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红枫银杏黄,西北的秋天就是一晃眼,他幸运地赶上了个尾巴。
向西外扩的城墙地基已经打好,他特地绕过去看了一圈。修到未来城门旁边的那一小截明渠被围成了水池,修了棚,日后来往行人都可以在此取水饮用。通渠时在池边插的胡杨生命力极其顽强,已经长高了肉眼可见的一小截。
“县尊!”汤县丞每日都要巡查修城墙的进度,正好看到他,过来寒暄两句,就拉着他下水门去看暗渠。
地穴里原本只有两道暗渠水口,一条是从北边儿的小天河挖下来的主渠,另一条支渠伸向城里,和穿城而过的那条主渠相连。但现在,又向西多开了一道可开关的渠口。现下闸门开着,冰凉清澈的河水在水渠里无声流动,等到冬天就闭合闸门,只让水往城里流。
“这么快就挖通了。”贺今行有些惊喜。
这条暗渠通向错金山,另一端止在爬上天河高原的山口。
宜连县要从云织县这头往上修路,大批的民夫直接吃住在山口,但附近没有大的水源,取水用水都很不方便。夏青稞就和他们沟通,干脆再往那边牵条渠,把水引过去。
说好互惠互利,更何况这条渠还能顺势经过杉杉谷,云织县没有理由拒绝。
“人一多,办事就快。”汤县丞乐呵呵地说:“胡大和刘二两个村里也出了不少力气。”
日子有盼头,原本凶恶蛮横的人也变得和善讲理,好说话了。
两人看完上到地面,便顺着这条渠走。其他暗渠修得早,上方都插有树苗做标记,这条渠得等到明年春耕之后,才有时间补种了。
眼下秋收已到最后阶段,每家每户的劳力都在田间地头忙碌。杉杉谷垦荒耕种的第一个收成年,幸而是丰收。
才被提起不久的胡大正领着家人挖红薯,瞧见他俩,抽不出身过来,就扯着嗓子招呼:“县尊您回来啦!今年这番薯长得好,又大又甜,等咱收完了,给您送一车去!”
贺今行哪里能收,赶紧婉言谢绝。一路又碰到不少百姓,他一一问了今年收成,得到的结果整体来说十分不错。
许多人家收的都是番薯,这东西不挑地、产量大,汤县丞说从广泉那边传过来已经有些年头,余县令在任时才推广开。
他有些感慨,余大人是个好官啊。
贺今行没有反对这话,走走谈谈到错金山口。路已经打出一段,路口平坦处好几名妇人已在山石间搭灶生火。
炊烟被风吹斜逸散,托起挂在山壁上的民夫;不断有碎石砸落深谷,扑通声被绒人独有的号子掩盖。他们用镐镢一点点凿开山壁,凿出能容人的平道,其他人就缩在上面再往里深凿。上下几排人一个挨着一个,组成了一柄誓要劈山斩道的利斧。
夏青稞从山壁下来之后,原地跳了几跳,把身上碎石抖掉。
贺今行看到他脸上手上都有许多细小划痕,这是再怎么小心也无法避免的。他自己包袱里药倒是不少,就把治创伤的都拿出来给对方。
“一点小问题,都感觉不到痛。”夏青稞并不在意,但还是道过谢接了过去。他不用,其他人能用。
夕阳西斜,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被放下来。
“进度怎么样?”山上修路,不比平地挖水渠,而且以云织到宜连的距离,贺今行估摸得好几年才能通路。
夏青稞摇头:“不好炸山,纯靠人手,慢。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冬日严寒,气凝为霜之时,他们就得全部停工,回到高原上去。
他到帐篷里扛出一只大铁箱,“今年应该是用不上了,还是你保管。”
箱子里装的是火药配料。他本想用来炸山开路,但这一段实在不好操作,就一直没用上。
“行,什么时候能用了什么时候再来拿。到时候我要是在,就我来埋。”火药危险,贺今行自己保存更放心。
箱子重,汤县丞帮他背了包袱。晚饭炊熟,两人各自吃了一碗糌粑才回。
自上半年增添人手之后,县衙运转越发纯熟,县令不在,也没出什么纰漏。
第二日刘县尉和朱教谕来汇禀过公务,给他送了月饼,贺今行就着手准备秋税收缴。
大宣田赋施行的是两税制,每年上缴朝廷的部分是由户部给各路布政司划定额,布政司再往下划分。夏税在八月前必须收缴完毕,不过秋粮最迟可以延续到明年二月再缴。去年他上任就入冬,秋粮拖着没缴,今年得一起缴了。
其实上边儿对云织这样的县很宽松,一年两税能缴齐一样就算完成任务。说白了,秦、甘两地官府支用大头靠的是朝廷贴补,并不指望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那仨瓜俩枣。
穷苦人家再剥皮拆骨又能有几两肉?穷县一年不上州府嚎丧要钱,到年末考评,知州就起码给该县令发个中等。
但贺今行并不打算一直赖掉一项税。赋税是官府运转的基础,不能乱来,也不能荒废。当取于民,还用于民。
他又花了几天时间走访,云织县今年收成普遍不错,就连外来流民开垦的那些边角荒地也种出了粮食。州府根本没有下达今年的缴税额,他翻出县志,按照往年税额算了算,将朝廷十三的税降到十一,又制定了几条贫苦人户减免条例,便开始征税。
征收有条不紊,过程中免不了出现问题,但他亲自盯着,总能迅速解决。
这期间有衙役仗势欺人,刚刚上报给他,周碾就押着人来请罪了。他夸了周碾,又借着这事把衙门从上到下敲打了一遍,之后更是三令五申不能翘尾巴。
胡大当真送了一车粮食来,不止番薯,这时节成熟的作物都堆到了车上。他说不止他一个人的,不能带回去。人跑得太快,贺今行知道的时候,
他把少数易腐坏的蔬果给衙门众人分了,剩下的都收进了仓库里。这里的百姓栽种的大都是耐旱耐储存的东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飞快过去。九月中旬的休沐日,贺今行取回了一札从净州转来的信件。
这些信有从宣京来的,汉中来的,宁西来的,甚至还有两封来自江南的回信——他先前主动向许轻名和莫弃争去信,询问太平大坝相关的消息。
一沓信封翻到最后,又挨挨翻回到首封,他才慢慢拆信,回信。
到最后,他思量半晌,终究觉得给皇帝陛下的答复不能再拖。而为人臣,礼节不可废。便又好好写了封颂君的奏折,夹带一张信纸,寄到遥陵。持鸳姑姑会将其送往宣京。
到下一旬,城墙筑起土胚,秋税征了大半,他依然没有收到剑南路的来信。
会不会是伤势不好?他思及此,写信时添了一封,寄往蒙阴。又想打听些消息,然而因三军互相避讳,他们在剑南路并没有布置人手,只得作罢。
今年雪下得又比去年早,第一场雪后,因云织县辖境多了许多人口,安置他们过冬也就成了官府近期头等大事。
等贺今行忙完这一遭,已从霜降越过了立冬,夏青稞也带着族人采买了越冬的货物回宜连。
一旬又一旬,他与各处来往的信件不停,然而这些雪片里始终没有从剑南路传来的音信。
县衙需要跑动的活计变成了维护水渠,打开沿途竖井预备储雪。贺今行与刘县尉各自带队奔忙,间隙总是忧心此事。没有消息所代表的意义太多,这令他有稍许不安。
这日,从稷州来的王氏商队今年最后一次到达云织,带来各种各样的年货与消息。
贺今行问起南疆,对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再结合这两月朝堂上的动向,至少说明人是没事的,他才暂且放下心。
待安顿好商队,独自回县衙,街道已被夜幕笼盖。
小雪自云端飘下来,衙役在散衙前给大门挂上了灯笼,暖黄光芒照亮了伫立街前的一人一马。
贺今行注意到是谁的时候,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他却下意识以为是雪花扰乱了视线,并伸臂挥开一片白雪。
对方恰好牵着马向他走过来,随着他的手臂落下,那朵梨涡仿似撇开浮雪,盛放到他眼前。
他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问:“伤好了吗?”
“能骑马,行动无碍。”顾横之一身玄色骑装,在他面前站定后就如一杆旗,完全展开的双肩仿佛在说,你看。
贺今行果真从头到脚、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了他一回,也缓缓地笑了:“恢复得不错,但还是得小心着。”
算下来,从中秋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但箭伤愈合不易,小心将养总不会错。
顾横之点头说“好”。
贺今行又看他片刻。
冬夜静谧无比,耳边只有呼吸与细雪簌簌。
顾横之依然迎着他的目光,注视着他。
“太突然了。”贺今行想了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觉。
他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但此刻却忍不住试图剖析:“我下午,准确地说是傍晚,还在托人打听你的消息。但一个时辰后,可能不到一个时辰,你就……”
他抬手指向对方,又快速地收回来,点头像是肯定一般,说:“我就看到你了。”
顾横之安静地听他说完,笑了一下:“我也很想念你。”
“也?”贺今行说完,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吃惊。但不知是因为那一声短促的笑,还是自己说出口的这个“也”字。
落雪声再度大起来,他摸了摸耳垂,电光火石间忽然领悟,他也想念对方。
——而见面确实是最能成全想念的方式之一。
他轻呼一口气,替对方牵马,带着对方走进县衙。拴了马,又给马喂草料和水。
他照面便知这是大遂滩的马,一路都很高兴,临走时还揉了揉马儿的脖颈。
顾横之一直跟着他,不询问,也不闲聊,只不时帮忙搭把手。
但他完全不会忽略他,甚至因为曾是舍友的缘故,十分熟悉彼此的一举一动,配合默契。
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贺今行推开正房的门,点上灯,回头看到顾横之的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在小西山学舍顽石斋的那几个月。
他拿出平常用来垫肚子的所有点心,实心的糕点、肉干、还有一大罐葡萄干,摆到桌上。
顾横之自己坐下来,倒了两杯冷茶,分一杯给他;然后打开那罐葡萄干,推到刚刚坐好的他面前。
他们读书时,也会在学舍里藏点心,然后互相分享。他经常会拿走第一块,这回竟也同从前一模一样。
他去遥陵那回,赶不上院里那架新鲜葡萄,走时让大家别浪费。大家就分出半架,请汤县丞的夫人晒制成葡萄干,专门留给他。
现在一尝,余大人果真没有骗人,很甜。
贺今行把甜意咽下去,才认真地问:“横之,你这回来,是为了什么?”bïmïġë.nët
对方说好的信没有寄,而是亲自前来,所为之事一定十分重要,他应当郑重对待。况且,他也有事相请。
两人对视半晌,顾横之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开口。但他即刻咬住下唇,制止自己的同时偏移了目光,只一刹那又移回来,小声道:“我可以明天说吗?”
他的瞳色很亮,但不怎么深,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其中蕴含的腼腆与些许慌乱。
贺今行看见了,又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也在琢磨怎么开口,闻言飞快地答应下来,明天再说最好不过。
他因为心里揣着的事而坐不住,遂站起来指了指内室的床铺,“你要是困了,就直接睡。”
后衙院子空房很多,但都几个月没收拾了,是不能即刻住人的。
顾横之点了两下脑袋,在他转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该怎么开口呢?
贺今行走到书案后坐下,对着满案的文书卷宗却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决定把这段时间的县志给写了。
这事儿简单,他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待他一气写完,回过神,灯台上的蜡烛烧得只剩小半截。
他去看顾横之。对方叠臂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翌日,贺今行把顾横之介绍给衙门众人认识,又县衙与县城方位,叫他随意,而后继续带着衙役去检查井渠。
这是最后一批,未时便打道回城。
临近城门,远远地就瞧见顾横之和刘粟为首的一帮半大孩子围在水渠边。走近了一看,他们是在给夏天扦插移栽的苗木根部培土。
“县尊!”孩子们热切地叫他,围着他。刘粟自豪地拍胸脯:“我阿爹说今年冬天比去年冬天还冷,幼苗可能会被冻死。但现在,有我们给苗苗们穿的‘土衣服’,它们就能捱到明年春天啦!”
“树木有灵,苗苗们长大了,一定会感谢你们的。但要注意,别冻伤了自己的手”贺今行从来不吝夸奖也不忘嘱咐,把孩子们脸蛋上沾的泥巴一一擦掉,才让他们继续跑跳。
最后才稀奇地问:“你怎么也加入了?”
顾横之拍了拍手上泥土,拍不干净,就把双手背到身后,“想来找你,中途遇上了。”
一个小孩请他帮忙搬走一块大石头,他一帮就到现在。
跑向下一棵苗木的孩子们见他没有一起,正回头找他。甚至有幼童想过来拉他,被孩子王刘粟夹着走了。
他向他们挥挥手,示意再见。
贺今行在旁看着,觉得更加稀奇了。但转念又觉得,横之不是凶恶之人,受孩童喜欢才是正常的。
两人回到县衙,他打水来让顾横之洗了手。
衙门暂时无事,两人一起吃过饭,又默契地坐回昨晚那张桌前。
该继续说昨晚没有说的事了。
“我……”贺今行张了口,才发现白日打过的腹稿已被尽数遗忘,短暂的茫然过后,他再次陷入犹豫。
该不该提这个请求呢?
“今行。”顾横之却打断了他。
他便不再去想那些得失权衡,专注地等待对方先说。
然而十个呼吸过去,顾横之依旧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紧张,额发被不自觉渗出的细汗濡湿,嘴角也抿出了艰难的弧度。
“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不……”
“不。”顾横之坚定地摇头,“你听我说。”
贺今行做出倾听的姿态,然后看着对方从怀里拿出一块有些陈旧的素色手帕,捧到自己面前。
手帕四角垂落,露出一只油润纯净的黑青玉镯。
“我是来议亲的。”
顾横之说完,喉结难以自制地动了动,整个人依旧紧绷着。
好在他终究是说出来了。忧虑,疑窦,不安,通通被他压到心底。
“这是我娘给我的,我想给你。”
他的瞳眸清晰地映出他想交付的那人身影。
他在得知自己被召进京之后,就立刻规划出了绕行云织的路线,只是走得太急,以致于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从蒙阴北上云织,他只带了他自己。
但他选择来,就一定要试这一次。
“你能,考虑一下吗?”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211 章 三十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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