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再,便不是巧合。
如是,不管他是否真是出家人,这般屡次找上自己,必也另有所图。
可各方面都平平无奇、且身无长物的自己,能让人图谋什么呢?
裴恪转动了下眼珠,没吱声,却是后退几步,撤出了府宅外,面上抗拒之意明显。
眼观鼻鼻观心地转身,就当没瞧见那位笑眯眯的头顶十二戒疤的大师。
这回寂亭既未再次伸手扣住裴恪,也没因了被无视而着恼,只目送他走出数步后,方老神在在慢悠悠地道:
“簪花宴上,可曾见到公主殿下?初见殿下,可是心中十分欢喜?”
见了。不是初见。很是欢喜。
裴恪下意识想回应,却在快出口的那瞬间,生生忍住。
蓦地转过身去同寂亭对视:“大师慎言。”
事涉司徒骊,他心尖上的那位金枝玉叶,甚谨言慎行、遇事能避则避的行事要律都被裴恪抛在脑后了。
少年身形虽消瘦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孤生而亭亭的竹。
初过变声期的嗓音还略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干净清朗,如潺潺细泉静流石上:
“虽不知大师两次找上我,所为何事,但您大可不必如此曲折迂回地旁敲侧击,直接挑明即可。”
“但凡不碍情理之事,我若力所能及,自愿相帮,我若力所不逮,也当竭力而助,只是——”
裴恪明亮灿烂的眸光,从寂亭身上挪开,瞥向了虚空。
不知在那一瞬,他想到了什么,莞尔轻笑:“勿要利用我,来攀扯旁人。”
说到此处,他明明还在笑,嗓音也依旧温和平静,周遭却隐隐升起凝重压迫之感。
像,真像啊。
“阿弥陀佛。”
缓缓捻动脖间悬挂的108颗佛珠串,寂亭依旧笑眯眯:
“施主相助贫僧?非也!方外人不沾世俗因果,是我佛慈悲,特遣贫僧淌红尘这摊浊水,来助施主。”
“不必。”
裴恪回应得很快,低头清咳一声:“大师若无要事,便入内饮盏清茶罢,只是莫再提其他。”
他对寂亭话中隐含的意思无甚好奇,只在听了那神神叨叨的言语,知道仅是牵扯到他自身后,整个人陡然放松了不少。
再未踌躇不前,裴恪径直踏入了府宅。
“客随主便,贫僧谢过施主。”
寂亭见裴恪回避话题,也没刻意再提起,他带着笑,慢慢悠悠地跟在裴恪身后进了内院。
“寒舍凌乱,是大师帮忙整理的?”
“非也。诸事行妙法,所见即为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
“不过,此地前时来了一行人。其间有男有女,功夫极俊,身手利落……想来他们原是来找施主的。如此,既然见施主不在,他们还顺手替你拾掇了下房屋,那便非是怀抱恶意的善者。”
脚步微缓,裴恪思忖了下会是什么人,半晌未果,只能暂且搁下不提。
“我姓裴,独生,大师直接叫我裴大即可,不必施主来施主去的。”
却听寂亭短促一笑后,再次反驳了他:“非也,施主非姓裴。且论嫡系,许是独生,论宗排辈,却非长呢。”
闻言,裴恪心里咯噔几下,头个反应便是他阿爹的身世暴露了。
但转过几息,他又稳住心神。
抿唇低下头,裴恪脚下步伐未乱,业已冷静:“前时才说莫提其他,教大师勿要再戏弄于我。这才几句话工夫,您便故态复萌。您再胡言乱语,莫怪我不尊老,眼下便送客了。”
如真是神棍在胡言乱语,神神叨叨几句也就作罢,但……
寂亭此番说的却是真话,既说的真话,他何须怕面前少年的虚张声势。
且,他本来下的就是把一切隐秘揭开,让本该置身局中的人再无法置身局外的棋局。
红尘作局,世事为棋。
执黑或执白,仅在转念间。
因而裴恪只听得身后人笃定道:
“你祖上原姓赵,乃前朝嘉羲圣后赵拾娘的后人!”
**
司徒骊同谢檀之一行人分别后,倒也没立时便返回雀翎殿继续处理政务。
心中揣着事,脚下踱着步,不知不觉间,又绕到了外宫门。
前时守在南门口那批人已交接了班次,眼下守在那处的不是她的人,见她靠近,远远便行礼:“参见殿下。殿下若要出宫,请出示腰牌。”
规矩有余,恭谨亦足,但低垂的头颅下,眉梢眼角间,堆积的皆是傲慢。
哦,站队司徒懋的人。
或者说,是认定她作为公主,作为一个女人,便是如今势头初显,来日也绝不可能上位的人。
可惜啊,她会让他们失望的。
“诸位辛苦,快快请起。”近前,司徒骊含笑望着他们,“吾不出宫,吾只是来这儿等人。”
等人?
等那个姓章的男子罢。
偶尔进宫还能每每劳动公主殿下去接的,也就只有他了。
只是那姓章的,前段时日不才被大殿下教训过?
伤筋动骨一百日,身子都还没养好就赶着来伺候公主,也是真不要命了……
几个卫士抬眸,交换了下眼色,是心照不宣地暧昧目光。
凤眸微闪,司徒骊侧目,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帮子挤眉弄眼的卫士们的个人特征。
又过了半时辰,几近午时,快至用膳时分。
宫外突兀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哨响。
耳尖轻颤,抬头,便见一只猛戾的海东青在晴蓝广邈的天空中盘旋。
“想来,他今日是不会进宫了。”
朝众人笑笑,司徒骊轻抬了抬眉,转身,踱步离开。
却在宫墙拐角处,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她蓦地停下,脸上笑意也陡然间淡了下来。
“燕雀,你带着人出宫了?”
朱瓦碧甍间,阴翳无觅处,一道柔婉的嗓音回道:“是的,殿下。”
“解释。”
“殿下让我等送探花郎离开,实则探花郎却毋需我等相送。”
“嗯?”
“是孙掌印亲自送他离宫的。”
“他怎么会跟孙贵德那老狐狸扯上干系?因此,你就带人出宫查探了?”
“是的,殿下。”
“结果如何。”
“……想来大楚历代再没比之更清贫的探花郎了。那里除了几箱书,半柜子洗得泛白的衣裳,几乎是身无长物,便说祖上往前倒三代都是贫农,我等也信。殿下您若是亲自去看……”
“裴家祖上倒三代,本就是贫农。”
司徒骊懒懒抬眸,制止了那道柔婉嗓音继续啰嗦:“行了,吾知道了。即便如此,自作主张,还是该罚。”
“殿下,我前几日才帮你抄了坤宁宫送来的大几卷女诫女训女德呢!”
“也罚,就罚你今日继续抄坤宁宫送来的经卷。”
“您今日又惹着皇后娘娘了?”
“唔……等会儿会。”
闻言,那道柔婉的嗓音立即默不作声了,好半晌才复又响起:“我真想不通,明明娘娘对殿下挺好的,甚至连亲生子都不顾,比陛下都支持您夺位。但为何一边支持您夺位,一边又还是老一套说法,觉得女子成亲后便要顺从夫君呢……娘娘她到底想干嘛?”
狭长的凤眸微阖,一丝讽意转瞬即逝。
“想不通便别再想,天塌了也有吾给你们顶着。”
迈步离开此处,司徒骊声调淡淡:“算了,饶你一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留着吾来抄。瞧瞧你,人本来好好的,只是不够机灵,抄来抄去,越抄越傻。”
阴翳里的人,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
没多时,冒出几道陌生嗓音,七嘴八舌。
“殿下又嘴硬心软。”
“是啊是啊,咱燕雀姐姐还傻?”
“燕雀姐姐简直绝顶聪明,哪次办了‘错’事,真正的被罚过?”
……
一堆吹捧,让燕雀本人都听不下去了:“少拍马屁,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别说是姐姐藏私。”
“殿下让我等盯过那么多人,姐姐怎么对裴探花这么不一般,不仅一路护送回家,还让我等给打扫屋子?”
“啧,真苯。哪是我对他不一般,明明是殿下对他不一般。以后可不许再胡说这话说了,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是。我不跟殿下抢男人!”
“?!殿下看上他了?就他?谢公子那样的,都没见殿下动心呢!!!”
“咳咳咳,小丫头你这是太年轻,谁说一个人就只能喜欢一个人了,陛下那么喜欢青芫夫人,也不妨碍他有其他嫔妃啊。”
“哦,姐姐想说,殿下日后坐拥后宫,他必是其中一位?那干嘛让我等给他打扫屋子,不过是三千水中的一瓢而已,且做了好事还不能留名,他连我等是谁都不知道,那不白搭嘛。”
燕雀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方认真回道:
“那若是,殿下阅尽千帆后,在三千水中只取了一瓢呢?”
**
此时,外宫门,便来了三千水中的某瓢。
素衣麻裳,青丝如墨,高瘦白净的青年面容温润,拎着食盒候在宫门外。
通禀过后,取回腰牌,他撇开随从,独身迈入了宫门,过宫门时,亦没忘了向两侧卫士微笑颔首:“有劳各位大人。”
行至宫门尽头,却听靠内门的某卫士戏谑道:“章公子,可是路上耽搁了,公主久候你不至,恐是生气了。”
公主前时来这儿等他?
章文略下意识抿了抿唇角,眸光却藏不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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