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男装与对方在荔园见过一面,那时只粗粗抹了脸,本以为日后难再相见。谁知猝不及防在此地撞上,照面便被认出。
柳逾言蓦地溢出一声轻笑,再压近一寸,用只有双方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他的儿子?”
她的敏锐令贺今行寒毛直竖,避无可避,只能小心回道:“请大小姐保密。”
然而对方只是细细地在他脸上巡视一圈,然后说:“不像。”
“不过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不准。”柳逾言垂下眼睫,回忆一闪而过。
七年,还是八年?她过目不忘,但从来不记这些没有价值的小事。
她抬起两根手指,以剩下两指的指背将少年推出去,扬声道:“好说。”
贺今行趁势后退两步,知道她这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请求,抱拳道:“多谢大小姐。”
“但我不做亏本的买卖。”柳大小姐又不紧不慢地坐了回去,歪着头,撩起眼皮,“生意场上,向来是互利互惠才能走得更远。”
这是以保密为条件来要他做事,贺今行敛眉道:“大小姐请讲。”
“不急。”柳逾言展臂一指,如水的纱袖甩向山间的义仓,“你们这一趟不是要查看淮州义仓么,赶紧过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义仓有问题?贺今行看向莫弃争,后者常年紧锁的粗眉未曾展平过,“本县派去州里拿敕令的衙役尚未赶来。”
“州里不会给,那边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敕令,去吧,别浪费时间。”柳逾言再一次催促。
“没人要敕令是什么意思?”莫弃争高声道。
“字面意思。”
县令握紧拳头,一拂袖大步流星走向义仓所在,贺今行立时拉着尚不明状况的秦幼合追上去。
三人走远,柳逾言吩咐一众下属,“都散开去,守着前方路口,要是有官府的人来,拦住他们。”
待只剩下两人,她微微侧头,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解释了。我让你跟着阿自,你为什么要过来。”
柳三尺走到她视线里,单膝跪下。
大小姐命令他贴身保护少当家。所以少当家要他来送信时,他理应拒绝。
但是,他低头说:“三尺是大小姐的护卫。”
“别拿这种话搪塞我。”柳逾言自及笄起,就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天南海北的话,皆以为自己情意绵绵手到擒来,而在她眼里却拙劣不堪甚至不如表演杂耍的猴戏。
她在昨夜收到雁庄传来的消息,就立刻布置人手星夜沿江寻人,而她自己一边乘坐马车跟着找,一边处理她与人合作的在广泉路即将出海的茶叶生意,至此心力交瘁,懒得多言。
青年仍旧低着头,声音也跟着低两度,“三尺不敢。”
柳逾言瞥他一眼,“被我厌弃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沉到江里喂鱼。江里不缺你一具尸体,但你最好不要有下一次。”而后以手支颐,趁着短暂的空闲阖眼歇神。
“是。”柳三尺仿佛接到了那个轻飘飘的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如瀑的长发就流淌在他眼前。
他的视线于之溯游,落在发梢,便不动了。
静悄悄的旷野里,鸟雀啁啾渐响。
昨夜的雨在今日从叶尖滴坠,打进泥土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里,叫人心悸。
淮州整体地势平坦,几条大小河流穿驰而过,将低矮的丘陵分割成稀稀落落的几块。最大的山群在江阴县与淮州之间,所以州府的义仓就建在这里。建造时征用上万民夫、二十万税银并耗材无数,削平一整座山头,才建成五座不惧风雨、可扛地动的大仓。
按大宣律,常时,本该有五百淮州卫轮流值守,不得擅离片刻。
然而在贺今行三人面前,整座山头都看不到人烟,目之所及只有特意栽种在周边的常绿树木。
惊愣半晌,莫弃争奔向最近的一座仓库,仓门挂着锁,锁把上积了一层浅灰。他立刻抓着铁锁摇晃,再用肩膀撞门。
“莫大人,我来吧。”贺今行拦住他,然后拔出贴身的匕首,一下削断了锁链。
大锁“啪嗒”掉到地上,莫弃争却怔怔地看着少年,不知怎地没敢去开门。
“怎么不进?”秦幼合双手按着门扉一推,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天光入内,飘散的灰尘落定,长达几十丈的仓库一览无余,空无一物。
就像一个巨大的空落落的胃。
贺今行看着空荡荡的大仓,五脏六腑似有火烧一般,眼前光晕闪烁,不得不抬手扶住门框。
“这里不是粮仓吗?”秦幼合开口便想起昨晚听到的对话,声音由高到低,将最后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
他下意识地去找前者,却见对方脸色煞白,满头是汗,吓得他赶忙把人搀住,焦声问:“今行,你怎么了?”
“……等一下,就好。”贺今行抓紧秦幼合的手,弯下脊梁,大颗的汗珠砸落在脚下的褐色土地上,带走他微不可闻的呢喃。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你、你别吓我呀今行!”秦幼合捞住他,急得跟着出了,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赶忙转头去找莫弃争,“莫大人,您来……”
却见这位铁面无私的县令已是泪流满面。
莫弃争伸出颤抖的手,伸向本该堆满粮食的地方,半晌只抓住了一把飞舞的尘埃。
“淮州三十六县,近四百万百姓的存粮啊。”他撕开喉咙,哑声哭道,声声饱含愤怒与悲痛,“这些畜生!”
秦幼合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问:“你们都怎么了呀?我能帮你们做什么吗?”
“没事,”贺今行拽了他一下,竭力抻直身体,在他看过来时微微笑了笑,然后对莫弃争说:“莫大人,我们再去看下一座仓库吧。”
“好、好。”莫弃争连声点头,转头就走,一面自言自语:“兴许其他大仓里还有粮呢,只是这一个没有。”
他们又不死心地一一查看了剩余四座粮仓,然而每一座都和第一座一样,不见半粒粮食。
贺今行拉拢最后一座大仓的仓门,与莫弃争对视一眼,皆是欲说还休。
能说什么呢?明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但为什么亲眼所见时,仍不敢置信,痛得仿佛裂心断肠。
树涛阵阵,正午至阳之时,两人却入坠冰窟,遍体生寒。
然而他们不能为此耽搁太久,贺今行说:“我与幼合要尽快赶回临州,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再请齐大人孙大人与钦差使团一同想办法尽早筹够钱,好以最快的速度去买粮。”
“我来时便让老包准备了船只,你们回去就能启程。”莫弃争颔首,边走边道:“我会尽力收纳淮州各处的流民,我江阴县存粮还能抵上一阵,再多的便拜托钦差了。”
三人原路返回,见原本拥簇的二三十余人尽皆不见,只有柳三尺守在一边。
而柳大小姐迎风立于路中,见他们来,曼声道:“情况正如各位所见,这里自五月中旬便没人看守了。”
贺今行立刻问:“柳大小姐知晓个中内情?”
柳逾言并未即时回答,而是先说起前因,“江南的官场烂透了。从前有个许轻名,还能撑一撑,上面的一府两司有什么太过分的决定,他敢争,也能挣回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现在他走了,各州府便彻底与上面沆瀣一气。”
莫弃争接着问:“与我淮州义仓有何关系?”
“莫大人别急,先听我说完。”柳逾言展颜一笑,“州府的义仓按律本该还粮于民,但江南路自本朝以来未曾实施过此律一回,从官府到百姓,都默认缴到义仓的粮算是税赋的一种,不必还也不会还。所以每年的粮食最后都会被卖掉。许大人与其他知州的区别在于,其他州里收上来就会卖掉,而他是等到秋收后再卖,并且会根据卖粮所得的钱款减免秋税。”
她指向山间的粮仓,“这里的粮食从二月开始,到五月初,分了十批运出去售卖,共得二万两。齐宗源四千两,孙妙年与冯于骁各三千两,淮州知州明面上分账三千两,实得五千两,再有淮州清吏司等各处关节瓜分剩下的五千两。”
莫弃争怒极反笑:“你这么清楚,显然你背后的柳氏商行也参与其中,牟利也不少罢?”
“莫大人错了。”柳逾言摇头,“木匠家里无凳坐,卖油娘子水梳头。我柳氏转运分销这十趟,分文不得。”
“商人本性逐利,本县不信你们就甘愿打白工。”
“我们当然不想打白工,但我们没得选。”柳逾言冷下脸,缓缓地说:“整个江南路,除了你莫问,所有县官、州官乃至齐宗源,都与我有账册往来。不止倒卖常平仓存粮,所有金银物事交易,皆一笔一笔记载得清清楚楚。你们若不信,我大可将账册交予你们一观。”
莫弃争道:“这是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如果账册属实,一旦见了光,整个江南路都必将受到震动。但你柳氏商行牵扯其中,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你此举的目的。若说你是突然觉醒良知,要舍身取义,改过自新,那是没可能的。所以本县无法相信你的说辞,除非你说明你的真实目的。”
贺今行与莫县令所见略同,拧着眉思索许久,想不通,便干脆直接问:“柳大小姐到底想要什么?”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11 章 三十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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