捺下心底隐隐的不耐烦,夜色朦胧中,司徒骊透过右殿半零半落的窗棂,瞧着消瘦的身影在影影绰绰的中半明半寐,忙忙碌碌……
她垂眸,面容隐匿在阴影里,辨不清神色如何。
裴恪也不敢让女帝久等,约莫半刻钟,就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几捆麻绳和两个木轮,木轮是从仓库的轮椅上拆下来的。
昨个儿搬进右殿后,哑仆勘察房屋的时候发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裴恪当时还问呢,这右殿以前不知住过什么人,哑仆听他这样问,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后不知想起什么,反正古怪笑笑没搭他腔。
麻绳牢缚住抓钩,抛过院中需四人合抱的参天巨木,另一端穿过滚轮系在云梯上。
如此反复多次,裴恪给自己搭了个方便借力的空中云梯,他顺着云梯先是爬上了巨木靠近的那端宫墙,接着,爬上了屋顶,小心翼翼,竭力不在琉璃瓦上踩出响动地靠近了司徒骊。
“陛下万福。”
他摇摇晃晃地作了个长揖,原还要认真行大礼叩拜的,被看不过眼的女帝及时制止了。
“……不必拘礼。”
就这?她还以为会有什么机巧灵活的好办法呢,瞧那四肢不协调的滑稽样……
视线落到了半悬空中的云梯,司徒骊蹙了蹙眉,不过,这人也没想象中那么温吞愚钝,倒是有些急智。
然这玩意儿用在这上蹿下跳上实在大材小用,若再改良一番,除却抓钩,再配上防盾、绞车,用于战场侦察或急攻时,想必能出奇制胜。
司徒骊思绪飘到了政事上,有些心不在焉。
许是习惯掩饰自己,她的眼神仍旧落在裴恪身上,虽已放空,但被浓墨般的夜色矫饰后,反倒显得极端专注。
就好似,天地万物,此时被她放进眼底的,唯有一人而已。
裴恪怔了怔,再次听见了自己繁杂激烈到莫测的心跳声。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可是,谁能抵挡得住心上人那般深情专注的眼神?
即便明知其高不可攀,又怎能忍得住不心生妄想?
他不能,他忍不住。
于是裴恪鼓起勇气出声:“陛下,我……”
“嗯——”司徒骊回神,放松了挺直的背脊,狭长地眼眸微阖,抬手随意指了下身侧:“费尽心机都要上来,现在上来了,有事直接说吧。看在你前三年还算安分的份儿上,孤应你个不逾矩的请求。”
裴恪怔住了。
原来真是他自以为是啊……
“臣……谢陛下。”
裴恪慌乱低头,掀袍在女帝指的地方坐下,刚坐下来,想了想,又谨慎地朝外挪了半步。
起袖时,无意略过了对方肩颈,夜风带来独属于女帝的不容忽视的龙涎香味道,还夹杂着一缕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檀香味。
而于今夜,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人,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强抑下翻江倒海的灼意,裴恪手抖了抖,好歹才没失去理智,控制住了自己的双腿,没在这正殿顶上狠跺几脚,跺得屋破顶穿,琉璃瓦砸得对方头破血流。
那样温暖细致、醇正圆滑,沉静圣洁的味道,依谢檀之心性,未必便是其所喜,那厮性子偏执,行事自有一套古怪刻板的逻辑,惯用檀香,无非是因名中提及……
他不吃醋,他有甚资格吃醋,裴恪深吸一口气,他只是有些顾虑偏执的谢檀之,往后突然发疯伤到她罢了。
然而手腕上紧绷的青筋泄露口是心非之人的情绪。
还说要从情敌碗里墙软饭吃呢,彼此这还没照上面,裴恪光是嗅到对方无意沾染在心上人身上的一丝味儿,整个人就像御兽园中司徒骊养的那只雪白狮子猫,焦躁炸毛了。
司徒骊似有所察觉,斜睨了他一眼:“裴良侍。”
“……陛下。”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身侧的琉璃瓦上轻敲,司徒骊挪开视线,慵懒地看着依旧漆黑的夜空里漫无边际的墨色:“你才刚在想什么?”
“臣……在想要向皇上讨什么赏。”裴恪斟酌了下,改提了先前的话题。
“欺君。”
司徒骊停了手上的动作,十指交叉放在腹前,冷哼道:“眼底分明闪过酸意,是嫉谁,妒谁,或是……”
裴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见女帝陛下沉吟许久,缓缓转过头来,对着他浅淡一笑,语气寻常:“恨谁?”
他知她不会生气,亦知她乐看好戏,甚至是随时从旁等着,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但裴恪亦有顾虑,怕她将他对她的心意看得太过分明,若到那时,他便也必定成为她的手中棋子,且仅是她的手中棋,无法再逾距。
为臣者,不怕成为君王手中棋。
但为亲,怕。
于是裴恪避开司徒骊探究的目光,垂眸,缓缓道:“臣同凤后殿下是旧识,但……臣对殿下虽有小嫉,并无大恨。”
不,有小嫉,亦有大恨!
数年过去,这人本性果然依旧如此,没什么长进。
司徒骊对懦弱之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她重新提起的兴味又化作了失望,再问已是敷衍的语气:“哦,想不到你竟与大表哥是旧识,既然都入了宫,就好好相处吧,时间久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就随风散了。”
言语平淡,却似火上浇油。
毕竟女帝陛下向来不吝于给她‘亲爱’的外家及‘心爱’的大表哥找找茬、添添堵。
裴恪垂眉敛目:“是。”
算了,兔子怎么训也训不成狐狸,司徒骊瞧他那低眉顺眼样,心中就没来由的有些火大,她张了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冷白的耳廓却颤了颤。毣洣阁
他们所处的位置,琉璃瓦正对着正殿内室外间的榻,司徒骊上屋顶时特地让人把满殿的人都点了昏睡穴,又遣了潜龙卫留下随时注意谢檀之的动静。
现在这阵突兀响动,大抵是谢檀之不知因何故提早醒了,潜龙卫在提醒她。
司徒骊看向裴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懵懂无知,不曾察觉到什么动静,他的目光又重新热烈了起来,在小心翼翼地,自以为不落痕迹地,偷偷地窥视着她。
于是她咽下了方才欲要出口的话,莞尔一笑:“风大,夜里冷,你也早些回去歇着罢。孤想一个人静静。”
与此同时,不落痕迹地向身后墨色打了个手势。
抬头飞快地掠了女帝一眼,瞧出了她眼底隐隐的焦躁,裴恪有些困惑,但所幸夜色遮掩,他没将那种困惑表现得太过明显。
“臣告退。”
临别,裴恪再次一丝不苟地长身作揖,末了,便准备回右殿。
但没走几步路,他便觉得脚下踩着的琉璃瓦时不时软腻的有些怪异。
夜风拂过裴恪裸.露在外的头脸,斗篷也随之好似浸透了水,变得湿漉漉沉甸甸,强烈的不安让他战栗,从下至上,应激似的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以为那种怪异的异物感,是鸡皮疙瘩。
但下一瞬,裴恪便知道自己的认知有误了。
他觉察到他的脚踝被什么湿腻的东西缠绕,麻麻痒痒,随之一痛,先前被那东西缠绕的部位便失去了知觉。
正如很多人所想,裴恪的胆子并不大。突兀遭遇这种怪事,起初,他差点吓得惊声大叫。
但只要某人在场,裴恪的理智便永远在线。
因而,虽然惊惧之下笑得有些难看,他还是保持住了面见女帝时惯有的温雅笑意,当即回首去确认了下对方的安危。
“嗯?”司徒骊不解。
“无、无事,陛、陛下千万别过来。”
裴恪抖着声儿,这才分开披风,虚着眼睛,胆颤心惊地低头去看。
湮没在漆黑夜色和玄朱色琉璃瓦之间的,是一条细长的血蛇碧血蛇。
整条绕附覆在裴恪修长的腿肚上,隔着中袜,尖利的蛇齿依旧深深地啮进了血肉里,来不及吞入其腹的鲜红血液汩汩而出……
浸湿了裴恪脚下那方琉璃瓦。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8 章 赏夜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