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旧上衙,只午间寻空出去了一趟,事情一妥,就请人到秦家别院带个信儿。
秦幼合接到消息,就带着浣声到飞还楼等他下衙。
三人汇合之后,一起走向距离不远的胭脂铺。
这家位于繁华闹市地段的铺子与春闱放榜时无异,只牌匾与招子上没了柳氏商行的徽记。这一整条街看出去,再不见半阙雁子印。
“贺公子来了。”掌柜送最后一名客人出门,正好瞧见他们,摇着团扇请进。
铺子里没有其他人,几人便没进后堂,贺今行向掌柜介绍:“这就是在下先前所说的浣声姑娘。”
再对浣声说:“掌柜为人大方,曾收留过不少娘子,为她们提供活计,是位仗义之人。”
后者盈盈一福身:“浣声见过掌柜。”
“姐姐这里正好缺一个帮手,午间贺公子来问起,说你调香制膏皆会,简直是天降之喜。”掌柜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
浣声见对方是真的高兴,忐忑许久的心中稍安,柔声说:“是会一些,但不知技艺能否达到掌柜的标准。”
“妹妹如此标致的人儿,手艺定然也不会差的。”掌柜十分爽朗,笃定地说:“知道妹妹从江南来,或许一时不熟悉宣京的风行,但只要肯花功夫,就不是问题。”
浣声迟疑片刻,再次行礼:“如此,多谢姐姐收留。”
掌柜笑道:“现下我一个人住着,有人来作伴再好不过。”
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贺今行,便不多逗留。
掌柜说:“前段日子出了些事,多亏裴四公子援手,奴家才能安然无恙地在这宣京城里待下去。他说是因贺公子给他写了信,奴家在此向您谢过,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知会一声就是。”
她打直身形,倒握团扇,行了一个抱拳礼。
一身风韵做此礼有些不伦不类,但少年却佩服于她的利落与豪爽,立即抱拳回道:“掌柜不必客气,我只一句话,明悯费的心力要多得多。”
“裴小君子的好,奴家自然是十分感激,记在心里的。”掌柜轻笑着举起扇子,眼波流转,不再多言。
她和这少年此前不过短暂交集,比萍水相逢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对方远在江南办差,还念着宣京的她们可能被牵连到,这份心比珠宝还要珍贵,她也一定会记着的。
掌柜挽着浣声送少年们离开,转身说:“近日只有傅家一张大单子,并不忙,浣声妹妹先熟悉咱们这铺子和几间作坊,不必急着做事。在我这里的姐妹大都是身无挂累的人,大伙一起过日子,也不比有家有室的人差。你尽管宽心,有什么直接与我说就是。”
“多谢姐姐照护。”后者感激好意,随之折返。
铺子里满目琳琅,不同于青楼小院,令她不由出神。
辗转漂泊小半生,若能从此安定下来……
两人往内室走,她赶紧回神,“还不知姐姐芳名?”
掌柜答:“我叫祺罗。”
“可是‘门外绮罗如绣’这两个字?”
“我原来的花名确实是你说那两字。但脱身风尘之后,大当家便为我改成了祺祥的‘祺’字,以此祝我脱离厄运,愿我日后幸福吉祥。”掌柜打开内室的门,擦火柴点灯,声音比动作还轻:“我说我们这泥一样的人怎能配这样好的字?她却叫我不可妄自菲薄,前尘种种皆不是我的错,我既没做错,自然受得起。”
点上油灯,昏暗的室内一下明亮起来。
浣声下意识打量,只见一面靠墙摆着供桌,香坛供品齐备。青烟如丝缠绕,祭的却不是牌位,而是一幅画像。
她仔细一看,惊道:“柳大当家?”
“你认得她?对,你也是江南路来的。”掌柜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姐姐先前说的是柳大当家,怪不得。”浣声亦有些恍惚,“她常常帮扶弱小。”m.bïmïġë.nët
“是啊,她是顶好的人。”掌柜取三支香,伸进香坛借火。
可她那么好的人,却被不明不白地谋害。她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商行,一朝改旗换姓,尽入他人之手。
安魂香始燃,她持香对着画像阖眼一拜。
祺罗与这些贼獠,不共戴天。
与此同时,百丈外的大街上,秦幼合问贺今行:“这掌柜遇到什么麻烦了,都在宣京,你怎么不叫我帮忙?”
“我是给明悯回信,顺道就提了,你那时还不知在宣京没有呢。”后者想了想,一言以蔽之:“她原是柳氏商行的人。”
“哦,怪不得。成伯常说心宽才能体胖,她看起来消沉了很多。”秦幼合恍然大悟,歪了歪头,不知得出什么感触。
“做生意的大都起早贪黑,一年可能就歇那么一两日,很辛苦。”贺今行说。
这世上的生计皆不容易,单看是为“生活”计,还是为“生存”计。西南的方言里还把“生计”叫做“活路”。
秦幼合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此没有反应,走到正阳门才说:“我订亲,你要来观礼吗?”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贺今行直接反问:“你不想我去?”
秦幼合抿紧嘴唇,脸颊鼓了鼓,磨叽半晌,才泄气似的垂头说:“算了,你还是来吧。”
“呃。”贺今行不明所以,正打腹稿准备问缘由,就见对方直接转身走了。
他一时更加茫然,就连脚步都迟疑起来。
然而小少年没走出几丈远又匆匆转回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拉,“我饿了,还是先吃饭去吧。”
“啊?”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多,矮半个头,但贺今行实在想不通他的用意,加之早就饥肠辘辘,便明智地选择放弃思索,跟着迈开脚步。
这道插曲很快过去,再上了两日衙,就到初九的休沐日。
诸衙皆放,然而翰林院还在紧张的修史筹备之中,翰林学士勤勉恪职,贺今行认为他必然会独自上值,但此事太过庞杂,中途难免需要下属帮忙做事。是以他一大早便找去裴府。
“我就知你要踏着晨阳而来。”裴明悯在府门外,趁着晨风等他。
“我若不早些来,岂不叫你独自看这日出。”他弯起双眼,与对方把臂同行。
四公子的屋里仍是乱中有序,但从前的经史子集与各类杂记换成了更加艰深的名家著作,甚至有一二手抄孤本摆在床头。
贺今行自如地找位置坐下,将带来的游记递给对方。他在江南街头看到这册游记才刊行不久,便买了两本带回。
裴明悯为他倒好茶水,才接过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一边就着书上内容同贺今行随意地闲话。
然而没多久,便有小厮通报,翰林院来人请四公子上衙门一趟。
两人相视一笑,约定下次再聚,裴明悯随即起身更衣。
贺今行接着去晏家小院拜访。
晏大人不在,晏尘水顶着两眼青黑给他开门,张口就是控诉,被他一盒子冻干堵住。
西厢房换了格局,他睡的那张床还在,但圆桌被拖到了晏尘水的床前,桌上堆满了各种卷宗。案旁另立一方几堆满了果子点心和茶水,理案卷时伸手就能拿到。
晏尘水就在贺今行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爬到床上,将那盒冻干放到方几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说:“我们衙门里半数的斩监候都源自五城兵马司一案,我向堂官申请了去做监刑官,到时候你要是没事,可以和我一起。”
刑部正值秋审之际,今年刑部狱里斩监候的犯人尤其多,整个刑部都还得脚不沾地忙上一段时日。
“好,到时我一定在刑场外观刑。”贺今行缓过神答应下来,见他忙公务,便主动告辞。临走时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零嘴,劝道:“你节制些,牙要是坏了,可就再也吃不了。”
晏尘水刚把一枚冻干放进嘴里,顿时有被抓包的感觉。
可他只是无意识为之。
各地需递到刑部的案子必是重案大案惨案,一桩桩一件件,许多罪犯手法与动机之凶恶,受害者遭迫害之惨烈,令人闻所未闻,目不忍视。然而晏尘水进刑部之后,不出一旬便成为同僚啧啧称奇的猛士,只因他虽是新人,却能对各色惨案都能平常视之,冷静处理。上峰便有意培养。
他亦锐意进取,不怕自己的认知被不断突破,他只是需要一些东西来中和,嗜甜是最直接的方式。
咽下许多甜,定能盖过一口苦。
但是好友关切,抵得上一屋零食。于是他把方几推远些,“今天不吃了。”
贺今行沉吟片刻,收罗走这人一半的库存。
待抱着一提食盒行在街头,观树影算时间,不过巳时。
他已访过两位朋友,能上门的还有一位江与疏。
不过他知道与疏需要出一份关于太平大坝的水报,以对方的性子,必求详实而无错漏,定要紧张地再三斟酌反复检查。况且他们一道从江南回来,就不再去打扰人家。
大家都很忙,都在为各自供职的衙门做事,尽心尽力。
他感到高兴,也为朋友们骄傲。
他仰头看了看天中明日,又回头去问晏尘水借来小黑,哒哒地出了平定门,往至诚寺而去。
漫山渐黄,层林尽染。
万物将枯萎的季节,唯有山门前的腊梅孕育着花芽,静候开花。
贺今行将小黑驴拴在腊梅树上,独自进寺。
着梓灰僧衣的住持和尚从大殿前走过,偶然一瞥,却见数十级台阶下,有少年人拾级而来。
他转动佛珠的手指忽停,立在原地,慈和地注视着对方走到近前,才竖掌念了一声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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