蹑手蹑脚地点燃安置在殿内各处的龙凤喜烛,服侍的人都沉默有序地退了下去。
殿内一时阗然,只剩下内室凤榻上端坐的司徒骊,和伫在外间等候的谢檀之。
隔着重重帷幕遮挡,两两沉默。
司徒骊先出声。
“大表哥?”
“嗯。”
“久等啦。”
“不急。”
“……”司徒骊默了半晌,笑:“幸好我让他们都回避了,没留人,否则这几句若是被录在起居注上,后人必说你我不睦。”
谢檀之转动手上的碧玉扳指,微仰头,视线落在遍布殿顶的庄严肃穆的玄朱色帷幔上。
今夜至此,他才总算多言了几句。
嗓音华丽,似玉润珠圆,像风吹林木与泉石相击,又隐约挟着风雪的冷冽:“史书工笔,不睦的帝后能有几对?即便不睦,亦有人粉饰。”
“除非……”
谢檀之转眸看向司徒骊所在的方向,隔着重重屏风和厚重的珠帘,微微一笑:“他年你寻到我错处,废我,再改立他人为后。”
“看样子,大表哥竟是很不情愿娶我。”
司徒骊不接这话,直接回避过去,她佯作嗔怒:“原来我上位亲政的第一件事即是昏君做派,强取民男!”
拧了拧眉,谢檀之没搭腔,青履踩在厚实的羊绒毯上悄无声息,他缓缓踱步进了内室。
说按民间婚俗,就按民间婚俗,司徒骊端坐在合欢榻上,还煞有介事地盖了红盖头。
盖头上不是龙凤,改绣了鸳鸯。
透过鸳鸯红盖头的下缘,司徒骊瞧见双青履渐近,在自己跟前站定了,只是对方静站了好会儿,也不见有下一步动作。
她等得有些不耐烦,脸色跟着冷了下去。
然而司徒骊吐字时却仅是带了些许埋怨:“我让大表哥等,大表哥不急,可大表哥让我等,我心里可急!”
这般亲昵娇俏的语气,任谁听,都得说女帝陛下这是向谢家公子捧上了真心呢。
可谢檀之就是块油漆过的木头,表面看着光滑,内里其实棘手得很。
千万种火辣风情展露在他眼前,也能被他给兜头浇熄。
便听谢檀之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神在在地来了一句:“鸳鸯并非终身配,陛下这盖头换得确实适宜。”
听到这儿,司徒骊唇角微翘,眼神却是彻底冷了。
她抬手自己掀了盖头,仰头,眸光转瞬柔和似水:“不跟你争论这些,一辈子很长,咱且看后头。但大表哥,我虽不学无术,也是多多少少看过些史料的,那些不睦的帝后大抵都不是原配……”
“悉数青册上遵从‘六礼’,祭拜过宗庙,告知上天缔结姻缘的皇家夫妻,在我们之前,也不过两对……”毣洣阁
“就连先皇登基,母后亦无缘这仪式……她是从太子妃直接敕封为皇后的……”
“……许是老天庇佑,那两对都恩爱得很。”
她慢条斯理地分析,举各种例子来佐证他们定能好好处这一生,两不相疑。
可偏生司徒骊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没提及自己对谢檀之的心意,她的字字句句其实细细想来,都经不起多推敲细琢磨。
谢檀之只是清高,不是蠢笨,相反,他实在是个聪明人。
或许也正因如此,谢檀之眼下才越发觉得自己可悲。
殿内阗然无风,龙凤烛光却诡异地晃了晃,几近熄灭。
他失魂落魄的怅然姿态落入司徒骊的眼里。
可司徒骊心中并无波动,她的纷杂思绪分去了泰半处理政事,余下的才留给了眼前人。
檀之风采,金相玉质。
司徒骊咂摸着八个字,一寸寸扫过谢檀之的眉眼,以前他们相处的时候,她光顾着思忖如何平衡同太后和谢家之间的关系了,其实没怎么细看过谢檀之的长相。
众人皆道谢檀之容颜昳丽,殊色世间难寻,可在司徒骊眼里,他的长相始终都是模糊的。
先于他相貌品性之前被她烙刻在心底的,始终是谢家本代嫡长孙的身份。
自然,其他男子于她而言,也不例外。
在司徒骊眼里,世间所有的一切,向来只分为能利用的和不能利用的。
想到这儿,她的脑海中却忽地闪过一张模糊的汗涔涔的苍白狼狈的脸。
但那道记忆留下印痕极浅,转瞬即逝,快得司徒骊甚至辨不清那是谁。
对不上号便对不上号,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司徒骊无谓地想着,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玩味的眼神继续在眼前人身上有以下没一下的逡巡着。
这眼神也有讲究,得含蓄,不能太过直白,最好是流露出那么些许勾勾搭搭的缠绵意味。
——画眉调戏宫里某个清俊的小太监时,就是这样的。她有仔细观察过。
谢檀之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他在发呆。
许是过于习惯他人目光的打量,即便司徒骊盯看了他许久,谢檀之仍在走神,正红的喜袍衬得他一向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气。
因着此时不露声色,谢檀之的面庞显得格外矜持冷淡,同龙凤烛映照下的光晕萦绕出的暖意泾渭分明,互不相融。
司徒骊心中挑剔作评:无喜无悲,无情无累,无欲无求,比淳安那个心不净的更像出家人,若非是出自谢家……搁宫里当个花瓶摆设也挺好的。
内殿里寂寂无声,外间儿候着的人站不住了。
尤其是慈安宫派来听墙角那拨。
慈安宫吴嬷嬷仗着自己是太后身畔伺候的人,没在意百灵等人的阻拦,掐着帕子一路闯进殿门扭进了屏风内珠帘外。
扶腰半躬,她敷衍地行了个礼,还没等司徒骊反应,就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陛下,亥时末了,再耽搁下去便要错过钦天监卜算的吉日良辰,您和殿下早些歇下吧。”
司徒骊没作声,视线瞥向谢檀之。
谢檀之瞧也不瞧她,抿了抿唇,板了面孔:“言语不敬,行止不恭,以下犯上,应受笞刑。你,去刑司领二十杖,若还有命在,就去浣衣局继续为陛下尽忠吧。太后那里,本宫自会回禀。”
作为谢太后宫里的人,吴嬷嬷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在谢家自己人这里碰了壁。
她惊得嘴唇颤抖:“太后可是您嫡……”嫡亲的亲姑母啊!
话还未说完,就被谢檀之淡声打断:“再乱攀扯,妄图破坏陛下和娘娘之间的母女情分,就直接拖下去乱棍打死。”
宫里的人都知道,谢家嫡长孙从不开玩笑。
吴嬷嬷吓得连忙捂住了嘴,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司徒骊“扑哧”笑了声,歪头看谢檀之:“大表哥真威风,有上位者的架势。”
“在其位担其责。”谢檀之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是退后两步,离合欢榻又远了些:“夜深了,陛下早日休息罢。”
司徒骊转了转眼珠,唇角微翘,故意狡黠问他:“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冷漠侧眸,谢檀之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她。
他阖上双目,复又睁眼,上挑的眼尾难得的显露些许烦躁:“不了,我睡外间小榻也是一样的。”
说罢,当即转身就要走。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司徒骊却悄无声息地搞了个大动作。
她光脚从合欢榻上下来,猛地扑向谢檀之所在的方向。
从身后,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一样?怎生会一样?大表哥知道洞房花烛意味着什么吗?”
司徒骊踮起脚,仅着大红中衣的她像条水蛇一样缠住了谢檀之,嘟嘟嘴,口中热气拂过他耳畔:“是水乳交融,是合二为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谢檀之原本润白的耳廓瞬间红得似血染。
他闷哼一声,挣了挣却没挣脱,只得闭着眼睛不去想不去看。
“大表哥为什么要闭眼睛?是不愿看我?还是不敢看我。”
纤长的手指抚过喉结,司徒骊的指腹有经年练武留下的薄茧,划过谢檀之裸.露的颈部肌体,带起阵阵麻痒。
那种痒意,绵延不绝,似独蚁噬心。
无甚痛意,却很有存在感。
让一向清冷自持的谢檀之莫名焦躁,甚至于,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他心里突突地跳,抿着嘴不吭声,视线却从司徒骊乌黑清亮的发髻顶,一路顺到了她枕靠着自己坦显在外的白嫩柔滑。
似上好的瓷胚,单薄但不显脆弱,纤白却不失精致。
谢檀之盯着她,昳艳的双眸眨也不眨,半晌,终于艰涩出声道:“不要再叫我大表哥。陛下,我同你并无宗族血脉纠葛,也非同你青梅竹马。我……”
顿了顿,他撇开视线,淡淡道:“不过是谢家送你的礼物罢了。”
谢家送我的礼物?
司徒骊手中下意识用力,揪住了谢檀之的腰带,拉拽间将他斜襟领口的锦扣崩落了一地。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作天真状,只顺着谢檀之的话嗫嚅道:
“可,我都叫习惯了啊,若以后都不能叫你大表哥,那我如何称呼你?就像先帝唤太后梓童?可你是男子……”
“青乔。”
谢檀之轻声道:“我业已及冠,家中长辈赐下的字,为青乔。”
谢家人的野心从来都摆在明面上,他们期冀谢檀之似乔木,女帝作丝萝,最终能不费吹灰之力,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而不用受其他几个世家指责或抢夺。
想来,他们是觉得征服一个正值青春慕少艾的女子,可比颠覆一个王朝政权来得轻松容易。
毕竟世人都道男子是乔木,女子是丝萝。
丝萝攀乔木,柔顺盼依托。乔木离丝萝,亭亭不可折。
于是纤白的小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骨节分明的大手盖住,谢檀之缓慢而坚定地一一掰开了司徒骊的手指.
他反向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因此,陛下唤我青乔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6 章 合卺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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