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仍有淡淡的粽香混着艾香,卖粽子的小贩撑直了腰杆背着空背篓,靓丽的少女搀扶着头发半白的老妇说说笑笑,戴着虎头箍的小孩儿趴在中年男人的背上轻轻呼出一个口水泡。
有女子趁兴歌道:“山与歌眉敛~”
立时有七八人接了下句,“波同醉眼流~”
不出三四句,便成了合唱。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合声高亢,响遏云霄,荡起一片飞鸟。
“……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同窗们也跟着唱。
日薄西天,风与阳光都很温柔。
贺今行一路听着看着,笑容不减,无声感叹:“好一个稷州。”
回到小西山,他没往学斋去,而是赶在落日彻底西沉之前,敲响了张厌深的院门。
老人出来开门,见是他,笑道:“学生,今日玩儿得可开心?”
贺今行重重点头,跟着他进了屋,才举起手里提着的粽子,“先生,端午安康。请您吃粽子。”
“谢谢学生,但先生我吃不下。”张厌深却没接,张开嘴给他看自己豁了口的牙。
“四十多年前,我这俩门牙就磕没了,伤了根,从此再没啃过骨头。现在人老了,牙齿和脏腑更不中用了,只能望粽兴叹。喏,裴家午前送来的,我还打算给你们学监拿过去呢。”
他指了指屋里的方桌,上面堆了不少礼盒,其中就有满满一匣粽子。
粽子大小和五彩线打捆的手法都与贺今行手里这只差不多。
张厌深来回看两看,绷不住笑了。
“咳。”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小声找补道:“据说很好吃,所以我才……”
“你啊。”张厌深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拿过粽子,“我去热一热。”
贺今行跟着张厌深去小厨房。
霞光满院,他看着老人不甚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
自端午过后没几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时大时小。
小西山即将放长假,六月初便是学期大考,学生们都紧锣密鼓地复习起来。
阴雨连绵十来天,到了五月廿十,府、院两试连考之日。
经历过一回县试,贺今行对流程已经熟悉,便从容许多。
晨起时只有毛毛细雨。
他打着伞,抱着考篮,挑了头小毛驴,因少付两个钱而心情愉快。
出了书院街,右手边不远便是重明湖。湖上烟雨蒙蒙,看不真切。
他牵驴左拐,悠悠地向稷州城里去。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一句诗。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此刻有雨有驴,然则过的不是剑门关,他也不是诗人。
但没关系,稷州不逊剑门,他不会做诗但会背诗啊。
贺今行想着,被自己的厚脸皮给逗笑了。旋即想起自己那爱念诗的师父,不知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师父游历天下,或许已经念着这两句诗走过剑门关了呢。
稷州的城池轮廓越来越清晰。他握紧了伞柄,小毛驴哒哒踏过西黍水桥。
过了城门,却听有人喊他的名字,“贺、贺今行!”
“嗯?”他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向他走过来,便停下等对方。
待那人走近了,仰起脸,露出熟悉的面容。他从驴背上下来,道:“是你啊,怎么在这儿等我,你家不是在城南吗?”
江拙点点头,“我专门提前来等你。”
“怎么了?”
“我来谢谢你。”江拙说完,抬臂平举叠掌,一屈膝便要跪下。
贺今行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
“我知道你要谢什么,但实在不必如此大礼。”
“我…你…”江拙使力要再跪,却拗不过贺今行,他没什么肉的脸皮立刻涨红了,说:“让我作个揖总行吧!”
他本在护城河沿岸的鞠城做小工,每日二十个钱。某一日老板却给了他一笔钱,说是知道他进了府试,叫他好好读书,待考过试了,不中再回来。
十五两银子,比他家一年的收入还多。江拙自然不信天上掉馅饼,坚决不要,与老板来回推。
老板烦了,才说是一个少年人托代转交的,若他不要,就收入自己囊中。
他半信半疑地接了,回去想半天,确定可能接济他的,只有见过两面的贺今行,一时五味陈杂。
于是每日仍和家人说出去做工,却是重回了社学读书。
“那还是可以的。”贺今行笑着放开他。
江拙退后一步,对着他深深地一鞠躬。
“大恩不言谢,江拙记在心里。此时再说什么不要或许矫情,但我还是要说,这十五两算我借你的,日后我一定还你。”
贺今行与他对礼,“不必客气,哎……”
江拙打断他:“我知道你在小西山读书,肯定不缺钱,十五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就算你有钱,我没钱,但是……”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贺今行见他似乎话没说完,便耐心地等。
江拙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我爹说,朋友可以欠情,但不能欠财。我想和你做朋友,所以不想欠你的钱。”
他说完,便紧紧抿着唇,睁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贺今行。
后者愣了片刻,随即露出笑容。他把伞扛在肩上,腾出一只手握成拳,隔着蓑衣碰了一下江拙的胸膛。
“朋友,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仿佛在思考措辞。
有那么一瞬间,江拙觉得被阴雨蒙住的晨光都被那双眼睛点亮。
然后听对方说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摸了摸自己的蓑衣,头一次觉得棕毛粗糙。他放下手,渐渐攥紧了,重重点头:“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走吧,去考场了。”贺今行举正油纸伞,小毛驴已经转头回去了。
“嗯。”江拙说道,看了一眼他的伞,忽然想起什么,说:“今日会有大暴雨,你这把伞太小了,到时候考完出来遮不住的。我去给你找身厚一点的蓑衣。”www.bïmïġë.nët
大暴雨……他闻言停住,微微皱起眉,“你会看天象?”
“也不算,只是涉及雨雪的懂一些。”江拙说,神色颇有些苦涩:“我祖父以前是都水司主事,我爹亦醉心此道,带着我也学了不少。”
“家学渊源啊。”贺今行赞道。
只是大宣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曾出过大的洪涝旱灾,官民皆赞天子德行深厚有感于天,都水司一系却裁了又裁,就连科举取士,治水一道也有多年不考了。
江拙摇了摇头,“又有什么用呢。”
专研再深,技术再精,又不能赚钱,赚不了钱就吃不饱饭,读不成书。
哪怕再喜欢,也没有用啊。
贺今行也明白其中缘由,只道:“至少能提醒我避免下午被浇成落汤鸡啊。你说我拿这把伞去换一套斗笠和蓑衣,不加钱,行吗?”
他问得很认真,江拙忍不住笑了,也认真地看了看他那把油纸伞,遗憾道:“这多半不行。”
前者便说要如何杀价,后者借自己的经验与他参详。
两人一道在渐大的雨里走远了。
府试并不难。
部分题目与贺今行曾经练过的某些有相似之处,他打过腹稿之后提笔落纸片刻不停。
殿外雨声欻歘,殿内下笔刷刷。
但毕竟题量大,也要注意不写错字,速度快不起来。他尽量镇定,到写满答题纸,停笔待墨迹稍干的盏茶功夫,考试结束的钟声便响起来。
他交了卷,走到殿外檐廊上等江拙出来。
向外看去,只见黑云压城,暴雨如飞湍,自屋檐上如水瀑垂落,在台阶下汇成奔流的小河。
刚出来的学子们都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稷州连年风调雨顺,少年人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犹豫片刻,仍抱着考篮,打着伞冲进雨幕里。
有伞骨薄脆伞面轻透的,不一会儿便被雨打坏了,大雨兜头泼了满身。熟识的立刻分了遮蔽给他,两人挤在一起,把身份帖之类的捡出来揣怀里,考篮倒扣在一边肩膀上,开始狂奔。
“今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今行下意识回头,天际银蛇闪过,映得他脸色也如电光一般惨白。
江拙立刻问:“你没事吧?”
恰有惊雷如骤鼓划破耳膜,贺今行没听见他的声音,但看清了唇形张合,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两人都把考篮留在考场,一踏入雨里,鞋子便被浸透了。
“江拙!”贺今行喊:“哪里有租马的地方?”
“你要骑马回去?”江拙考完一大场颇有些累,也用力吼道:“雨太大了,不如就先住我家!”
“有事!必须回去!”
“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
两人顶着雨跑了几条街,皆行人寥落,店铺稀张,空旷无比。
行道两旁官沟暴涨,几要跳出路面。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官沟满过……又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雨……不好,怕是要发大水……可稷州从没有过涝灾……”江拙一路念道。
好容易寻到租市,贺今行塞了一角碎银给伙计,才让人带他们去牵马。
他摸了摸一匹马的颈子,转头问:“会骑马不?”
江拙摇头。
“那你还能跑吗?能的话就去府衙找知州!跟他说可能有水患!”贺今行拽住缰绳,翻身上马,“不能的话就赶紧回家!保重自己!”
州府有司漕监管河道,遇罕见暴雨更应随时监察水位,应当能提前警觉。
“我先走一步!”他一扬马鞭,冲破雨幕。
江拙还来不及喊,就见人背影远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紧了紧斗笠系带,一咬牙,转身冲向了城北。
府试结束是酉时,待贺今行出了城,天色已黑沉如夜。
无星无月,他扛着暴雨,飞奔向遥陵。
官路沿的是借道重明湖的黍水。
斗笠迎风不遮雨,他抹了把脸,待距离不过十来丈,才惊觉与一骑人马狭路对遇。
四面八方都是雨声。
贺今行攥紧缰绳,压低上半身,一手摸向靴筒。
他没有带刀,只有一把匕首。
却见前方那人高举右手,高亢的声音穿过大雨,“我乃遥陵贺眠,来者何人?”
贺今行一惊,随即收回手,也喊道:“大哥!”
两骑不过几息便相逢。
贺长期也是斗笠蓑衣加身,惊怒道:“你不是参加府试么?考完了不回书院,这是想去哪儿!”
“我……”贺今行开口只吐了个“我”字,便噤了声。
他当然有目的。他娘葬在山间,坟茔不过一座土包,他怕他娘的尸骨会被暴雨惊扰。
但他不能向对方说。
贺长期等不得他回答,只道:“赶紧回去!”
“不。”贺今行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
“这么大的雨,路都看不见,出了事怎么办?”前者怒气不断上涌,“你是好话不听,非得我动手?”
贺今行不答。
僵持片刻,贺长期伸手来抓,他只得迎上。
两人在马背上拳掌来往,雨珠四溅。贺今行仰平躲过一拳,侧旋探掌想要撑地借力,一手却按进了水里。
水深漫过了他手肘,且在上涨。
“不好!”他叫道。
贺长期立刻收手,俯身一探,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重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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