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将手抽回来,倒是反握住了司徒骊的手,得寸进尺道:“可惜夜色将明,夫人留给我的时间实在不多,却不知……”顿了顿,皙白的脸颊强逼出些红晕,“回去后,我又得等待多少时日,才能同夫人再见上一面。”
夜与日的交替间,天际青灰,依稀得见辰光初露,弯月半掩。
少年眼眸澄澈,亮若明星。
而远处传来几声梆响,五更天了。
宵禁将解。
司徒骊凤眸浅阖,不经意般扫过街尾巷侧如浸墨的阴翳处,虽然并未回应裴恪的邀宠,却是牵了他的手徐徐前行。
于裴恪而言,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对方会回应,如是,他心中也就没多大失望,顶多是有一丢丢失落而已。
但那些许的失落,此时此刻,亦被彼此十指紧扣掌心相贴的亲昵触感冲淡了。
陛下的手修长而韧,略带薄茧,算不上柔软,同书上称赞女子美手的‘柔荑’一词更是无甚相关……
但裴恪就是觉得,那干适暖和的温度直直熨帖进他心里去。只恨不得前方行路没有终点,她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不放开,一辈子永永远远走下去才好。
只是——
雾染于睫,裴恪安静了没几刻钟,记起了自己的本分,又开始聒噪了。
“已至卯时,您不去上早朝吗?听李公子说,今日还有殿试……”
司徒骊瞥了他一眼,见其唇瓣开开合合,眉宇间凝着愁郁,当真比她这个在位的君王还要关心朝政——但分寸拿捏得很好,不妄议政事,只委婉地劝诫。
“是啊今日殿试……”她顿声,似笑非笑,“女帝病了,由凤后代为出面,朝臣没几个会有异议的。”
闻声,裴恪地嘴唇抖了抖,猛地转头。
极为不可置信。
当年她尚未登上太女位,仅凭公主之身亦能当廷选侍,如今皇权在握,怎反而被迫避让至此?
裴恪心里咯噔一声,没料到谢檀之初登凤位,谢氏竟就迫不及待露出了獠牙,若早知如此……
他垂眸,张口欲言。
却见司徒骊凤眸微敛,唇角含笑,芙蓉面上神色不同于三年前隐含不忿,越发疏朗开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是了,她冰雪聪明,意志坚定非比寻常,又兼杀伐果断,却是他多加置喙。m.bïmïġë.nët
想必一切都已在其运筹帷幄中。
“卿又想说甚?”司徒骊乜着他。
“卯正时分该用早食。”裴恪弯了弯唇角,极缓慢极刻意地,舔了舔唇,“臣腹内空空唇干舌燥,想欺君,求芳泽以润之。”
勿要再庸人自扰,还应以恪守本分为宜。
而身为后宫低阶侍卿而言,目前应尽的本分自然是讨君王欢心。
然而司徒骊不为所动,只示意他看前方。
十步外,有一老汉推开店门,搭了篷布,又摆桌凳,门内几口铸铁灶锅,炊烟渐起,徐徐飘香。
那老汉抬头间看见刚解宵禁的街道迎面走来两个生面孔,明显愣了愣,只一瞬,那张皱褶横生的愁苦脸上又堆砌出笑容来:“两位客官,可要来上两碗小面?”
见司徒骊站定颔首,他利索的手脚即刻加快几分,“稍等,小老儿片刻就好。”
少顷,老汉忙活完,转身一瘸一拐地,捧着托盘上餐。
裴恪下意识从椅凳上起身,上前接过,那老汉似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一个不察没收住脚,生有疾患的腿哆嗦了两下,猛地撞到了裴恪身上。所幸老汉眼尖手快,怀里护着的汤面晃了晃,仍旧好好地端放在托盘上。
“公子好好坐着,小老儿份内事。”老汉抬头瞧着裴恪,笑呵呵道,面上堆叠的愁苦纹路似乎也随着他的话变得平整不少。
裴恪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嚅了嚅唇,却是没出声。
他掌心攥着的是才刚那老头趁机塞过来的油纸笺,陛下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落在他后背上,连带着他后脖颈都沁出了冷汗。
这老汉又是谁安排的?
意欲何为?
糟心事真是躲都躲不开,就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后宫做一条咸鱼,吃着这天底下最香的软饭不好么……
裴恪的手自然垂落,颤抖的指尖隐在袍袖下。
他低了眉眼,转身落座,看也不敢看司徒骊一眼,“我…我又添乱了。”语义不明。
而司徒骊浑不在意道:“没人苛责你。不过,你不是要争宠,想成为宠侍吗,那就多跟着‘家里人’学学。你虽没那几个的家世背景,大树底下乘凉的好命,养不出目中无人的飞扬跋扈。但也最好先把甚尊老爱幼孝悌亲仁放一边,时刻记得,帝王妾亦是枝头凤,既飞入了青云,行止便要有别于人间劳碌众生。否则只会教那些人看轻,打量着你从尘泥中脱胎,就自该被践踏回尘泥中去。”
说着话,她皙白的指尖握了斑驳竹著,却连擦拭也懒怠,伸入碗中搅弄了几下,卷了卷,一大筷再平常不过的葱油素面便绕成团送入了口中。
专注地吃着面,司徒骊冷颊微鼓,吃相也无甚含蓄优雅,同她前刻说的话相较,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就像她本人也并非是话中的前者,而是被长久规训的后者一时忘了压抑。
“总之我今次带你出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若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应手段把戏全不会,那我只能应承你——死了管埋。”
裴恪回神,视线从开合的红唇上移开,喉结微微滚动。
素手微顿,半晌才捋了捋宽袖大袍,捧了面碗。
没听见应声,司徒骊诧异抬眼,“说你两句,就闹小性子?”
凤眼眯眼,佯作不豫。
裴恪低着头挑了面,慢吞吞地答道:“不敢。只是觉得您好话总要硬着讲,我这咽惯了软饭的胃听着有些不适应。”
“……”司徒骊闷咳一声,“收回前话,那些个撒娇卖乖你却是没少学,成——”
“臣不成体统。”裴恪压低了嗓,“不是说把‘家里’的规矩都放放,允我今日独伴您身边,轻松肆意一日么……”
指尖在桌案下轻掠过,捻住司徒骊腰间的绦带绕了绕。
司徒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桌下,不远处捯饬案板的老汉佝偻着身子,收回了视线。
而裴恪立时收回了手,端直了身子,“咳咳、忘了还有他人在。”
司徒骊嗤笑了声。
每每邀宠都只能邀到一半的裴.未来宠卿.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膳罢,平日里日理万机半刻也不得闲的女帝陛下依旧没有打驾回宫的意思,这时候知情识趣的后宫儿郎该怎么办?
裴恪觑着她的脸色,忖度了片刻,道:“再转过两条街,就是历任探花府邸……”
司徒骊随意地挥了挥手,“既然卿想回去看看,那就去哪儿罢。”
回去?三年后物是人非,一朝新人换旧人,今日过后,那里便会赐给新任探花。
裴恪眨了眨眼,只浅笑颔首。
去的路上依旧没坐马车,这回司徒骊还没动作,裴恪便主动上前挽了她的手。
于是女帝陛下挑着凤眼,目光往街角巷檐下的某些阴翳处扫了扫,又睨着身侧的宠侍,悠悠道:“裴侍卿,这次可是你自找的麻烦。到时莫怪是孤推你出去挡锅。”
不敢环顾那些他瞧不见但必定存在的鬼祟身影,裴恪深吸口气,把手里的并不纤软的指骨攥得越发紧。
而嘴上说着最见不得他那副,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噤若寒蝉好似鹌鹑的窝囊模样的人,却是乜着他同手同脚的紧张模样,将唇抿了又抿,终是忍俊不禁,扶额笑出了声。
怎会有人蠢笨若此般,却不招人厌烦呢。
听见轻笑声,裴恪顿足,反应过来,顷然间,脸色便又如敷粉,煞是好看。
*
司徒骊在探花府上补了觉,醒来便见原该侍立在榻前的裴恪杳无影踪。
对此她也不急,淡淡然地漱了口净了面,把匿身在周遭的影卫叫出来了解完情势,交待好接下来的安排,才慢悠悠地踱步出了厢房里间,往院外走。
然而裴恪不在院外,甚至不在这探花府邸里。
到此时,司徒骊才微有诧异,不懂这时时把‘谨言慎行’挂嘴边,又时时把‘谨言慎行’抛脑后的明面安分小男人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莫不是触景生情,躲在哪里哭鼻子?
打住!
稍微脑补了下那画面,司徒骊就浑身恶寒,别扭地揩了揩胳臂上惊掉的鸡皮疙瘩。
幸而那般场景并未出现。
寻见裴恪时,裴恪就倚靠在探花府邸后门的院墙上,遥遥望着栽种在巷口的某株桃树。
那桃树瞧着颇有几分怪异,在眼下时令,本该抽枝展条的时节,却好似依旧活在凛冽寒冬,是一副枯干虬结沧桑朽败的模样。若非瞧见其冷硬深扎在厚沃土壤里的根部依旧生机勃勃,谁人看了都会以为它早已死去……
而少年抱臂站于冷风中,久久凝视着它,眼神眨也未眨。
司徒骊踱步过去,懒得追究裴恪不告而退之罪,只皱眉看着他身上的薄裳,随口道:“那是株什么树?你若喜欢,挖回去栽你院里便是。”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59 章 闲适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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