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六州歌头>第 37 章 三十四
  贺今行穿着一身明灰色的棉布袍子,陆双楼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随即想起来,对方刚来西山书院的那天,也是这一身。

  他一点栏杆,飞身掠过数条行船,落在栈桥上。

  师生正好上了岸,他向张厌深拱手道:“张先生。”

  张厌深点点头,在陆双楼主动到一边搀扶自己时,晃了晃自己拄着的拐杖,示意不必。

  他又绕回来,想替贺今行分担一些行李。然而后者只背着行囊,再没别的东西。

  “转来转去干嘛呢。”贺今行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看看你啊。”陆双楼老实地在他身边站住,慢悠悠地说:“到宣京的话,有两个月了吧。”

  “中秋前后?走得有点慢了。”

  “不慢,我一路都是赶的。”

  贺今行定定地看着陆双楼。

  后者眨了下眼睛,垂下眼睫,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说的都是真的。”

  等苏宝乐也下了船,几人遂乘马车向京城去。

  泊桥渡距离宣京不过十几里路,太阳刚没入地平线时,马车就到了城南的正平门。

  却没进城,而是突然停下。

  陆双楼问怎么了,车夫站在车上眺望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秦小公子和谁干上了。”

  “打起来了?”

  “没,”车夫回答,语气颇有些遗憾,“就是对峙。”

  “那就等一等。”

  陆双楼向车厢里另外三人解释:“秦小公子就是秦相的儿子,名参,字幼合。生性顽劣,是宣京横着走的小霸王。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不管找谁晦气,都不牵连其他人。”

  他又问这一次被找晦气的是谁。

  “和秦公子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不认识,好像是从外地来的。”车夫嘶了声,“还带着车,一、二、三、四,四辆大车,捎着家具一类,这是搬家还是咋的?”

  车夫抓不住重点,陆双楼皱眉:“有什么特征?”

  “这,马车上的纹章是个‘谢’字,不过京里能量大的官儿没有姓谢的啊……啧,那几个人要遭了。”

  贺今行本在默背一篇文章,突然睁开眼,向车窗外看去。

  从他的角度看去,前方只见一片人头和车顶。

  陆双楼念了两遍“谢”字,作恍然大悟状:“中秋前,是有一道圣旨发往江南路,令谢家的老爷子回京待职,不曾想竟这时候到了。我听说清河谢原本也是‘八望’之一,中庆末年出了些事,就此没落,怎么陛下突然又想起他们了?”

  他说着带了些疑惑,看向张厌深:“张先生可知其中缘由?”

  张厌深搭着条毯子,双手也搁在毯子底下,靠着引枕低声说道:“十六年前,因先帝一句话,谢延卿自请致仕,举家迁出宣京,退回江南本家。现在又因今上一句话而起复,举家重回宣京,有什么可奇怪的。”

  陆双楼微微倾身,“先帝说的什么话?”

  “这我哪儿知道?”张厌深笑了,“老朽也是道听途说。”

  陆双楼还欲再问,贺今行起身,挡在他和张厌深中间。

  “不知要等多久,我下去透透气。老师,宝乐兄,可要一起下去?”

  张厌深摇头,“你们去吧,我在车上等着就好。”

  苏宝乐坐在角落里,尽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闻言也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对那些热闹没兴趣,陪着张先生就挺好的。”

  “那好,我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陆双楼说,撩起车帘让他先出去,而后才自己出去。

  他在下车前看了一眼苏宝乐,后者挤出一个笑,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城门口两边围着看热闹的民众,两人挤进去,见中间大路上停着一支马队并一列车队。

  问了周围的人,说是两队从不同方向来,正好撞上,谁也不让谁先走。

  城门口的守备兵不想得罪秦家,校尉只得硬着头皮与谢家的子孙交涉。

  “那个,秦公子他们这边带着刚打下来的猎物,早些进城早些处理,慢一步可能就不那么新鲜了。哎,这是可以理解的嘛。”

  校尉边说边抓着手绢擦额头的汗,心里嘀咕着“大冷天的真是晦气”,面上还得堆着笑。

  “两位稍稍等一等,马队过去很快的。待他们过去了,我就立刻让你们过去。你们看这天都要黑了,再僵着对谁都没好处是不是?不如退一步。”

  面对他这番暗示,谢家少年仿若未闻,只说:“我们先来,堪合都交予你看过了。让他们等一等,我们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校尉听了这话,脸上叠成褶子的横肉拉直了,阴恻恻地说道:“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除了皇帝陛下,就属秦相爷最大,而那位,可是秦相爷的公子。你们惹他有什么好处?我是看你们初来乍到,才好心劝一劝。若惹急了秦公子,当街打杀了你们,可别怪我不替你们收尸!”

  少年木着脸,平平地说:“既是天子脚下,谁敢罔顾律例肆意杀人。”

  “你!”校尉被噎得翻白眼,三人一时僵持住了。

  “罢了。”

  忽然插进一道苍老的声音。

  少年转身,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位老人。

  贺今行远远看着,听见那少年叫了一声“祖父”。

  老人脊背微躬,一身无袖棉衫罩交领长袍,皆是深沉的色调。

  “这位应该就是谢延卿,有六七十岁了吧?”陆双楼在他身边轻声说,“致仕十六载,宣京哪里还有他的位置。要起复,可不容易啊。”

  他仍然看着那位老人,声音淡淡,“陛下让他来,想必早有打算吧。”

  谢延卿一手撑着车辕,说:“既然秦家小子有急事,就让他先走吧。”

  扶着他的少年又叫了一声“祖父”。

  “咱们不差这点时间。”他撑直了,拍了拍少年的手背,然后看向校尉,“有劳校尉。”

  “哎!还是老爷子明事理。”校尉喜笑颜开,“您老等着,我这就跟秦公子说去。”

  秦幼合今日上午捉了一只金花松鼠,用金链子套了这小东西一只脚,揣在怀里饿了大半日,此刻正给它喂吃的。

  校尉来报对方主动让路,一票纨绔皆哄笑起来,唯独他没什么反应。看金花鼠吃完了一颗花生米,才抬手示意校尉清路。

  守备兵把堵在城门口的百姓驱赶到两边,秦幼合把小松鼠揣进怀里,提起缰绳,驭马准备进城。

  他的目光从谢家的马车到那一老一少,再扫过围观群众,突然眯起眼。他看到了某个人以及他旁边的陌生少年。

  “陆双楼!”

  被大声叫到名字的少年充耳不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贺今行与他并肩而行,“人家叫你呢。”

  陆双楼:“就当没听见。”

  “好像不行,他来了。”

  贺今行拉着人停住脚步,回身就见那穿着华丽锦衣的漂亮少年驭马奔来。

  沿路民众纷纷散开,好在马不快,没发生踩踏事件。

  “从泊船渡方向来的新面孔,陆双楼来接的人,”骏马在他们身边刹住,秦幼合身体微仰,下巴尖点着贺今行,“你就是那个……贺旻?”

  “我是。”

  “没认错人就好。”秦幼合冷哼,跳下马背就是一鞭子劈过来。

  贺今行立刻后撤两步。长鞭紧咬不放,闪转腾挪间,他干脆瞅准鞭影,一把抓住了鞭尾。

  秦幼合甩不动鞭子,往回一扯,鞭子就拉成了一条直线。

  一旁看着的陆双楼莫名其妙:“秦幼合,我们可没惹你,你又发什么疯?”

  “关你屁事,你要出头就连你一起打!”秦幼合用力拉鞭子,谁知纹丝不动,大叫:“姓贺的,你给我放手!”

  “我放手让你继续打我?”贺今行扶额,“不知你我何时结过仇怨,能使你见面就出手?”

  “想打你就打你,要你管!”秦幼合涨红了脸。

  夜幕降临,大多数百姓都赶紧回家。

  打猎归来的少爷公子们都围到这边来看热闹。校尉仿佛吞了匹马,有气出不得,干脆让晾在一边的谢家人先进城。

  马车队伍很快动起来。谢延卿靠着窗,透过人群缝隙看中央的灰衣少年。

  那少年一手握鞭、一手负于背后,孤身立在风中。

  “祖父,小心着凉。”孙子提醒他。

  他点点头,如柴的手慢慢放下窗帘,遮了那道身影。

  “打架解决不了问题。”贺今行无奈地说:“我可以放手,但你也不能再动手。有什么先说清楚,可行?”

  秦幼合点点头。

  贺今行爽快地放手,谁知一放手,鞭子缩了回去又立刻甩过来,如毒蛇吐芯一般。

  同一时刻,他身后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喊:“慢着!”

  抽来的鞭子与躲闪的步法一齐停滞。

  贺今行侧身看去,一位穿白色襕衫戴儒巾的年轻人,骑着一头黑色毛驴,哒哒地走来。

  秦幼合与给他助威的纨绔们都齐齐抖了一下,好在夜色浓浓,并不显眼。

  这位骑驴的年轻人走近了,先是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嗓音洪亮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叫停两位,但你们挡了我的路,没办法。烦请让开。”

  贺今行不知为何想笑,只觉这人真有意思,见他驴背上还挎着两袋书,更有好感。便道了声“抱歉”,让到一边。

  “喂!”秦幼合喊他,“叫你让你就让,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这和骨气有什么关系?”贺今行哭笑不得,“你我妨碍交通影响别人,本就不对。”

  陆双楼和他咬耳朵,“这位是左都御史的独子,姓晏,名辞,字尘水。思维奇特,就是脑子和常人不太一样。”

  “陆兄。”晏尘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俩距我不过丈远,我听得见。”

  陆双楼耸了耸肩,“我又没说假话。”

  晏尘水又看向路中间的另一个人,“秦兄,麻烦你和你的弟兄们也让一让。”

  “谁是我的弟兄!你别乱讲。”秦幼合黑着脸,就是不动。

  “据《大宣律》第五卷第七条第三款兵第十四条第五款,当街斗殴及阻碍交通者,两罪并罚,可拘留十五日至三十日,罚款五到三十两。”晏尘水口齿清晰,声音大到确保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他看着秦幼合以及其后一干人等,目光怜悯。

  “你们都尚未成年,不管收押、拘留还是保释,都需要你们的长辈知晓并签字。如果你们不让路,我只能挨家挨户通知你们的父母。另外事先说明,通知也是要收费的。”

  “晏!尘!水!”秦幼合忍不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大吼道:“你有疾否!”

  晏尘水摇头,“没有。”

  “……”

  秦幼合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对姓晏的动手,一怒之下狠狠扔了鞭子,几步上了马,绝尘而去。

  同行的纨绔赶忙边追边叫他,“哎!那个人还没收拾呢!”

  “滚!”

  一行人马呼啦啦去得干净。

  晏尘水满意地点点头,驴子得了令,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车夫驾马车前来,捎上贺今行与陆双楼,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了。

  宣京除特殊日子外,并无宵禁。马车穿过喧嚣的街市,贺今行与张厌深说起秦幼合与晏尘水两人,颇有一种新鲜感。

  从前他男扮女装时,在宣京只有两个去处,不是皇宫就是侯府。京里大部分子弟都是只偶闻其名,不曾接触过。

  今日一见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少年人。

  走了一程,苏宝乐说到自己舅舅家了,率先下车。

  陆双楼便问他们可选定落脚处。

  贺今行:“老师有安排。”

  两人皆看向张厌深,老人笑道:“在下一个巷子口停下便是。”

  到了地方,陆双楼目送他们下车,对贺今行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后者点点头。

  “这里以前叫灯门巷子,现在不知道变了名儿没。”张厌深带着他走到巷子最里面,上前敲了敲门。

  贺今行知道这个名字,但还是四下看了看,在墙上找到了写着“灯门巷”的木牌,才说:“没变。”

  这条巷子住着些朝臣,不知敲的这户是谁。

  少顷,门后传出耳熟的声音:“门外是谁?”

  张厌深:“借宿的人。”

  贺今行还没来得及惊讶,大门打开,门后站着的年轻人就直接宣告了结果。

  还真是晏尘水。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晏尘水回头喊道:“爹,别留饭了,直接添碗筷!”

  “老师……”贺今行没想到张厌深说的落脚处竟是左都御史家。

  刚开口,厨房就冲出一个人来,“扑通”跪在张厌深面前,磕头道:“恩师!一别多年,学生终于能再次见到您。”

  张厌深俯身拉他起来,开怀笑道:“一个就够了,起来吧。”

  贺今行拱手道:“晏大人。”

  “不必不必,叫叔伯都行!”

  一进的四合小院,干净整洁。

  四人在堂屋的方桌落座,再无他人。

  晏尘水似乎是看出来客的疑惑,解释道:“我娘说我爹隔三差五地参人、吵架,肯定引人记恨,她怕有人报复,就先回老家等我爹致仕。而我爹俸禄有限,也请不起仆佣。”

  他爹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赶紧吃饭。”

  他抱着头说完最后一句:“我爹每隔五日休沐一日,所以平时有什么事,都来找我就是。”

  饭后,贺今行同晏尘水一起收拾洗碗,说起自己想请对方帮个忙。

  “帮什么?”晏尘水警惕道:“我不会帮人吵架的。”

  “不过可以给你传授一点诀窍。我爹说了,做御史就要会和人吵架。而吵架呢,首先就是要声音响亮,吐字清晰,中气充足,能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

  “停!当然不是!”贺今行喊道。bïmïġë.nët

  这人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一开口就是一大串,一般人真招架不来。

  他把洗干净的一摞碗碟放进橱柜里,才看着对方说:“我是想借一本《大宣律》。”

  “哦,大宣律啊。”晏尘水眼睛一亮,“你是第一个想跟我研究大宣律的人。”

  贺今行:“……我只是想借一本律典,背一背律例条文就行。”

  “不不不,你就是对律典感兴趣,想深入研究。”年轻人擦干手上的水,过来搂上他的肩膀,把他往屋外带,“咱们今晚就开始。”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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