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六部衙门尚沉浸在节日的余韵里。
几名主事抱着这段时日积压的奏折过了应天门,一路细碎地聊着天、间或打个呵欠,往端门北楹的直房而去。
这一处直房本只是为高官候朝所设。但秦相爷宵衣旰食,为节省时间,常在此处办公,久而久之,政事堂和吏部衙门倒空了下来。
朝会尚未结束,值守的内侍请他们稍等。
几个人退到台阶下的庭院里站着,朝阳晒过来,暖融融的。
等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四下看看,小声道:“你们听说了没?昨个儿宫宴上,陛下大赏,赏了忠义侯一把弓。”
他腾出手,比了三指,“三石的大弓,还是□□爷用过的。”
“这哪儿能不知?昨晚就传遍了。”另一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小皇子是一套赤金的平安锁,据说把太后娘娘气得当场离席了。”
最后一人却恰巧不知,听了惊讶又茫然,“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小皇子虽年幼,但毕竟是皇子啊。”
“要我说,就是占着个名头罢了。”第一个人顿了顿,“都是外姓子,论人品才干,小侯爷岂不比秦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要强?那小孩儿爹娘俱在,却能过继皇室,还不是因为……”
他向直房挤挤眼,因为什么不言而喻;回头要再继续,却见同僚都变了脸色。
“秦大人!”
几个人当即遍体生寒,“扑通”跪下。
秦毓章片刻不停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只淡淡地留下一句:“妄议皇室,革职。”
跟在他身后的主簿立刻抬手招呼内侍来把奏折搬进去。
主事们试图求情,主簿眼含厉色一瞪,让他们闭了嘴,而后才小跑着跟上秦毓章。
“相爷,他们都是新升上来的,没个规矩,您别往心里去。”
“确实眼生。”秦毓章在门口站住,微微偏头问道:“秦兴提拔的?”
主簿迟疑着点头。
往直房送奏折也是个好差事,能面见朝中重臣,轻松不费劲,一来一回可以混去小半天。等闲轮不上。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吩咐:“降职一等,罚俸半年。告诉他,眼睛放亮些,再塞些乱七八糟的人,就滚回老家去,让他兄弟来。”
“是。”主簿应声道,待搬奏折的内侍们退下,关上门,面带忧虑地说:“但他们所说也并非空穴来风。自旭皇子过继伊始,宫里宫外就流言不断,相爷,太后娘娘对昨日之事是极其的不满。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不满意,当初为何又同意过继?”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秦毓章在书案后坐下,平声道:“战弓也好,金锁也罢,都是陛下的东西,陛下想给谁就给谁。与你何关,与我何关?”
“相爷的意思是,咱们做自己的事就好?”主簿捧起才将预备好的热茶,弯腰送上,“可太后那边的意思,是要咱们给皇上进言呐。”
他接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半,才说:“本堂没那个功夫。”
主簿面露疑难,见他开始翻看奏折,便忍下劝诫,识趣地没有再开口,转而去做自己的分内事。
秦毓章翻了几本,忽地轻笑出声,“提俸?”又将这两个字念了几遍,翻来覆去地再看一回,评价道:“倒是会想。”
最后把折子合上,放在了需要呈给皇帝过目的奏折堆里。
很快内侍来报,礼部仪制司郎中求见。
“秦大人,这是下月会试的各项安排与相应事宜,请您过目。”
春闱乃朝廷开年第一件大事,也是仪制司的重头任务,因此他们早在年前就做好了准备。
秦毓章接过厚厚的奏章,说道:“你们裴大人本就执掌礼部,又担任过多届会试主考,他可比我内行,给他看了没?他要点头,我这儿不看也行。”
郎中拱手道:“裴大人说了,今次您是主考,相关一切皆由您决定,是以一概不准去问询他。”
“孟檀啊孟檀,避嫌呢这是。”他把奏折放到桌上,拿朱笔批了红,又递回去,“去通知其他几位考官罢。”
郎中拜谢告退。
“等等。”秦毓章又把人叫住,偏头问主簿:“孟大人可上衙了?”
主簿摇头,“孟大人自告病以来,久未见好。”
他沉吟片刻,对郎中道:“你去请示孟大人的时候,先去趟太医院带上李太医一起。”
“下官遵命,秦大人放心。”郎中肃容作揖。
他回到礼部衙门,叫胥吏套了马车,带着奏章往孟大人居所而去。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路旁的灯楼大部分已拆除或者正在拆,裱糊灯笼的白纸到处都是,被鞋底、马蹄与车轮碾作尘泥。
张厌深放下手中的答卷,与长案上另外三张并列一起。
他撑着额头稍歇一会儿,便听见一声隐含担忧的“老师”。
“无事。”老人睁眼看去,不止贺今行,一圈四个少年人,都关切地看着自己。
他不禁笑道:“人老了,精力不如从前,看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
少年们面露愧色,又带着些纠结。
张厌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你们是我最后一批学生,若能把你们都送上杏榜,我这几十年也算有个好的了结。春闱只剩二十来天,你们若有不懂的,更要抓紧时间问我。”
“你们各自的优劣之处,我早已说过。此前都是让你们尽力弥补短处,但从今天开始,咱们换个思路,不再管短处,而是去想法子发扬你们的长处。”
他把所有的答卷收叠在一起,“好与不好,你们心里应该都有了评判的标准,以后也不必再等我批阅。不过江小子除外。”
江拙见身边三人都若有所思,自己却没咂摸出个什么道理来,忍不住问:“先生,为什么?”
“他们底子牢靠,有足够的积累,所以可以这么做。”张厌深注视着他,说:“但你从前缺了些读书的时间,现在就需要更多的技巧来辅助,之后我会单独教你。”
“哦……”江拙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紧了放在桌下的双手。但老人的目光如此温和,没有丝毫的轻视与看不起。
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回以目光,而后起身作揖,“多谢先生愿意教我。”
张厌深笑着点头:“好孩子,坐下罢。”
江拙红着脸坐回原位,对坐的晏尘水“啊”了一声:“我有一些心得随笔,都在我房间里的书架上,你可以随便去翻看,借走也行,只要不弄脏弄坏。”
“好啊。”他立刻应声,话出口才想起来:“可是今行给我的笔记我还没有看完……”
贺今行听了便笑:“他的笔记向来做得简洁精要,你对比着看,或许可见详略,速度能快上一些。”
裴明悯也对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看什么书,直接告诉我,我书房里应该都有。我若没有,我爹肯定有。”
江拙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心里像装了一团火,烧得脸颊发烫,他觉得说什么都不能够表达他的谢意。
张厌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见他们说完,才问:“再来说说本次会试,你们可知考官是谁?”
裴明悯答道:“本次会试定在二月十二,吏部尚书秦毓章任主考,礼部侍郎王正玄与右都御史孟若愚任副考,并同考十二名。其余提调、监试等等未做了解。”
老人边听边点头,缓缓地说:“往年考官里必有你爹一席,今年退得如此干净利落,这是在为你让路。”
裴明悯正色道:“我绝不会让父亲与祖父失望,也请先生放心。”
“你文思好,文采也好,不必为了切合实际而过分拘束自己。论及锦绣文章,飞扬气象,我观有名姓的子弟,无人可出你之右,你尽可放手一搏。”
“谢先生提点。”少年人起身行礼,姿态端方。
张厌深摆摆手,又看向旁坐的晏尘水,“你谙熟法理但儒义不精,笔下文章如你人品,刚直有余,情理变通不足,本不受官场所好。但孟若愚被点为副考,就是你的造化。他是个比你还倔的人,有他在,你只要坚持自我,必能登榜。”
他一口气说完,缓了缓,又道:“但若要名次往上,就必须做出改变。哪怕心不改,下笔也得改。”
老人直直地盯着晏尘水的眼睛,“我只说这一次,改与不改,怎么改,在于你。”www.bïmïġë.nët
晏尘水不避不让。他一贯多话,此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起身,深深一揖。
“也罢。不管什么路,走下去才知道尽头是生路还是绝路。”张厌深摇了摇头,最后看向从小西山便跟着自己的少年。
他看了半晌,却没说贺今行,而是说起了别的。
“秦毓章小时候也是闻名天下的神童,比裴家小子过之而无不及。先帝曾破格让他不经乡试而入国子监读书,状元的年岁。”他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起,语速不快不慢。
若非话中对象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就真如讲故事一般。
贺今行与裴明悯对视一眼,俱是惊讶。
张厌深犹在继续讲述:“你们别看他做了十几年的左相,就以为他是一帆风顺直上青云。实际上他做过两任知县,做过两任知州,还做过一任巡抚,辗转四五路,吃过不少苦。转入京曹之后,从户部员外郎到吏部尚书,再兼领中书门下,不过四年时间。”
“他这个人,从地方到中央,宦海沉浮三十年,是老狐狸修成了精。”他嘴角浮起一丝笑,继而深深地叹息:“如今国库亏空,弊病甚多,不能说没有他的过错。但他崇尚实干,肯发掘重用人才。”
他看向自己现在的学生,“今行,由秦毓章做你的座师,最好不过。”
“老师。”贺今行尚不能理解老师说出此话的缘由,眨眨眼,换了个角度问:“那我在考试上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不管释义还是策论,你只要顺从本心,认真答题就好,不必追求技巧修饰。”张厌深明明白白地回答他,说罢起身独自出门。
少年们要扶他,他拄着拐杖,直说不用。
课间稍歇,贺今行站在檐廊上,目光从院角枣树到树梢屋檐再到檐上天空,不知该落在哪儿。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晏尘水依旧大着嗓门儿:“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还要不要读书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往手心里呼出一口气,说:“我忘了一开始在想什么。只记得刚刚想到了我的一位同窗,书院结业考试,他的成绩也很好。但他此生再不能参加科考。”
“是吗?为什么?”晏尘水微微震动,“那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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