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时候醒来了。
没有做噩梦,相反，做的是美梦，梦里是漫长而安静的午后，他和阿咲抱着零食在看电影。
梦里的光线明亮而温柔,和小清新电影里的色调几乎融为一体,阳光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探进来,落在他盘起的小腿上,女孩子随意挽起的长发，有几缕落在她后颈，毛茸茸的让他想起幼猫的触感。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窗外的月光凉而清澈，和庭院里飒飒竹叶声一同穿堂而过。他嗓子有点干,小腿上好像还有阳光晒着的温热感,他几乎感到瞳孔产生了从光明突入黑暗的不适感。
窗外一声嘶鸣,有鸟雀跌跌撞撞离开树枝。
明亮的,柔软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美丽。像棉花糖一样的下午。
安静的，沁凉的，让他不得不清醒的月光。寒潭水一样的深夜。
哪一个是真的呢。
乱藤四郎拒绝思考一些事情,急忙闭上眼睛。
睡意全无。竹林抖动的声音越发清晰。
他叹了口气，抱着被子呆呆地坐起身。
他呆坐了一会儿,扭动僵硬的脖子去看房间。他的兄弟们蜷缩在被子里，因为白天的远征而陷入了黑甜的梦。
有什么不对劲。
他歪头想，长发因为睡眠而蜷曲蓬松,落在洁白的被褥上。
他们在等待,今剑去寻找阿咲了,没有人怀疑过阿咲会回来。阿咲可能是在生气他们没有在她失忆的第一时间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吧。
可是...可是...
乱藤四郎习惯性地咬住下唇,轻轻鼓起脸颊。
那样残酷的真相，他真的不希望阿咲知道呀。
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乱藤四郎小心翼翼地猜测，指尖不安地抠抠被角。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好道歉的话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于是满意地站起身打算去倒杯水喝。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兄弟们的被团，小声吐槽他们的睡相，抬脚准备跨过五虎退。
五虎退的被团动了动，一只小老虎圆溜溜的脑袋钻出来。
咦——？
乱藤四郎扬手掀起五虎退的被子丢在一边，卡通老虎图案在地上皱缩成一团，被子下四只老虎挤在一起，被他的动作吵醒。
他抬头看看幛子门，门缝里淌进来的月光落在小老虎身上。
去哪里了。
乱藤四郎抱起一只小老虎赤脚走出门外，蹑手蹑脚拉上幛子门，弯腰把小老虎放在地上，拍拍它的脑袋。
“走吧，去找你的主人。”
小老虎懒洋洋伸了伸脊背，抖抖皮毛，毫不犹豫地向着走廊深处走去。乱藤四郎打着赤脚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夜越来越深，一路跟着小老虎，渐渐离开了本丸的范围，他赤脚踩在地上，脚底从地板变成了杂草和泥土，有点痒痒的。小老虎停在了后山脚下，后山的草经过了春天的萌芽和夏天的疯长，已经高到乱藤四郎腰际。他记得春天的时候这里是满眼满眼的花。
小老虎灵巧地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真是的......”什么嘛，夜游什么的，一定又是被青江先生讲的鬼话骗了吧“夜里会有实现人愿望的魔女突然出现什么的......”乱藤四郎低声抱怨着，扫视着荒草海洋寻找自己的笨蛋兄弟，不远处山坡上那棵几人合抱的樱花树散发着温柔的光。
找不到。
他气呼呼地叉腰，冷意立刻让他忍不住蜷了蜷脚趾，在湿软的泥土上留下不大的脚印。
乱藤四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胀满。
“退——”
和他的声音一同而起，夜风骤然腾空，乱滕四郎清亮的声音乘着风飞舞，荒草的海洋泛起温柔的波涛，金色长发在月光里扬起。
荒草弯下腰的时候他看到山坡下的的草丛里躲着一个瘦小的孩子。他环抱双膝，单薄的脊背对着他，奶白色短发摇晃，在浩大无垠的荒野星空下与唯一的那棵樱树为伴。
夜风止息，波涛归于平静，乱藤四郎前方的背影再次被荒草遮盖。
星空，草地，樱树温柔伫立。乱藤四郎差点怀疑刚才的背影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他晃晃脑袋，在水样的草丛中分海而入。
“退酱。”乱藤四郎无奈地弯腰拍拍兄弟的肩膀。“做什么呢，快回去睡觉吧。”
五虎退原本盯着自己脚下两寸的地面发呆，被这么一拍立刻回过神来，回头仰望自家兄弟。乱正一只手绕着肩上的卷发，歪头露出习惯性的可爱表情。
“乱......”五虎退举起拳头揉揉干涩的眼睛。“我...我在等...等大人回来。”
“哎？阿咲吗？”乱藤四郎震惊地提高了声音，片刻又想起自家兄弟关于“大人是樱花树里出来的”这样胡言乱语的论断，于是无奈地撇撇嘴“退，我第一百零一次告诉你，大人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走门，不会走树，懂？”
“唔......”五虎退不说话，吭哧吭哧挪了挪身体，重新留下一个背影给乱藤四郎。
“......”
就很气啊。
“退，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一期尼知道你半夜跑出来会生气的。”乱藤四郎偶尔也想拿出兄长的派头，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弯下腰准备牵五虎退的手。
“不......不回去...”五虎退躲了躲，把自己缩起啦，重新给乱藤四郎一个背影。
“......”这孩子怎么这么倔？以前怎么没发现？阿咲惯的？“不可以！”乱酱自以为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期尼。“夜深了，必须要回去睡觉！不可以任性！”少女音丝毫没有威严。
五虎退果然没有被吓住，连个眼神都没给，镇定地挪挪位置，干脆靠在了樱树上。
就很没面子。
乱藤四郎面对自家软乎乎的弟弟一点都不软乎乎的表现，用力叉起腰，决定这一次模仿药研。“退酱，如果不好好睡觉的话，阿咲回来我会告诉阿咲的！阿咲就不喜——”
“不是的！”五虎退激动地抬起头，想要大声反驳，怯懦的性子让他没办法对兄弟大吼，于是只好自己跟自己较劲，闷闷地重新低下头。“不是......不是这样的。”
“明明就是嘛~”乱酱见五虎退果然对“不被喜欢”很在意，美滋滋地准备行使兄长の强权。
“不是的......”
“那就快回去......”
“不是想要大人回来。”
“哎？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是想要告诉大人......快...快走吧...”
“喂——”
“再也...再也......呜...呜呜呜...不、不要回来了啊......”五虎退抱着自己的双膝啜泣起来，小老虎担忧地扒住主人的裤脚，发出低低的吼声。
“喂！你这个家伙！你在说些什么！”
“就是...呜...就是不让大人回来了...”
“五虎退！我生气了！不要以为是兄弟我就不敢教训你！”
“大人...大人快点跑......不要...呜呜...不要回来啊...”
“你给我住口！站起来！我要打你！”
“他们...他们都是骗子...我也.....我也...不要回来...”
“五虎退！！”乱藤四郎眼色赤红，喘着粗气粗暴地掰过兄弟的肩膀，强迫五虎退面对着自己，恶狠狠地吼道。“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我不许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呜......”五虎退红着大眼睛看着兄弟因为愤怒扭曲的脸，浅色的唇瓣颤抖着，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乱好可怕......大人不要回来...呜...嗝...”
“你哭什么！你不许哭！”乱藤四郎狠狠晃着兄弟的肩膀，“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五虎退被晃的声音发抖，还是断断续续哭着坚持。乱藤四郎狠狠将五虎退搡倒在地上，举起拳头无论如何落不下去，只能剧烈地喘息着，双眼通红。
“够了！”
五虎退没有听到，仰面朝上，占满泥土的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抽噎着坚持。乱藤四郎也没有听到，他暴躁地挥开拉扯自己裙角的小老虎，一手卡住五虎退的脖子，恶狠狠地怒吼质问。“难道阿咲对你不够好吗！你凭什么让她走！”
“我说够了！”
“乱藤四郎！你给我放手！”
对峙中的两个人这次都听到了，五虎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歪头看向来人。软软地叫了一声，“药研哥......”
乱藤四郎没有回头，卡在兄弟脖子上的手没有动。
药研藤四郎一言不发，沉着脸几步走上前来，干脆地从背后扯着乱藤四郎的小臂发力，暴力向后猛地一甩，也不管对方的手臂会不会脱臼，连人给甩出去几步远。
药研藤四郎少见地没有笑意，冷白色皮肤与黑发的鲜明对比，让他像收割生命的魔王。药研藤四郎低下头俯视着侧趴在泥土里的乱，他长发和白色的柔软睡裙上沾满泥土，脚上更是不堪入目，他用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肩胛瘦削，因为喘气而起伏着。
“穿上鞋。”
药研藤四郎的声音冰冷，垂着眼随意将手里的鞋子丢在乱藤四郎身上。
乱藤四郎被鞋子砸了个正着，仍旧不肯动作，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瞪视不远处的五虎退。
“乱藤四郎！”药研猛地提高了声音，上前一步隔开乱的视线，俯下身盯着兄弟女孩一样的面庞，面无表情，一字一顿。“我说了，穿，上，鞋。”
乱藤四郎不甘心地收回视线，和药研对视了几秒，忽然撇开头大动作捡起自己的鞋子，撒气一样往脚上套。
等乱藤四郎穿好了鞋，药研一手插在口袋里，也没有去安慰五虎退，冷淡开口。“乱，道歉。”
“我不！”
“道歉！”
“我......”
“粟田口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
“我问你！是什么！”
“可是他.....”
“是什么！”
“血脉至亲...不许干戈相向......”
“你又在干什么！”
“可是...”乱藤四郎突然爆发，“你知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们快要死的时候是阿咲把我们从黑暗里拉出来，被刺杀也好，被偷袭也好，被之前的审神者欺负也好，阿咲都没有嫌弃我们麻烦！他为什么要让阿咲离开！”
“药研哥......”药研还没来得及开口，紧张站在一边的五虎退终于咬牙插话，“乱......乱根本没有伤害我......”
药研抿唇，他当然知道。五虎退倒下的脖颈位置，是乱把五指深深插进泥土里的痕迹，他在暴怒中也控制着自己没有伤害退。
可是有些话他必须要让乱知道。
“乱藤四郎，我不管你怎么想，现在，向退道歉。”
“我才......”
“没关系没关系，我...我没有关系的...”
药研无奈地叹了口气，五虎退不等乱开口就连忙摆手说没关系，乱也倔强地站在一边，一脸不服软的样子，不自在地把头转向一边。
傻兄弟。
药研心里暗叹一声，又想起那个女孩子。
她的到来与离开，果然改变了很多呢。
我的大将。
“退，只是知道了一些东西，对吧。”药研终于低声开口。五虎退闻言抿起了唇，轻轻偏过头看向夜风中摇动的樱花树，脸色悄悄温柔下来。
“把老虎借给今剑，是想要借此感应她回来时间，好在这里守候吧。”
“......嗯。”五虎退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乱藤四郎尾音不可思议地上挑，“你这个家伙，居然早就......”
“说大将是从树里出来的，也没有骗人，对吧。”是肯定句，药研伸手拉住了冲动的乱藤四郎。“这么说，她快要回来了吗。”
“是...是的。”
“我这个暴脾气，我今天非得......”
“乱，停下，我想，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
“......”乱藤四郎顿了顿，一瞬间想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下来，“......我不想听。”他低头沉默了一下，“夜太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们自便。”说着转身就走。
“乱，你必须知道。”药研没有动作，抱臂站在原地，看着乱藤四郎逃避一般的背影。“你不是早就有感觉了吗。”
“她受伤失忆那一段时间。”
“一期尼的表现，还有三日月殿下他们。”
“大将的记忆迟迟恢复不了，你没有怀疑过吗？”
“一期尼养的那一株植物入她的药了，你不知道吗？”
“在现世那一天，一期尼突然消失了一个早上，他去哪里了？”
“一期尼的灵力很不稳定，他常常误以为她还在这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一期尼太爱我们了。”
“不要太自私啊。”
“乱。”
“......”
“......”
“我......”五虎退带着鼻音开口，“我和小老虎偷偷听到，一期尼和三日月殿下说...”“不...不让大人恢复记忆的话...她..永远属于我们......”“要...抓住一切机会...留下...大人...”“欺骗...无所谓...”
根本不是什么善意的谎言，是图谋的欺骗。
背对着他们的背影，从直立慢慢垮掉，药研藤四郎毫不留情揭开乱藤四郎想要假装的太平盛世，乱藤四郎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躲进了草丛里，不见了。
然后夜风呜咽。
谁轻轻的啜泣在荒烟蔓草间回荡。
五虎退抽抽鼻子，在原地站了半晌，抹抹眼睛，跌跌撞撞扒开对他来说过高的野草，走向躲在草丛中的兄弟，然后也蹲下了身。
剩药研藤四郎一个人。
他站在那棵树的不远处，一手习惯性地插进兜里。他面对的是茫茫野草和无垠星空，秋夜的风很像她和小夜一起摘柿子的那一天，那天晚上她自己忍不住吃了不少，还认真地告诉他们不可以多吃，对胃不好。
“睡...睡着就好了......”乱藤四郎瓮声瓮气的说。
“全部...全部都是梦......药研骗人的.....”
药研向后退了一步，夜风把他柔软的黑发和白袍吹起。
“对，药研是骗人的。”他轻声道。
又过了很久，久到五虎退和乱藤四郎的呜咽的声音低下来。
“可是......药研...”药研藤四郎要怎么办呢。
药研藤四郎不能哭，药研藤四郎要告诉你们残酷的真相。
大将，你说，药研要怎么办呢。
蔓草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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