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恪以为他同司徒骊有缘无份,若无意外,此生再无逢面之时。
不曾想,仅在月余后,他又见到了她。
——在科举殿试上。
金銮殿,永康帝亲临主持,陪伴左右的不是大皇子,一反常态的,竟是二公主。
除了垂着头僵着脸,木然沉默的裴恪,俯首的众位进士大多都在心下腹诽,大胆猜测近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毕竟单看殿上陪考官员对待二公主异常热忱的态度,便可知其间发生的事绝对不简单。
以女子之身,参与天下取仕最重要的殿选,也意味着,即日起,司徒骊未来便将不会仅是一位前身困于后宫,后世困于内宅的普通公主,而是,正式进入大楚前朝的核心争斗的实权公主。
此乃盛事。
因而司徒骊今日不需要刻意掩饰自己的野心,相反,她得适当地向今次注入大楚朝廷的新鲜血液们宣告自己的存在。
于是她脱去惯穿的素朴道袍,换上了华丽大妆。
区别于寻常宫装,垂落的广袖袍口上绣着吉祥云纹,其上密密麻麻皆是金丝银线交织满绣,自肩过腰,一条四爪蟒龙缠绕而过,昂首,气势煊赫。
含笑,司徒骊背着手在殿上慢慢地踱步,踱过一位位奋笔疾书的进士身侧,若是遇着她感兴趣的答卷,她便站在该进士身后细细端详。
一观其行文,二观其心性。
凤摆在殿内迤逦而行,金砖倒映出一道高挑凌然的身影。
进士们愈加不敢懈怠,余光瞥见,纷纷屏住呼吸,笔走游龙,力图展现自己的最好风姿。
唯有裴恪一昧地垂眼看试卷。
初时的繁杂郁思已散,他的神态越来越放松,渐至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答卷中。
一场殿试三个时辰,至尾声时,夕阳暮色已染至殿中。
殿上高坐的永康帝,亲昵唤司徒骊:“吾儿,孤既择尔伴考,尔何不也出一题。”
这便是要让她给这些人出题加试,增添她在这些人眼底心里的份量。
却之不恭。
司徒骊谢恩,不去看殿上旁观的某些臣子难看的脸色,朗声道:
“昔年,前朝末帝亡国,其丞相杜修曰:‘此乃百年遗疮,延今发患。先文帝赵后,牝鸡司晨,祸及天下,如今天下倾覆,实非吾等力所能及也’。”
“今朝吾出题,问诸位,文帝赵后,牝鸡司晨,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
文帝赵后,便是指代的前朝嘉羲圣后,因后人不承认‘二圣临朝’那段历史,故一概称其为文帝百里顾的皇后赵氏。
此题既出,殿内霎时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凉风拂进金銮殿,殿上诸位新科进士,不约而同地脊背乃至额上都出了一层细汗——除了答完卷便只老老实实地眼观鼻鼻观心的裴恪。
“可有对。”
“可有对?”
“可有对——”
司徒骊一连问过三位她先前看好的新科进士,被问者皆面如土色,惶惶不敢答。
这如何能答?
若从他们本心论,牝鸡司晨罪无可赦,杜修说得实在是再有理不过了!
然而,偏偏这问题出自突兀伴驾帝侧的二公主口中,且对方还穿着四爪蟒龙这般招摇的等同皇太子的服饰,此刻朝中形势亦不明朗……
自不能答,也不敢答。
因着一个不小心,轻则丢功名,重则失性命!
凤眸微闪,司徒骊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让她难得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www.bïmïġë.nët
或许她应该彻底在朝堂站稳脚跟,再继续徐徐图之……
永康帝的视线在殿内逡巡而过,突然,被一个淡定自若的少年吸引住了心神。
他笑了笑,说:“那个穿青衣的小娃娃,孤指你来答吾儿的问题。答得好与不好都无甚要紧,吾儿心中自有评判。无意犯讳亦无大碍,孤赦你无罪。”
满殿进士三百人,人人出自公卿家,着士服戴雉冠……
只有裴恪穿着寒门学子的青麻布衣。
被永康帝点名,他微抬首,却是仍低着眸,恭慎地不敢直视天颜。
青衣少年从队伍中出列,躬身作揖:“臣对:臣闻元嘉年间,实乃二圣临朝,既是二圣临朝,何来牝鸡司晨一说……文帝于太庙亲册赵后为嘉羲圣后,祭拜天地告知先祖与其共同执政,后人之论,此乃不忠不义锥心之言……若论嘉羲圣后之错,便错在畏于人言,已担女主天下骂名,未敢行女主天下实事……臣谨对。”
他在她面前,从来动辄即是一副笨嘴拙舌的模样,未曾显露过这般伶俐的口齿、悬河的辩才。
狭长的凤眸微微开阖,不再盲眼的公主殿下,默不作声,只是深深地看了裴恪一眼。
裴恪恍若未觉。
永康帝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他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倏尔道:
“倒是少年英才,年龄也相当。可惜吾儿已指了驸马,不然新科探花郎御前得旨尚公主,亦是一段能流传百年的佳话。”
还未阅卷,却是金口玉言,提前把裴恪的名次给订下了。
尽管本朝主弱臣强,永康帝手中无甚实权,平日里只像是尊高坐庙堂的吉祥物,但君臣面子上大抵得过得去,那些人也不至于连这点权力都得争。
指尖颤了颤,裴恪长身叩下,谢主隆恩。
殿试结束后,新科进士们列队步出宫门,得等到三日后,簪花宴罢,名次出来,他们才会被指派职衔,自此踏上青云阶,入朝为官。
初时有宫里的侍人送行,路上自然安静有序。
待出了宫门,侍人离开,周遭便嘈杂散乱起来。
诸人的视线第一时间都聚集到了裴恪身上,三两作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隅隅私语也时不时地传入裴恪耳中。
“早知道这般拍马屁,哦不,是拍公主凤屁,就能从陛下哪里轻易捞个探花郎来当,我也行!”
“嗐,你长得可没人家好,探花郎得样貌好,没听陛下说可惜公主已指婚了驸马吗……”
“那我说不准直接中状元呢。不过,幸亏谢檀之今日未参考,若是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深感羞辱……”
“他没来大抵就是提早收到公主伴考的风声,刻意避讳。再者,他若来,难道陛下公主还敢给谢家未来家主脸色看?”
“也是,这般想来,得罪了公主也无甚要紧。”
“是咧,早知道我就该直言牝鸡司晨罪无可恕,女人不该参与政事,应三从四德,老老实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看孩子……”
“哈哈哈哈,兄长高见,弟也是这般想的。如此,即便没了功名,待传入谢家耳中,咱以后日子照样过得赛状元!”
“惭愧惭愧……”
深吸口气,裴恪将心中的愤懑不平悉数压下。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心中时时上涌的,欲要调头回身,将那帮子有辱斯文的小人一拳一个都给揍趴下的冲动。
加快了脚程,裴恪大步大步地向前方迈去。
驸马什么的,啧,才不稀罕呢。
儿女情长什么的,哼,也实在很影响未来直臣的前程。
如是,裴恪决定了:
他要献上终身,做个孤臣!
于当下努力进取,为公主殿下扫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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