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的搜捕下来,依旧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感到焦头烂额。
偌大绛城要藏两个少年,就像在林子里藏两棵树一样,尤其薛泓碧滑溜得紧,哪怕有武林盟弟子在义庄外撞见了他,也被他利用人流巧妙躲开,只一个错眼便再见不到踪影,急得那弟子直跳脚,无颜回来面见盟主。
方怀远终于按捺不住了,不仅派出全部人手满城搜寻,自己带人闯了闾左,那些混迹在阴沟暗渠的蛇鼠之辈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来不及逃窜就被拖回光天化日下,连带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被掀了个底朝天,倒是解救了数十个陷落暗门的妇孺,这伙贼子非但拐走妻女逼良为娼,还买卖孩童,品相差些的直接弄残变成乞儿,手段令人发指,被拖出来的时候哭爹喊娘,不少已经被打了个半死,全部扭送官府。
然而,方怀远救出了这么多孩子,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儿子。
“……我们追上了那些杀手,共计九人,可惜全都自尽了。”
府衙后厅,玉无瑕拍落了一身碎雪,端起热茶饮了半盏,对姑射仙道:“毒药镶在牙齿里,只要轻轻咬破就会当场毒发,跟腊月廿三那晚伏击刘一手的人一模一样。”
“知道是什么毒吗?”
“已经找医者看过,是好几种剧毒混在一起做成的,容易配置但没有解药。”
“义庄院子里那三人的尸体检查过了吗?”
“一个被利器刺穿胸口,一个颈骨折断背后还有八道致命伤,剩下一个是被刺穿小腹,下手的人还扭转了刀锋,肚肠都被绞烂了……这三个人嘴里也有毒药。”
“那就是一伙的了。”姑射仙扶了扶狐狸面具,艳彩勾勒的红唇笑得诡异,“关于他们的来历,玉前辈有何看法?”
玉无瑕道:“尸体身上没有任何指向身份的线索,武林盟里也没人认得这些杀手,官府那边倒是查出几人的案底,都是背过血案的亡命徒,这种人若为谁舍生忘死,本就是一个疑点,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死更让他们害怕。”
“愿闻其详。”
“查出身份的共有四人,他们虽然逃家多年,家中亲人却尚在世上,最近一户就住在蕴州,我派人快马加鞭去打听过,那户人家已经三年没见过他,可家里的小孙子两个月前突然丢了,失踪整整三日又突然回去,然后家里发了笔大财,已经从乡里搬进了城中。”玉无瑕眸光微敛,含笑看向姑射仙,“打一棒再给个甜枣,反正也是烂命一条,自己死了换家里人平安喜乐,如若不然就殃及全家,这般手段……倒是颇有听雨阁三分行事风采。”
听雨阁建立以来,没少做过查人案底要挟利用的事情,只是大多时候看不上这些草莽,盯着的都是颇有分量的人物,此刻被玉无瑕当面指出,姑射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亲手给她添满了茶水。
“这样看来,幕后之人对我等颇为了解呢。”姑射仙指尖描过面具边缘,眼眸里含着一点煞气,“你怀疑周宗主?”
“若论对听雨阁的了解,江湖上除却补天宗,再没哪个门派能出其右,而以补天宗的势力,要想找几个亡命徒给自己办事的确易如反掌,尤其周宗主……正如我昨夜所言,他跟方盟主都是眼下最想找到薛泓碧的人,若是方盟主所为,哪怕为撇清嫌疑也不必置独子于险境,反而是周宗主已经滞留境界许久,前不久在鲤鱼江一战失利还受了内伤,得到整本《截天功》于他而言至关重要,他无法在这件事上信任听雨阁,又不能为此跟听雨阁反目,只能做这掩耳盗铃之事,给双方留点余地,不过……”
姑射仙听了一席话,以为她已经认定此事乃周绛云所做,没想到话锋突转,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什么?”
“一切太过顺理成章,有时候就是最大的问题。”玉无瑕放下茶盏,双眸亮如晨星,“周宗主能够履行承诺交出阴册,说明他虽不是坦荡磊落之人,也绝不是个只看眼前利益的蠢货,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成为听雨阁在江湖上最大的盟友,犯不着为《截天功》毁掉你们之间的信任,毕竟这些手段即使查不出真凭实据,也很容易惹人怀疑,站在他的位置上最怕就是猜忌。”
姑射仙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因此……你认为幕后之人,意在挑拨听雨阁跟补天宗?”
“除了这一点,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我会让人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玉前辈先回去歇息吧。”
姑射仙端起茶盏,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玉无瑕也不拖沓,起身就往外面走。
等她走了,一道人影出现在姑射仙背后。
姑射仙头也不回地道:“说说吧,查到了什么?”
“回禀楼主,玉无瑕与周绛云之间确有端倪。”那人轻声道,“严楼主当初在补天宗埋了不少钉子,从老人们嘴里探知到周绛云之所以能拜傅渊渟为师,盖因他是玉无瑕捡回来的,还被收作了兄弟。”
“捡来的弟弟,能有几分真心?”姑射仙嗤笑一声,“我看他们昨日针锋相对,还以为有深仇大恨呢。”
“楼主有所不知,当初傅渊渟尚未成为宗主,玉无瑕是他埋在娲皇峰最重要的内应,为了尽快爬上高位,玉无瑕自请入了销魂窟,周绛云生父周覃就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对她多有照顾,等到平康二十三年补天宗内乱,周覃为救玉无瑕丧命于宗主沈喻之手,年仅十三岁的周绛云背着她逃出娲皇峰……等到清洗过后,傅渊渟成了补天宗的新主人,玉无瑕这个大功臣也成了三大长老之一,她就顺势带回周绛云,请傅渊渟收其为徒。”
“原来如此……”姑射仙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描摹瓷上花样,如同抚摸美人眉目,“那么,周绛云又是怎么想的呢?”
背后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道:“据说,周绛云虽比玉无瑕小了十三岁,却对她抱有男女之情。”
“哦?”姑射仙微讶,继而想到玉无瑕如今尚存的绝代风姿,唇角笑意更深,“年少慕艾,说来也是美谈了,不过……我若没记错的话,玉无瑕这满心的爱恨可都给了傅渊渟一个人。”
“是的,周绛云因玉无瑕之事对傅渊渟怀恨在心,可玉无瑕看起来并不领他的情。”
“那倒未必。”姑射仙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有一个想法……腊月廿三和腊月廿四的两拨杀手,可能不是一伙的。”
“这……”
“腊月廿三那拨人是为了引走刘一手,给薛泓碧制造逃跑的机会,他们对武林盟的部署十分了解,而且没有在薛泓碧离开南北客栈后趁机抓人,对他显然抱有善意……然而,昨天晚上出现在义庄的杀手行动狠辣,薛泓碧下手也不留半点情面,就算是为抓活口,恐怕也要打掉他半条命,最重要的是他们行动就抢在我等前面。”姑射仙眼眸微眯,“我若没猜错,第一拨杀手是傅渊渟留下的人,很可能与九宫余孽有关,而第二拨……的确是周绛云派出的人,玉无瑕才会在今天改口为他开脱,将两拨人推成一伙,想让我着眼在第一拨人身上,对周绛云做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您的意思是——”
“无妨,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坏。”姑射仙将茶水缓缓倒在地上,“在长寿村的时候,我不能跟傅渊渟交手,算是一生之憾,倘若周绛云真有本事青出于蓝,我倒想看看《截天功》跟《玉茧真经》孰强孰弱。”
“可是玉无瑕即将成为惊风楼的主人,若她与周绛云暗通款曲……”
“十二年了,补天宗依旧没有恢复元气,周绛云没那个魄力跟听雨阁为敌,若他真想借着玉无瑕更上一层楼,摔下去的时候不是更好看?”姑射仙笑了一声,“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吧。”
“属下告退。”
如同来时那样,背后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府衙之内暗流疾涌,东城十里街上却有一辆马车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直到停在了镖局门口。
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在中原各大府城都设有分舵,背靠官府,面向绿林,现任大当家李长风不仅武功高强还长袖善舞,在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膝下虽然无子,却有一女巾帼不让须眉,前几个月初出江湖就遇到杀人劫镖,不仅在三天之内追回全部货物,还亲手割了贼寇的脑袋,可谓一鸣惊人,后来又走了几趟镖,勇武大气更胜男儿,已是小有名气的江湖新秀。
李长风毕竟年纪大了,武功已经巅峰不再,能看到李家后继有人,镖局上下都十分高兴,以至于大早上看到一名头戴幕篱身穿麻衣的少女从马车里下来,门房也只是微愣,回过神就赶紧上前帮忙卸箱子。
这少女身量颇高,拢着厚实的大氅,不时发出喑哑的咳嗽声,门房怕她再冻个好歹,连忙把人请进厅堂,镖头也很快赶了过来。
到了厅里,少女仍未取下幕篱,她自称姓杜,是严州人士,此番来投奔亲戚,没想到来得不巧,亲戚已经去世了,对方家眷与她不熟,她孤身一人又生了病疮,不好久留外地,只能尽快返回家乡,因路途遥远,需得镖局护送一程。
镖局走南闯北,护送一个人并非难事,只是她不肯露出真面目,镖头也知道现在绛城风声正紧,一时有些拿捏不定,却见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道:“此事关乎我性命,请镖头发发慈悲,救我一救。”
镖头接过玉佩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珂”字赫然在上。
三个月前,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就告之各处分舵,若有人拿了她随身玉佩上门求助,只要不违律法不丧天理,便要尽力相帮,大家都看过随信附上的玉佩图样,自然不会认错。
“这……”
镖头收下了玉佩,紧皱的眉头一松,终于颔首道:“可以,小姐打算何时动身,携带什么东西?”
“今日晌午动身,除我一人就只有一箱衣物。”少女站起身来,双手置于腰侧屈身福礼,“多谢镖头相助。”
见她做派自然,举止袅袅,虽然被厚实衣衫遮掩了身形体态,仍可看出女儿家的教养,与武林盟满城搜捕的少年大不相同,镖头放下心来,便对她生出几分可怜,打开箱子看了一眼,见果真是一箱衣物,便让人取来封条当场封好,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杜小姐不如在此歇息,等用过了晌食,正好与镖队一起出发。”
少女道:“谢过镖头好意,我得回去通知一声,午时一定赶回来。”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镖头亲自送她出门,见她消失在长街尽头,步子虚浮,着实是不会武功的样子,遂放下心来,回头吩咐镖师去了。毣洣阁
他没有看到,那病弱袅娜的少女走过街角就转进一条巷子里,那尽头是死路,墙角放着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大箱子,里面放着的并非衣物,而是一个昏迷的少年。
薛泓碧取下幕篱,面色沉冷如冰,他脱了大氅和外衣,里面赫然是一身短打,丝毫不惧天冷,扛起箱子翻过墙头,潜入了镖局后院。
刚才封好的箱子已经被放在车上,薛泓碧趁人不注意将两个箱子调换了,又偷了封条原样贴上,他在这箱子上留了气孔,很难被外人发现,也不会把里面的人憋死。
做完这些,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直奔城北。
两个多时辰一晃而过,午时未到,镖头就看见那头戴幕篱的“杜小姐”乘车而来,对自己福了一礼,却不说话,似乎正在哀戚,他只当与人话别难掩离愁,宽慰了两声就叫人出发。
午时正,镇远镖局的镖队出发,向东城门而去。
与此同时,城北一支出殡队伍也正好离家,且走且哭,摇铃扛幡,一路走向西城门。
正好,今日展煜等人就在西城门附近搜寻。
这支出殡队伍人数不少,男左女右,鼓乐哀哀,老远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各地丧葬习俗不同,大多都是晚上出殡免得冲撞旁人,奈何这段时间绛城入夜就关闭城门,道士们只好根据亡人八字和阴宅风水重新推算,定在了今天这个时辰。
路人们都往两边退去,出殡队伍逐渐抵达城门下,守城官兵一看那捧灵孝子是城里有名的高老爷,心里也不愿为难,看了衙门出示的文书和高家陈词就准备放行。
“等一下!”
展煜忽然开口喝止,带着几名武林盟弟子很快赶来,顾不得路人们窃窃私语,他先向高老爷行了一礼,道:“在下是武林盟展煜,正在满城搜捕那绑走我家师弟的贼人,来往人马都要仔细检查才能放行,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展煜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仅要搜人,说不准还得开棺一看!
“你这——”高老爷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当场发作,一旁的衙差见势不妙,连忙凑上来对他耳语。
高家虽然有钱,到底是没功名的商贾,武林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这次的事情又涉及朝廷,若高老爷一意孤行,反是惹火烧身。
衙差将利害说了,高老爷依旧面有怒色,却不好再给展煜难堪,冷冷道:“既是知府的意思,我高家也不好违抗,要搜便搜,别伤了我父的遗体!”
展煜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太过,又向他鞠躬行礼,这才吩咐师弟们去搜,自己走到棺旁,不必抬棺人将之放下,双掌运力抵住棺盖前端,轻而易举便推开了小半,天光照在里面,他一眼就能看清棺中的确是具老者尸身,除此之外就只有被褥铺盖和一些陪葬物。
“得罪了。”验看过后,展煜又将棺盖推回原位,师弟们也回到他身边,冲他摇了摇头。
一时间,展煜满心失落又担忧,勉强对高老爷赔了个笑脸,正要说什么,远处突然有人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人未近前声先道:“展少侠,快去东城门!找到令师弟了!”
展煜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当下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马,两人一骑绝尘而去,其他弟子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纷纷追了过去。
高老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呼道:“走!”
一行人很快送葬出城,东城门那边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守在东城门的除了官兵衙差,还有不少补天宗和武林盟的弟子,双方相看两厌,隔着城门两侧泾渭分明,直到镇远镖局的镖队走到近前,这才一左一右地围了过来,要求开箱验看。
这一看可就出了大问题,车上共有六个大箱子,其中两箱财物三箱货物,剩下一箱是衣物,结果那箱子里的衣物不翼而飞,里面蜷着的竟是个少年,还是武林盟被绑失踪的小公子!
见到方咏雩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官兵立刻把镖师围了起来,穆清亲自出手掀了那少女的幕篱,发现那确实是一名女子,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连作揖却说不出话来,原是个哑巴。
等到穆清把展煜找来,方咏雩已经被人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医者匆匆赶到,确诊他只是昏迷而无性命之忧,展煜这才松了一口气,去看镖师们和那少女。
有衙差前往镖局,镖头闻讯赶来,见状脸色剧变,不必旁人逼问,直接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同时也有人认出了那少女,说是在东桥那边卖艺的哑女。
“怎么回事?”穆清皱着眉,只觉得这事儿如同一团乱麻。
展煜将众人的口供细细琢磨了会儿,又回忆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神情慢慢变了:“声东击西……他在西边,快追!”
奈何为时已晚。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怀远亲自赶到,带领众人一路疾驰出城,直往西郊而去,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丧队滞留在护城河边,不少人都跌坐在地,吓得六神无主。
棺木已经落地,老者尸身完好无损,棺盖却被掀开了。
方怀远抓起高老爷,厉声喝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老爷已经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一行人出了城,本来顺顺利利,直到抵达此处准备过河,棺木突然剧烈摇晃了起来,抬棺的人以为诈尸,吓得当即松了手,众人纷纷退散,却见那棺盖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少年爬了出来,对他们拱手道了一句“多有得罪”,便飞身越过人群,跳进河里不见了踪影。
青天白日的,高老爷还以为见到了水鬼。
方怀远自然不信鬼神,他冷着脸走到棺木旁,探手进去一摸,原来那棺木中被人添了一道木板做出隔层,薛泓碧不知何时藏在了里面,让被褥和尸身遮得严严实实,展煜才没有发现。
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早上镖头看到的“杜小姐”确为薛泓碧乔装,可在离开之后,这小子又潜了回去将箱子移花接木,花钱找了个不知厉害的哑女假扮自己出城,而他自己躲在棺木里由丧队作掩护,只要躲过了第一关,等到东城门那边开箱发现方咏雩,众人都会往那边赶,他就可以顺利出城,然后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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