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子时生人,难产差点要了娘的命,算命的说他八字不好,后来果真如此,没等阿木长到三岁,爹就被仇家给杀了,阿木也因大病成了哑巴,娘带着他流亡数月才逃到武林盟,幸得收留,才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将他拉扯大。
对阿木来说,娘是唯一的亲人,方家人则是他的恩人。
阿木打小就不比其他同龄人脑子灵光,他呆板木讷,很少会自己拿主意,却能把别人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得极好,原先是听他娘的话,之后对方怀远忠心耿耿,唯一一次犹豫不决便在五年前,方怀远传信回永州说是需要一个守山人,看中了老实可靠的阿木。
那时阿木已是翠云山的守山人,可临渊门的门楣哪能与武林盟总舵相提并论?人人都说傻人有傻福,如此天大的好事竟落到了阿木这哑巴身上,却不知他仍犹犹豫豫,既想到年事已高的老娘,又想到盟主一家的收留提拔之恩,忠孝两难全,心焦如热锅蚂蚁。
最终,娘为他做了决定,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知有所为与有所不为,命他去栖凰山为方盟主尽心尽力,她还不到老而无力的年纪,自留在翠云山有吃有喝有人照料,不必阿木为她束手束脚。
阿木牵肠挂肚地来了栖凰山。
方怀远待自己人素来很好,阿木一来便被委以重任,他没有其他管事那样精明的心眼儿,不去想什么名利风光,只如过去二三十年那样踏实做事,从看守云桥到统管擎天峰守卫事宜,五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其他人或有背地里说嘴几句,倒没真把一个木讷哑巴视作仇敌,彼此之间相处算得上和睦,阿木也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按月雷打不动地往翠云山寄回家书和份银,娘也一封不差地给他回信,仿佛母子俩还在一起儿过活。
四月,娘给他回了信,说为他相了个媳妇,让他找个机会告假回来瞧瞧,阿木得知后既是忐忑又是喜悦,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下一封信来,结果直到五月过去,风雨无阻的家书仍未送达他手里。
阿木开始焦躁不安。
他依旧兢兢业业地办差,心里却多了惴惴不安,曾向林管事比划着打听消息,她只道家中一切如常,想来是有事耽搁了,待回去以后一定替他去看望娘。
正当阿木心下稍安之际,冤鬼路血案传出,林管事也不幸遇害了。
栖凰山的风从那一日变得肃杀起来,刘护法临行前向他再三叮嘱,说是没有盟主亲笔手谕,不准任何人私自出入,阿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却没想到刘护法再回来时带上了不少外人,为首那个竟是朝廷的官儿。
阿木守了擎天峰五年,自然是见过唐荣的,心下犹疑的他向刘一手连连比划,却见后者神情沉郁,仿佛山岳欲倾。
按照规矩,阿木没有直接放人通行,而是派了属下速去禀报,得来方怀远的手谕后才让这一行人过了云桥,本以为自己的事情已做完了,不想当天傍晚,相熟的宋厨子前来送饭,阿木打开饭盒一瞧,里面静静躺着一只老银耳环。
耳环工艺拙劣,用的银也颇多杂质,可这是阿木他爹生前亲手为妻子做的,原本是一对,其中一只在流亡途中丢失了,剩下这只成了阿木他娘的珍重之物,她不再佩戴,却时常拿出来看看,阿木不可能错认,也知道娘是绝不会再将这只耳环轻易交给别人的。
任谁也想不到,在擎天峰厨房做了多年杂活的宋厨子竟然会是出身听雨阁的天干密探!面对惊怒不已的阿木,宋厨子毫无畏惧,将那只耳环丢到阿木手里,道:“你去杀一个人,我保证你娘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记住是在明天日出之前。”
他要阿木杀的人是唐荣。
唐荣下榻在浩然峰东面的客舍,门外有重重把守,窗后是崎岖断崖,当晚风雨交加,土石更加湿滑,若没有卓绝轻功,莫说刺杀,恐怕连命都要丢在半路上。
宋厨子留下了一只耳环和一张客舍布防图就走了,阿木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中天,直至风雨落下将他淋成了落水狗,他才回过神来。
阿木虽然木讷,却非看不清时势的傻瓜,他知道武林盟已经摊上了大麻烦,倘若自己在这节骨眼上刺杀了唐荣,恐怕滔天灾祸就要降临在栖凰山上了。
假如宋厨子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阿木宁死也要将听雨阁的罪行揭露出来,可他手里攥着那只银耳环,想到娘将他含辛茹苦地养大,什么恩情忠义、什么公道大局,都在那一声声“我的儿”里消弭殆尽。
临近子时,阿木终于动身。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为了守护云桥常居山顶,周遭没有半个旁人,对栖凰山地势了如指掌,行动起来也不会打草惊蛇,兼之有那张图纸相助,阿木顺利潜伏到那座断崖下,顶风冒雨地攀爬上去,如宋厨子吩咐的那样来到那扇小窗前,轻轻敲了三下窗扉,里面的人果然前来开窗。
就在窗扉推开的刹那,阿木蓦地从窗台下方站起,抬手一刀抹过唐荣的颈项。
阿木是会用刀的。
不熟悉的人只知他擅使拳脚不通兵刃,其实阿木从小就会用刀,且天赋异禀,在翠云山时还得过疾风刀方敬的悉心指点,只可惜他总学不会收势,好几次险些在切磋中杀伤同门,他娘便不允许他再练刀了,阿木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用刀,没想到会在此刻出锋。
阿木来到这里用了个把时辰,杀人却只用了须臾工夫,他原路撤退回去,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时分从浩然峰传来了巡按御史唐荣被人刺杀的噩耗,宋厨子才提着食盒姗姗来迟。
他显然对阿木的配合十分满意,又叮嘱了几句话,让阿木安心等待几日,很快让他见到娘。
阿木一等就是七天,这日傍晚宋厨子又来送饭,饭食与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个地址。
宋厨子道:“你娘就安置在这里,待此间事了你便去寻她吧。”
阿木将字条收在怀里,这次他不准备再听宋厨子的话,决定入夜之后悄悄去见方怀远,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罪,对不起盟主多年来的恩义,他任杀任剐,愿在天亮之后当面指认真凶,只求盟主开恩,能暗中派人去接自己的娘回来。
他自以为做出了聪明的选择,却低估了听雨阁的手段。
夜深人静后,阿木悄然动身,不想一队杀手拦在了自己面前,领头者乃是这几日来风头正劲的陈朔。
以寡敌众,阿木只当他们要过河拆桥,决意拼死一战,却没想到身体竟开始不听使唤,从最开始的手脚麻痹到脸部肌肉抽动痉挛,他被暗卫们当场按倒,强行在嘴里塞了毒囊。
黑夜下,阿木听见陈朔吩咐道:“看好他,莫让他现在就死了,明日还有大用。”
阿木不畏死,却怕自己的死会被人利用来攻讦盟主,他试图挣扎,也妄想咬舌,可惜魂魄似与躯壳脱离开来,待到被人一路拖到演武场,他仍是什么也做不到。
阿木能清晰感知到体内的异样,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皮肉里钻来钻去,骨髓中隐隐作痛,肌肉痉挛也愈发厉害,他的嘴角直往两边咧开,牙齿剧烈打颤,一点点咬向那毒囊。
所有人都看着阿木,可没有谁能听懂哑巴的话。
他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人知。
“……诚如诸位所料,杀害唐大人的真凶必然身怀上乘轻功,且对客舍附近的地形十分熟悉,还是个刀法凌厉的左撇子。”
江夫人强行将目光从阿木的尸身上收回,冷冷看向陈朔道:“为此,陈大人打着追凶的名义满山搜查,恨不能将武林盟每个门人都盘查一遍……然而,莫忘了本案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便是唐大人主动开窗的原因!”
雷雨交加之夜,风口浪尖之时。
若非死者与凶手相熟,且事先有所约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开窗临险?
陈朔道:“唐大人生前同方盟主来往不少,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官民有别,何况唐大人乃文官出身,最是爱惜羽毛,他既然身负重责而来,再好的私交也得避嫌,否则便要引火烧身,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堂堂巡按御史岂会不知?”江夫人寸步不让地道,“我夫君执掌武林盟,与唐大人的来往止于几番剿匪救民的合作,一无金银来往二无酒色之交,否则朝廷也不会让唐大人来栖凰山问责大案。”
陈朔眉头微皱,悄然看了垂首静听的江烟萝一眼,道:“是。”
“既然如此,唐大人这次上山必然心存防备,他连夫君精心安排的住处都不肯落脚,宁可来住地处偏僻的客舍,命人严加把守,岂会多此一举地冒险相约?除非,同他有约之人在这件事上与他立场相同,且唐大人对此人有所信任,不敢推托。”
缓过一口气,江夫人继续道:“六月十三晚上出的案子,陈大人六月十四晌午就抵达了栖凰山,究竟是应变及时,还是早有预谋呢?”
那必然是后者。
众人细细一想,顿觉毛骨悚然,在方怀远与陈朔之间,唐荣定是更加信任身为半个同僚的陈朔,听雨阁做事向来鬼祟,若说陈朔同唐荣事先约定,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入夜后避开旁人再行议事,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唐荣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不是陈朔,而是受他胁迫前来杀人的阿木;
阿木同样没有想到,陈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河拆桥,而是要用他这座断桥将整个武林盟都坑入水中。
浮云楼的手段,阴毒如斯!
“确定了是你们贼喊捉贼,我不必大海捞针般去找凶手,只要盯紧你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说话间,江夫人拍了拍江平潮的手背,后者明白过来,接话道:“昨天夜里,你带着一队人绕开耳目前往擎天峰山顶,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姑母命我小心跟上,正好见到你们抓捕阿木、强塞毒囊的始末……”
江平潮性子直,看到这一幕本欲出手救人,又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思及江夫人的再三叮嘱,他好不容易按捺下来,眼睁睁看着陈朔将人抓走,这才盯上了落单的宋厨子,趁其不备一击得手。
“这厮还算是硬骨头,起先什么都不肯说,还想要咬毒,被我一拳砸下几颗牙。”毣洣阁
此时此刻,江平潮指着宋厨子的尸体,冷笑道:“我将他半口牙敲掉,一刀一句地问,他总算是招了,可惜我一时不察被他抓住空隙,撞刀自尽了。”
说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赫然是几颗带着血污的人牙,其中一颗上面赫然镶着与阿木口中一模一样的毒囊!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在场只有一个人笑出了声。
“精彩,真是精彩!”
周绛云轻轻抚掌,他是眼高于顶之人,这下终于正眼看向弱柳扶风的江夫人,由衷赞道:“起先,本座只当病弱之妇不堪为武林盟主之妻,如今看来,实是他配不上你。”
补天宗宗主的赞赏可谓难得,江夫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她本有心疾,劳累数日已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全靠虎狼之药强撑病体,今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声气已渐衰弱,脚下也有些打晃,江烟萝忙将她的胳膊抱得更紧。
被人当面戳穿了诡计,又听周绛云明嘲暗讽,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反而顺着周绛云的话道:“娶妻当娶贤,方盟主得此贤内助,果然如虎添翼!”
刘一手和小老头他们以为对方认输服软,不由得心下一松,却见方怀远目光沉凝,浑身气势似比刚才更加杀伐冷肃。
他右手按剑,左手垂在身侧,毒血从中指指尖被内力强行逼出,可惜只有寥寥几滴,整只手仍是可怖的青紫色,足见毒性之猛。
见状,江平潮向周绛云伸出手去,厉声道:“放人,拿解药来!”
“方咏雩是本座在武林大会上光明正大赢回来的,莫说是你,就算方盟主也无资格让本座放人。”周绛云轻拍方咏雩的肩膀,目光望向陈朔,“至于那毒蜘蛛……其非本座所有,何谈拿解药给你?”
陈朔面色一寒:“周宗主——”
“你费心巴力设计的这一场好戏,颇为精彩,本座看得畅快。”
周绛云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却极为冷漠,道:“你演得如此卖力,到现在却险些下不来台,可知输在了哪里?”
陈朔冰冷的目光望向江夫人。
“看来陈副楼主还没学乖。”周绛云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你只是输在了不懂规矩上面。”
陈朔不甘地问道:“什么规矩?”
“朝廷有朝廷的律令,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周绛云的手终于从方咏雩肩头放下,轻轻抚过冰冷柔韧的玄蛇鞭,如抚摸挚爱的情人。
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只听他慢悠悠地道:“你们自诩是半个江湖人,可说话做事都带着朝廷里那些臭毛病,哪怕为非作歹也要先立个名目出来,好让自己显得公正伟岸,以为这样就可诓骗过天下人,使悠悠众口不敢妄言,可你要知道,妓子就算立了牌坊那也还是妓子,又要赚脏钱又想装清白,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这话实在是尖锐至极,哪怕以陈朔的养气功夫也险些破功翻脸,听到台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他眼神阴鸷,却冷不丁对上了江烟萝的脸,顷刻冷静了下来。
周绛云没等到他发作,心里更觉得这些朝廷鹰犬无趣至极,转而问方怀远道:“方盟主,你且教一教这位陈大人,咱们江湖的规矩是什么?”
满场笑声戛然而止。
回答周绛云的,是迎面而来的巨阙剑!
玄蛇鞭骤然展开,化作一道铁索挡在周绛云胸前,他双手变幻如鬼魅飘影,长鞭顺势绞住剑刃向后一拉,两人霎时欺近,一肘对一掌,双双被震退了一步!
“杀!”
魔门之首,武林盟主,于此时此刻齐齐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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