隆卡不会离开玛朗代诺,我需要他的协助。”内阁制订有关阿兰沃的作战方案时,完全离不开“胜利者”的意见乃至决策。麦克用不着对太后隐藏这些东西,但他想起身后追随一路的目光,于是下意识避开了协助的细节。“除了他,你挑谁都行。”
太后瞪着麦克,忽然尖声大笑。她脸上犹有泪痕,致使这个笑容变得令人惊惧。皇帝的眉毛皱得更紧。“好。我要你的亲卫。”
“那就小福格达尔——”
“乔伊。”这个名字如冷水浇在他头上。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话要问他,刚好让他随行。此人是你的亲卫,也是银歌骑士,没错吧?”
“确实如此。”麦克缓缓地说,“但我想他最近无法抽身。你要问他什么?”
“问什么?埃尔伯遇刺时,乔伊是他的护卫。”
“圣堂已对他们作过甄别。”
“我不信任那老头!”
麦克深吸口气。“那老头是三神钦定的总主教,妈妈。你既然愿意在教堂为他人祈祷,就不该对诸神起疑。”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很抱歉没法满足你的要求,母亲。我会将这些琐事交给海伦考虑,你需要休息。”
“我需要真相!”
“你只是拒绝接受事实!”皇帝厉声说。他将太后吓了一跳,她的表情能看出这点。我不该朝她发火……“看来你们的旅行得提前了。玛朗代诺的夜莺还没驱赶彻底,总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不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除了赛莱贡,你还有别的儿子,活着的儿子。不是吗?”麦克匆匆走出书房,不想再看她忧愁的脸。
今晚皇帝与他的新首相共进晚餐,厨师准备了烤天鹅和鱼皮馅饼,搭配的面包上涂了层厚厚的乳酪酱。麦克用叉子切开馅饼,果肉冒出一阵芬芳甜雾。他没见过这道菜,想必是厨师的新点子。
伯纳尔德·斯特林对它赞不绝口。“神秘完全能改变世界。”他嚼碎鱼皮,“只要我们结合创造力,一切都不是问题。”
“厨师的创造力离不开灶台。”
“没办法,他一辈子就是干这行的料。人们有自己的位置,生来注定要为之努力。神秘生物莫不如此。”巫师撕下一块面包,“唯有真理属于所有人。我的实验在此基础上探索……”
“关于你的荒唐实验,我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我连你每天喝了多少水都一清二楚!我关心的是成品……现在我要说另一桩事。”皇帝用极不耐烦地语调打断了巫师的废话。“你向谁透露了消息?太后竟然管我要人!”
“满足她的要求不困难……呃,她要什么人,陛下?”
“乔伊。”皇帝不快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充满寒意。巫师似乎没明白,他八成是在装傻。
“太后陛下地位高贵,怎么会认得无名小卒?”
“她记得他当天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却总觉得有人在窥视。麦克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目光扫视殿厅。他并未邀请其他大臣,此地唯有下人:乐手在台阶下拨弄琴弦,杂技师和两圈铁环较劲;年轻的小侍酒出身某个边领家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者瞧。他们都是凡人。究竟是谁在偷窥?“埃尔伯死在他的卧室,水银圣堂已对刺客作出判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守卫感兴趣。”
音乐掩盖了尾音,但首相显然清楚皇帝的意思。斯特林舔舔嘴唇,地用刀挑起一枚樱桃。汁水淌下刀柄,流进指缝。“怎么说呢。”他轻轻开口,“虽然没有证据,但问我的话,恐怕我们的亲王殿下比较有嫌疑。”
“维隆卡?”
“那犯错的骑士——雷戈——他之前曾被我们的亲王殿下叫去谈话。你不了解,陛下,他竟将人直接从圣堂的看管中提出去!审判机关和盖亚的威信何在?银歌骑士团干涉了教会内部事务,这不是好兆头。”
那是因为你动了他的人,麦克心想。这白痴用他所谓的成果引诱银歌骑士,而且没经过他的允许。维隆卡自然不能坐视手下的骑士上当。说到底,雷戈只是斯特林在银歌骑士团中安插夜莺的一次尝试,成功与否都没必要捅到他这里来。
事实上,此人也确实不堪重任。麦克只教他在台阶下站了半小时,他便将莫尔图斯的经历和替亲王打探消息的事一并倒出了肚。或许这不该怪他。毕竟,忠于皇帝是银歌骑士的本能。乔伊是特例,不能指望有更多人。
皇冠给麦克带来数不清的便利,但他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却越来越少。我有一整个帝国要打理,他早已做好准备……但其他人还没转变思路。自从婚礼的意外后,巫师便热衷于诋毁朝堂上的每个陌生人。哪怕麦克将首相之位和整个内阁交给他,也没能打消斯特林的疑心。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得听他的情报。“你告诉他多少?”
“没多少。他还当那杂种是个逃兵。”
“这么简单?”“胜利者”的心思虽然很好猜,但也决不是傻瓜。麦克皱眉打量着首相,怀疑这该死的巫师对这桩事全不上心,只泡在实验室里,到头来拿话戏耍他。“我听说他派了人去阿兰沃,斯特林。”不只是听说。事到如今,麦克自然不需要隐瞒雷戈倒向他的事实。而关于这点,巫师当然不敢提出疑问。“他们找到了乔伊,甚至比你还早!你最好跟我解释这回事。”
“找到又怎样?银歌骑士不是专业的夜莺,他们毫无用处。”
“那让我瞧瞧你的用处。”
巫师在他的逼视下丢了刀叉。“自从陛下吩咐后,我翻遍了契约相关的文献,总算找到了获知位置的神秘……那杂种果然活着,但一直往南方去。我已尽我所能,坚持不懈地盯着他……只是帕尔苏尔和他同行,有她在,我无法随意露面,以免暴露我们的联系。”
“帕尔苏尔?”麦克早已不记得这名字。
“前任苍之圣女。她是我们在莫尔图斯时被结社弄丢的人质。”
麦克吃了一惊。“这两人怎么搅合到一块儿的?”
“没人知道。那段时间我以为他死了……现如今,据我观察,他们恐怕关系匪浅。女人有自己的资本嘛。”
诚然,男人和女人的相处往往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乔伊和苍之圣女……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共存的基础,别提发展。除非,乔伊仍保守着秘密。皇帝不动声色:“你的目的倒先达成了,斯特林。只不过那女人会分享她的秘密?”
“我原本这么以为。”巫师拿手帕擦嘴,似乎准备下席了。“但……陛下,我想她早先得知了我们的事。”
愤怒发自内心,涌上额头,却又潮水般褪去。麦克有种反常的轻松感。乔伊失踪后,秘密的下落就像悬而未决的石头压在心底,如今才得以解脱。玛朗代诺的权力之争彻底终结后,它决定不了任何事,赛莱贡已死在审判下,只有我有资格承载皇冠。三神有眼,我不是已经戴着它了吗?
“你听见他们讨论这桩事?”麦克轻轻放下酒杯。侍酒见了正要过来,被他挥手赶开。
首相就没他这么镇静了。此人如坐针毡,眼神游移,对麦克提问的反应慢了半拍。“确实……不。”看来他意识到,这个谎言安在乔伊头上有多容易被戳穿了。“他们也有分开的时候,陛下。苍之圣女亲口承认,她知道婚礼的——”
“亲口承认?你和她交流了?”
“她不在我们掌控之中,我认为她更危险。”
“你认为?”麦克审视他,“我让你找到乔伊。为什么去联系那女人?他们分开后,你该第一时间找到他!”
“我试过了,陛下,但帕尔苏尔无疑有特别的魔法,能够隔绝联络。我确信是她干的。”伯纳尔德解释,“那女人是个初源。”bïmïġë.nët
麦克首次听说这回事:“初源?”
“在莫尔图斯,我对比了她和其他人的火种——我是指结社的俘虏——它们在绝大部分上拥有相似特征。当然,最明显的是她的职业。”巫师再次谈到他的实验。
“苍之圣女必然是森林职业。”
“帕尔苏尔不同。寻常风行者也要靠魔法辨别放方向,她用不着。这是初源的天赋优势之一。”
“下等的天赋。”皇帝评论。
“诸神的恩赐从不平等。”伯纳尔德理所当然地说,“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初源,能有与陛下相当的神秘天赋。您是天生的王者。”
“说些有用的话。”皇帝命令。
“如您所愿,陛下。契约是否能确定乔伊的方位?”
麦克的手指无意识滑过桌沿。“行是行,不过……”不过他不信任这种没实据的感受。“你的夜莺该传回消息了。”
“雷戈死了,另个骑士也一样。我本指望那杂种对同僚手下留情,还特意挑选了他的熟人。”巫师一耸肩,“说到底,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乔伊才是合格的夜莺。他根本不吃银歌骑士那套,只要不是成队列的追兵,或维隆卡亲自前往,独行骑士去多少都白搭。”说到这里,巫师颇为自豪,毕竟乔伊是他的作品。“空境职业带给载体的是非凡的神秘度,这是我们需要的。”
“你最好拿敌人检验成果,别留给自己人。”麦克警告。有契约在,皇帝无需担心,但手下的人会相当危险。我已经很缺人手了。“既然银歌骑士不管用,也许该试试信仰。我让雷戈带给他一本福音书,如果你不行,伯纳尔德,我就让占星师来办。”
“契约的联系远超物件占卜。”巫师断然道。“我从不会辜负你的期望,陛下。”他再三保证,“等他回来,我的研究就将获得成功。”
“要多久?”
“总共不超过一星期。您很快就能利用起诸神赐予的天赋,到时候,阿兰沃将步圣瓦罗兰的后尘。”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头。银歌骑士团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他对此一清二楚。斯特林并不清楚他的实验的真正意义,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到了那一天,我甚至可以摆脱三神教的掣肘……那一天不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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