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骊疲倦地捏了捏鼻梁,看在李姬的面子上,最终还是扔下一句“若有朝一日反悔,便去三里铺寻柳掌柜,她会知道如何行事”的话,表明了自己随时愿意帮扶荻秋。
终究还是给荻秋赎了身,没有附加任何条件,便将卖身契从春风阁处取来,交还给了荻秋。
李姬得知最后结果时,沉默半晌。
许是荻秋上次的答复之后,她有了心理准备,早已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李姬这次的情绪倒谈不上激烈,只主动向司徒骊提出,要将之前答应司徒骊的交换条件中,“为其做十年事”的年限提高到一生一世。
她愿意为司徒骊卖命一辈子,只求即便荻秋后续未曾求救,司徒骊也能遣人时时照拂对方。
听听,这叫什么话。
简直又一个‘傻子’。
而司徒骊最烦这种‘傻子’。
于是她颇有些冷淡地回了一句,吾又不缺家奴,要你一辈子有何用,若不能事成,毋说你没命,便是吾也活不长久。
李姬讷讷,不敢接话。
司徒骊见状,抬了抬眉,说,你这怯懦的样子跟荻秋区别也不大,畏畏缩缩,实在有些不像话,到时候一眼就能叫人看透本身,拿出气势来,咱们三年后再见。
荻秋是个扶不起的,李姬看似文弱,实则柔中带刚,是个再难寻不过的巾帼苗子。
司徒骊面上嘲讽归嘲讽,其实内心还是对其颇为欣赏的,她期待其几年后能大放异彩,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之一。
又成功收拢位大将于自己麾下,司徒骊不虞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但待她回宫,见雀翎殿披红挂彩,在积极地为她筹备明日的元服,庆祝她的‘成年’时——
狭长的凤眸缓慢地开阖,原本微微翘起的朱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殿下,皇后遣了人来。”画眉在殿门前东张西望,远远瞧见她身影,纠结的包子脸总算舒展开来,三步并作两步来迎接她,“燕雀姐姐被您遣出去办事了,尚未回宫,亦来不及替您掩饰。”
闻言,司徒骊沉稳依旧:“来的是卢尚宫?”
“不是,是个太监。”
“孙贵德?”
“要是那个老油子倒好,奴婢还急什么急,是个新面孔,都不晓得是皇后何时提拔的人!”
“急什么急?你家殿下还能被个太监欺辱了去?”司徒骊乜小姑娘一眼,抬手捏了捏对方气鼓鼓的包子脸,“好了,别摆臭脸了,小心等会儿被皇后遣来的人罚跪打板子!”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慢慢冷了下去,但嘴角却又慢慢翘了起来。
弧度合宜,同宗室里任何温婉女子相较,并无不同,看起来甚至更“规矩”些。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要是奴婢能替您受罚,那倒是好……”
画眉边走边小声嘟囔着,但快进内殿时,亦乖觉闭口不言了。
方入内,乌拉拉的一群内官中,为首那位高颧骨、小眼睛的白面公公,便唰地投来视线。
果真遣来个生面孔。
谢后已经生疑了?或者仍旧只是在敲打她……
莲步微挪,裙摆端庄,司徒骊缓缓上前,笑容和婉:“便是公公不来,吾也是要去拜谒母后的,原说今夜怕扰母后安歇……”
见她走近,那宦官才好似反应过来,慢吞吞行礼,欲要下拜叩首:“殿下安乐如意。”
然而连腰都没弯,便被司徒骊“知趣”地隔空轻扶,示意免礼。
那宦官顺势而起,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笑容满面地朝西面拱了拱手,“奴才杜贵义,以前在浣衣局当差,得皇后千岁赏眼,眼下腆居后宫统事太监一职。”毣洣阁
从浣衣局当差到一跃成为后宫统事太监……
这种平步青云的速度,简直堪比神话,跟小宫女一朝得幸做贵妃无甚差别。
眼睫微颤,司徒骊开始思考自己近日有无在浣衣局附近办过事,以至于教人捉住了马脚,拿去跟谢后讨功,几个瞬息之后,她很确定,确实不曾有过。
“烦劳杜公公了。”紧绷的心弦松了松,“母后是有什么吩咐?”
杜贵义便笑答:“千岁让奴才跟您送些物什过来。”
说着话,从揭了旁边托盘里的披帛,露出一叠叠书籍青册来。
跟在司徒骊身后的画眉不着痕迹地垫了垫脚,见着精致书封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眼,心便沉了下去,除却《女德》《女则》《女戒》那老三样又臭长裹脚布,这次还新加了几卷《妇道》,自殿下长大之后,谢后磋磨人的法子便不见伤不见血了,可这些东西,比杖责和罚跪,还让殿下来得难受……
她偷觑了眼司徒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见此等糟粕,司徒骊眼下的心情自然不佳,但面上神色自若,未曾显露丝毫不虞。
袖袍下的指尖蜷缩了一瞬,便伸出手去,要接过托盘,“托公公向母后回话,就说儿晓得了,定行事规矩,不辱谢家门楣。”必好好效仿谢后的‘闺范’‘妇德’。
捧着托盘的小内官惶恐避开,没教公主接了去。
杜贵义笑容不减:“烛光昏暗,殿下千金贵体,自己阅览恐伤眼,千岁特地嘱咐奴才,让奴才替您念,您跟着默便是。”
“……”
垂手,袖袍里的丹蔻几欲陷入掌心。
司徒骊无有不应,当下便吩咐画眉去收拾好了桌案,“母后说,需要默几遍?”
“一遍即可。”杜贵义指示着旁边的小内官去研墨,瞥了眼司徒骊脸色,略一思索,又添了句:“但明日是殿下的大日子,万不可耽误,若今夜未默完,日后再续亦是一样的。”
“不必。。”司徒骊挽了袖,闻言摇了摇头,笑容浅浅:“怎可拂母后今日‘好意’。”
说着话,毋需杜贵义诵读,亦是笔下生风,唰唰唰写下《女德》开篇第一句。
瞧那架势,想来对其间内容已是烂熟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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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完女三书,已是后半夜,月上柳梢时分。
就连杜贵义自己都觉得有些疲倦了,但被他紧盯着的公主殿下,依旧是精神百倍,他打了个哈欠……
“杜公公?《妇德》却要烦劳您了。”
他困得发昏的脑袋猛地清醒了过来,抬头,却对上双似笑非笑的凤眸。
“奴才惶恐,殿下请听……”
不自觉地,杜贵义心里有些发凉,在这夏暮凉夜里,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打了个寒颤,然不管他此时心里有多泛虚,还得硬着头皮往下念:“妇人之德,首在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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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边破晓,斜光穿户,那些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才被默完,杜贵义头也不敢抬,带着人捧着那堆新出炉的摹本,赶着去西面的坤宁宫复命了。
惯常爱唧唧喳喳的画眉,此时也不吵闹了,她取来药油,为自家殿下揉手:“皇后又是为了何事生气?为了谢公子?他一个要‘嫁’进宫来的男子,这架子摆的比那些尚公主的驸马都厉害!”这是个没心眼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教隔墙耳听到,会不会遭大秧。
司徒骊瞪了她一眼:“你这利嘴,迟早教人拔了舌头。”余光似不经意般扫过旁侧默默伫立着的百灵。
百灵若有所觉,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一惊,忙垂下头:“奴婢去净室瞧瞧热水放好了没。”
画眉撇了撇嘴,无声念叨了几个字:胳膊肘往外拐的蠢东西。
两刻钟后,司徒骊缓缓步入浴池。
四周帷幕垂下,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她不惯有人贴身伺候,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周遭阗然无声时,内心会变得沉寂安宁,但同时,繁杂琐碎的思绪,稍稍梳理,亦会变得异常清晰有条理,此时思考一些事情再为恰当不过,能事半功倍。
但司徒骊此时的脑海里,却难得的没有涌现各种政务。
她前时面上虽淡定从容,实则心中恼怒异常——尤其是回宫前,就在荻秋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谬言后。
如此时,司徒骊的脑海里就反反复复都是杜贵义念的那套“妇人之德,在为贞洁……”
荻秋因为那点子落红,不愿离开那个软蛋孬种;
女人们却还作书立传,歌颂初夜落红多么贵重。
可男子呢?除却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男子,世上几多一生一世只一妻的男子?便连庄稼汉过了一个丰收年,心里都惦记着讨二房……
便是她这“元服礼”,亦是几方势力角斗的结果,是按照世家公子婚前有通房,皇子婚前遣教导宫女的规矩定下的,她只是作为这世间权力顶端的女子,如此才凭借特权而有了同男人般的特权,而不是作为女子,同同等阶级的男子一般。
而即便这样,即便是她,今夜还默抄了通宵的女德妇道。
可那点子落红究竟代表什么?为何就能让女子们甘心顺服?又不是命攥在人手里了……
唔,失“贞”妇人会浸猪笼,而贵族女子失“贞”,也会被送家庙,或者被各种自愿殉节,如此说来,倒真同命被人攥手里差不多了。
司徒骊冷笑。
放松地任由自己沉落池底,碧水渐渐淹没她口鼻,窒息感渐起,浸猪笼便是这样的吗,哦不,听说那笼子里还有柳叶剐……这些比禁军暗狱里都要严酷的刑法,却会被一一加诸在他们说的那些不规矩的女子妇人身上。
偏生女子想要立业置产时,他们又开始说她们柔弱,不能吃苦了……
司徒骊在池底猛地睁开眼,碧水深处,悠悠漾出一缕红,转瞬湮没,彻底消失不见。
她要做自己的主!
她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天下女子都看到,她是女子又怎样!
她照样能站在权力的最顶端,让那些压迫她们的男人俯首顺耳!
权力从不分男女。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2 章 野心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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