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矿意义重大,能左右许多事情,说不得今年削掉的俸禄也能补回来。这对诸位大人都有好处,就连那头糊弄人的祥瑞也讨喜了许多。
而殿外的低阶官员要么已经先走,要么往两边避让。
给贺今行引路的内侍也不会逆着众官而行,选择从大殿侧边狭道向后绕去。这边虽鲜有人过,但禁军岗哨依然是五步一人。
看来目的地是崇华殿了,他如是想着,转角时对上某个禁军的视线,微微一愣。
对方头盔下的狐狸眼一弯,无声地向他做了两个口型:同窗。
宫宴免不了有大量外来人员进宫,宫防势必比平时森严,漆吾卫假扮禁军混防也不算奇怪。
贺今行微微颔首,只来得及笑了笑,便跟着步履匆匆的内侍,与对方错身而过。
留在原地的人看着他的背影,一边算着换岗的时间,一边猜测皇帝召这位同窗去干什么。
贺今行跟着内侍走到崇华殿的右暖阁前,后者便示意他停步在此等候,而自己则去向大总管复命。
他依言停步,独自站在檐廊上,望着挂在崇和殿屋脊上方的满月,没有猜测皇帝正在殿里召见的人是谁,而是想起了许多不得见的人。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影向西,殿里传出些许尖锐的声音,又很快平静,而守在殿门外的内侍们纷纷将低着的头颅垂得更低。bïmïġë.nët
在这寂静无比的月色下,暖阁的小门被轻轻从里拉开,接着探出半截小小的身影。
贺今行第一时间注意到,转身向这个孩子拱手行礼:“殿下。”
“你在这里等着见陛下吗?”小皇子扒着门框,细声细气地问他。
“是。”
“那你得再等一会儿哦,因为皇祖母在里面。”
贺今行轻轻“嗯”了声,小皇子在这里,在正殿里面的自然就是太后娘娘。但他身为臣子,不好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暖阁里面响起细小的声音,似是哀劝。因门扇只开了一截缝儿,他看不到里面,只猜是小皇子身边的贴身内侍。
却见小皇子回头说:“我不出去,你也不许向皇祖母说哦。不然我就告诉皇祖母,是你摔碎了我的玉碗。”
贺今行闻言,心下微感惊讶。面前的小皇子哪怕现在已经九岁,一直以来的行为神态却保持着六七岁时的模样,不少朝臣因此暗中担忧这个孩子的心智是否正常。毕竟晋阳长公主三十高龄产子,子嗣有些缺陷再正常不过,这也是迟迟未能过继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听到刚刚这话,便知那些担忧皆是多余。
“我见过你,你是今年的状元,陛下还夸过你。”思虑之间,小皇子已经转回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果我像你一样聪明,皇祖母和陛下是不是就能少起一些争吵?”
这话问得十分棘手,甚至有些诛心。但贺今行想了想,还是认真答道:“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家事,臣不敢置喙。但臣只是陛下的臣子,而殿下却是陛下的子嗣,陛下对殿下的期望远高于臣子,要求自然也要高些。不论如何,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定会为殿下找到最适合的老师,来教导殿下的课业。只要殿下潜心向学,来日一定会比臣更加聪明。”
话音刚落,小皇子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可是我不想变聪明诶。”
他小小的额头再往上仰了一些,秀气的眉毛耸成“八”字,十分烦恼:“我觉得陛下就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变聪明了,他就该不喜欢我了。那我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贺今行不曾想会听到这些,下意识反问:“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先前在宫宴上拒绝忠义侯为他请云时先生入宫为师的提议,竟是因了这样的原由。
“因为陛下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好好读书呀。”小皇子咧了咧唇,自然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但那天真的笑容很快消了下去,变得忧愁:“可是有你们这样的聪明人在,就会显得我很笨,我又不太想一直做个小笨蛋。唉,该怎么办呢?”
他心神一凛,再次拱手道:“殿下是内秀于心,自有前程,不必为此发愁。”
“真的吗?”小皇子立即问,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等他回答。
“真的。”他十分肯定。
“那太好了,我很高兴。”小皇子重新挂上笑容,伸出小手向他挥了挥,“皇祖母应该快要出来了,我就不和你多说啦,下次再见哦。”
他看着那扇小门再次合拢关严,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吐了出去。
与这位小皇子对话,他总有十分熟悉的感觉。现在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寄住裴皇后宫中,顾家莲子也是如此。但对于莲子,他们平辈而处,完全可以直言对方的错处,约束他,并叫他改正。
今日面对皇子,却完全不能同论。
他不自觉皱眉,就见守殿门的内侍们躬身退后,他也走下台阶避让。
太后大踏步出来,满面怒容毫不加以掩饰,叫上小皇子,便乘了撵向后宫而去。
顺喜亲自送出来,回头顺势叫他进去,并行时低声道:“侯爷傍晚宴前就递了牌子求见陛下,为的什么,小贺大人心里有数。”
贺今行了然:“多谢公公提点。”
崇华殿的格局他十分熟悉,然一路未曾多瞟一眼,跟着顺喜亦步亦趋地到了内殿。
皇帝站在大开的窗前,背对着他们。
“臣贺旻,叩见陛下。”他一板一眼地行大礼。
“倒是个知礼的。”明德帝微微侧身,斜睨着他。
圣上不叫起,他便不能起身。但他可以打直脊背,答:“克己复礼,乃臣本分。”
“既为仁,那这本账,又是怎么回事?”明德帝举起左手,道袍的宽袖滑至小臂,随风微动。而他手中正捏着一宽本账册,封皮朝向殿里。
忠义侯说到做到,将这本账呈到了御前。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江南千万百姓,除却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皆是身为食民禄领君恩的吾等官员要爱的人。”贺今行张口即答。
“为仁由己,臣既收下了这本账,就该送到陛下面前。若留在手里不闻不问,或暗中销毁,就是愧对信任臣、把账本交到臣手里的人,愧对因太平大坝溃坝而家破人亡的江南百姓,无异于诛自己的心。”
“你是求了个心安。”明德帝转身,垂眼俯视这个才入朝不久的少年人,“却置朕于何地?”
他将账册扔到一旁,负手于背后,声音冷下来:“状元郎颖悟过人,想必将这账本上的账目都一条条背了下来,是想要威胁朕,将这些人按律处置,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是怎地?”
贺今行哪怕要仰视对方,也不避不让,“这些问题,陛下身为君主,不该问臣。”
他抿了抿唇,选择直言以禀:“臣为王臣,该遵君令,可为君死,却不应受陛下如此责问。”
明德帝哼了声,注视他半晌,才道:“罢了,平身吧。”
说罢坐到榻上,眉目浮现疲惫之色,“看在你也算知分寸、识大体的份上,朕且不追究你这一回。”
贺今行却不肯起身。
顺喜上前奉茶,也没能阻止皇帝板下脸,“你还想要什么?朕对你已经是宽宏大量,别不知足。”
他弯腰伏地,额头磕到交叠的手背上。
“臣请外放。”
明月满窗,清辉满堂。
茶盏猛地被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同窗,”陆双楼见人回来,立马起身问:“你在崇和殿是什么意思,外放,要离京吗?去哪儿?”
看到比自己还早到自己家的人,贺今行只惊讶了一瞬,便习以为常,“对,外放去哪儿尚且不知。”
“为什么?”陆双楼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急躁地说:“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他摇头,“中书舍人位卑而职重,能知天下事,却不能改变其中哪怕一件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想去某个地方,哪怕只做个县丞,也能着手做实事。只有做到实事,我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
“你……”陆双楼看着他,目露困惑,但仍尽力去理解他,然后迟疑道:“这段时间很痛苦吗?”
“还好。”贺今行习惯性地不想让人担心自己,有意缓和气氛,“其实去哪儿都一样,而且地方上的房价肯定没京城这么贵。不过这个月的租金已经交给牙人了,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他说着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接近二两的银子肉疼。
屋里陷入沉默,风从内间的窗扇灌进来,催着窗台下的沙蒿在夜里无声生长。
半晌,陆双楼最后说:“那你走之前把钥匙给我吧,到时候我替你退租。”
“好啊。”他绽开笑容,“那我就提前说一声谢谢。”
第二日,贺今行照旧卯时前到舍人院,领了公务认真处理。不时有同僚来问他昨晚怎么了,他只简要地说陛下问了些江南水患相关的问题。
下午,内侍前来叫他去端门的直房。
秦相爷如千百个过去的日夜一样,坐在那张宽大的堆着公文的画案后,只问了一句:“你是秦甘路的人?”
他答:“下官从砂岭来。”
秦毓章微微颔首,拿朱笔在面前铺开的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再盖上吏部尚书的官印,将那封公文递给他,“实心做事。”
“是,下官谨记于心。”贺今行双手接过任命书,再对着抱朴殿的方向稽首。
“臣贺旻,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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