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时与他相处的真是个娇女子,对上这么副看上去除了冷淡还是冷淡的脸,便再是谢郎玉貌,恐怕也忍不住暗自情怯,心生退意了。
但司徒骊不是娇女子,她是目的不纯的野心家。
因而她软若无骨地攀在檀木椅背上,朱红长裙及地,遮不住翘起的罗袜莲足,小船儿摇啊摇,像是要摇到人心底去,“我下月便及笄啦,大表哥。”
视线落到谢檀之发髻上,他没有戴冠,只用雪纱网巾覆在额头,髻定上嵌了一颗明珠,与润白面庞交相辉映,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想来,介于少年至青年的男子,绝世的容颜上早脱去了稚气,只差加冠。
“大表哥是何时加冠呢,待到那时……”
她羞怯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乃至于说不下去了,但含羞带怯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话语,任谁都能明了未尽之意。
——包括此时此间,那个“可有可无”的第三人,章文略。
他指尖掐进血肉,然又很快放松,面上温润笑容依旧,知情识趣地将自己入内以来原就降低的存在感,收敛到了极致。
莫急,得耐心,不可失态,谢檀之既是谢家人,便不可能得到殿下的真心,遑论你和殿下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章文略暗暗告诫自己,低眉垂首,嗅着因先前在前殿久立,身上熏染的点点玉壶冰。
冷香若有似无,抚平了他心里暗藏的所有躁动:
一片冰心在玉壶?呵,谢檀之,谁人不知你惯用檀香,殿下虽为了掩盖前时行事才用了香,但这香说是制给你的,便是制给你的么?未曾通报,不请自来的是你,殿下在外宫门外等候了许久的人,却是我啊。
一片冰心在玉壶,这香焉知不是殿下制给我的?!
她明了我的心意。
会客室内一室阗然。
谢檀之注视着眼前神色娇憨的少女,垂落在雪白光袖掩藏下的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
他看着她,面上心如止水,像是一尊不通世俗的观音玉像,情爱如过眼云烟,挥之即散;心里却炙热滚烫,好似来自阿鼻的烈焰缭绕满身,叫嚣着凡尘所有可怖的欲望。
那欲望之焰,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仿佛永不止熄。
冷淡抬眸,微微一笑,冰消雪融后,眼中波光明灭,是摄人心魂的艳:
“三月后。然在此之前,殿下及笄当日,尚有古礼须完成,陛下今日遣吾进宫,就是因着此事。”
**
七日后,帝京探花府。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几日,诸话皆当耳旁风,裴恪好容易才把那位神神叨叨的寂亭大师送走。
说来,此间还发生了件怪事。
清贫人聚集的地方巷子曲折,他怕大师迷路,特地送到巷口,搬来时草木不生的巷口,不知何人何时,竟移植来一株比肩庭院高大的桃花树。虽则打眼瞧着,那株桃树枝叶零落,病怏怏的,一副水土不服活不长久的样子,好歹新土已显旧迹,虬结的根茎已牢牢扎入地下,兴许某日不知不觉就存活下来了?
自然,巷子口移植来一株桃树,这实际也算不上甚怪事。
怪的是暮春早过,亦非是那日在御花园中见到过的,被宫人精心伺养的观赏桃,转眼即是盛夏,那么株跟他在幼年乡下见过的任何一株果桃比起来,都无甚出奇的平平无奇的桃树,竟在此时在将将开花,浅粉深红,离散在耷拉着的枝叶下,花苞紧裹,不知何时才会艳色初绽。
当时寂亭大师见了便笑,倒不再故弄玄虚,说些他那常挂在嘴边的晦涩难懂的佛偈了,只道,此乃晚桃,生长缓慢,开花迟,结果亦迟,然果实甘甜,向来有凡间蟠桃之称。檀越一来,家门口便移植了此树,说是天降祥瑞也不为过,惠及己身,想来檀越你好事将近啊。
人都爱听吉祥话,裴恪也不例外。
尤其他这个从小就倒霉的霉秧子,前段时间得圣上青眼,未曾被阅卷便得点了探花,深信福兮祸之所至,遇见喜事也不敢飘在云端,只待什么时候得受瓢泼冷水的人——
听见这话,非但无甚欢喜,只觉得心里越发不安。
但寂亭大师话音方落,一个残泥枯枝黏就的鸟窝,不知从那株桃树的何处坠落下来,劲风一吹,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他头顶上。
末了,树上又飞出两只喜鹊,一只直往那鸟窝里钻,一只抖擞抖擞翅膀,愤怒地冲向他,鸟喙下了死力,裴恪还没来得及护住面门,额心就被又狠又快地啄出了个米粒大小的圆印。
伤口不大,但却颇深,缓慢渗出颗血珠,圆圆滚滚,像是被拿朱毫细致地点了粒朱砂痣。
旁侧的寂亭大师有些愣神,盯着那粒“朱砂痣”,有些愣神,仿若见到了故人。
还是裴恪出声提醒,他才朗声大笑,道,见了红,这亦是喜事啊,喜上加喜,檀越你近日必定双喜临门!
真的么,我不信……
裴恪想这样说,但看在对方即便不是高僧,亦是位老人家的份上,本着得敬老的君子行事,他即便觉得对方别有目的,是想利用他那隐蔽身世做些不太像佛门弟子会做的事,以至于不信这些越听越古怪玄奇的胡话,但也不会随意拆对方的台。
顺着还是违逆,都得跟其纠缠,焉知不是着了对方的道?
只作不知便是。
然而……
裴恪捂着刺痛的脑门,前脚刚迈进府门,后脚便听见小黄门阴柔独特的尖利高声,叫喊着“圣旨到”时,心里还是猛地颤了颤。
实在不能不信邪。
他十数年的孔孟之道,面临严峻挑战!
宣旨的同唱和的不是同一个人,这位宦官声音听起来顺耳得多: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有永康十七年探花,裴氏名恪,风华含章,容色过人,文采卓然,逸群之才……故特擢为御书房行走,伺圣笔墨,位同起居舍人,钦此!”
在自己轻忽飘渺的呼吸声中,裴恪感受到了似要破胸而出,震如擂鼓的心跳。
一甲探花,按惯例不是应入翰林院,授编修职衔吗,便是阅卷后,朝中肱骨们觉得他这被陛下随口戏言般定下的探花郎,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便如耳三甲进士般,也该外放到帝京外,做个偏远荒地的知县才是。
究竟是何处关节出了差错。
想到那日簪花宴上,自己备受冷落的不讨喜,勉强算得上些末因由,再想到数日以来,认识的进士们都已有了份内之职,自己却还清闲地在家没有着落……
今日之事,原来在早前也隐有端倪。
是他妄自沉浸在即将走入朝堂,欲为公主铲平阻碍贡献萤火之力,乃至不惜于抛头颅洒热血的美好愿景中,没能及时察觉其间异样。
裴恪越想越心凉,他这大楚未来女帝心腹肱骨的良臣,难不成就要夭折在事业起势第一步了?
御前行走他知道,是武职的一种,职位清高,升迁容易,向来由皇帝爱重的御前侍卫中的佼佼者担任,若是运气好,自此平步青云官至卿相未尝不可能,实乃武官梦寐以求的好职位。
然御书房行走又是什么?同御前行走这个武职相对应的,一种新设立的文职吗?
位同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从六品,同状元郎所授的翰林院修撰是一个品阶,比探花应授的翰林院编修还高了一个品阶,但二者并不能相提并论,翰林院品阶再低,也是个清贵职衔,几乎是未来卿相们的必经之途。
但起居舍人么,是随侍在皇帝身边掌记其言行,记录其日常的官职,说来也算是贴身亲信,但这辈子官途也就至此了,若有后代,多半也是继承此业。
陛下让他做御书房行走,又说位同起居舍人,还夸他风华含章,容色过人……皇帝寻常会在册职圣旨上,夸一个臣子长得好吗?听说这位陛下早年间,甚爱裴贵妃,莫不是……
这下,裴恪不止越想越心凉,他还越想越心惊胆颤了!
原本薄润艳红的嘴唇,转眼间就失了血色,配上少年苍白的脸庞,瞧着好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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