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六州歌头>第 27 章 二十四
  军士们立刻给昏迷的那人施救。

  待那总旗可惜完好苗子只能看不能收,不等发问,贺今行便说:“还有百余人在半山腰的山神庙里,都是这片山脚的村民。”

  他顿了顿,又抱拳道:“庙外有两匹马,是我和我大哥租来的,烦请大人一并搭救了,小生感激不尽。”

  总旗眯着眼看向他,一身粗衣泡得发皱,木簪束起的发髻尚在滴水,总之,不似世家子。

  马匹是稀缺资源,稷州卫军马亦是有限。虽说能在市面上租借的都是资质不好的,但两匹马,能跑能吃就比没有好。管你租的买的,牵到稷州卫大营里,就是老子的。

  空气安静了一瞬,顾横之忽道:“你放心,总旗爱民如子。”

  爱民如子啊。总旗啧了声,点了点头,“好说。”

  看在姓顾的份上。

  他再次施礼:“多谢大人。”又转身对顾横之说:“也谢谢你。”

  后者只微微一笑。

  另一条船把贺长期带过来,他抱着小孩儿跨到这条船上。

  顾横之颔首示意,接着同两名军士一起换过去。

  小船掉头回去,其余船只继续向小山进发。

  “小兄弟,救这人不容易吧?”一位军士叫贺今行,“他是不是不配合你,你俩在水下打了一架?下手够狠的啊。”

  “嗯?”他才看清躺在舱板上的是个中年男子,上衣被扒开,露出的胸腹肋支清晰,青紫一片。

  他确信自己只劈了一掌,但对方这身伤又是哪儿来的?

  贺今行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说:“我水性一般,水下情况紧急,多靠本能,具体也记不清了。”

  军士又笑道:“小兄弟,你别多心,溺水之人挣扎有多厉害我们都明白。这人受一身伤也总比没命强,醒了还得谢谢你呢。”

  “水性一般就别逞能。”贺长期跟着看了片刻,眉毛一扬,“这人这会儿漂到这里,也是奇怪。”

  “可能是远处漂来的,也可能是和老伯一个村但昨夜没走的,都说不定。”贺今行说。他看了看前者抱着的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婴儿,约摸一两岁,裹在两层麻布里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他忍不住探了探鼻息,还好,虽微弱,但有呼吸。

  只是婴儿太过脆弱,又淋了这么久的雨,他总有些忧心,便握住襁褓下的小手,缓缓地一丝一丝输送真气护佑。

  虽真气所剩无几,但因对方是婴儿,需求不多,也能供上一两刻钟。等到了岸,就可以交给大夫了。

  贺长期见他拧着眉,便知他在做什么,“松手,我来。”

  贺今行:“可是大哥生病了……”

  “也比你强,松手!”

  “哦。”

  陆地很快出现在视野里。

  离水几丈远,拉起了一座座帐篷,军士、大夫、民众皆匆匆来去,十分忙碌。

  船靠岸时,中年男子也醒了过来。他一把抢过婴儿,跳下船,有医童迎上来,他什么都没说,推开对方,直直冲向衙役聚集的地方。

  “喂!”贺长期猝不及防,“这是见鬼了?”

  两人面面相觑,下了船,很快便听惊天动地一嗓子。

  “青天大老爷,求你为我们林大人申冤呐!”

  他们立刻赶过去,已围了一圈人。

  衙役们四下赶人,清出了一片空地。但仍有好事的聚着不散,听不见声儿,也可以看个热闹啊!

  那中年男子抱着孩子跪在杨阮咸面前,声泪俱下。

  杨阮咸正与僚属商议事务,皱眉道:“你且别急着哭,先把事情说清楚。”

  “是。”中年男子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我是河道衙门的编外。昨日上午暴雨不停,林大人便请我们监测引湖口。几个弟兄蹲了半日,看情况不对,下水潜底一看,湖口淤塞比我们上一次查看时严重不少。我立刻向林大人报告,林大人听完就说回衙门,让我们晚间去找他领工钱。”

  “我们弟兄傍晚就去林大人家里,谁知正好撞见一伙贼人要害林大人全家。”他举起婴儿示意,满面悲愤,“我们拼命去救,只救下了这个孩子。”

  说罢又将婴儿放于一旁地上,砰砰磕响头,“林大人爱民如子,请知州老爷为林大人一家和我等受水患的百姓做主啊!”

  杨阮咸忽然就有些明白昨夜赵睿为何不肯来了,又问:“你所说的‘林大人’是谁?”

  “是河道衙门请我们做编外的大人,我们只知姓林,从来没有问过名讳。”

  杨阮咸看向李司漕,后者一脸茫然。

  虽说河道衙门出了名的人少,但稷州下辖近二十县,河道衙门设有多处分衙,除了各个衙丞,他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这姓林的多半是引湖口附近分衙的小吏吧。

  他正想着,突然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大人!引湖口重要无比,卑职入夏时才领人亲自查看过,并无淤塞啊!”

  “不淤塞怎会泛滥!”中年男子撕声道,指天发誓:“小民一字一句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假话!”

  “大人!”李司漕膝行两步到杨阮咸跟前。

  杨阮咸一脚踹开他,“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带人去疏浚引湖口!”

  “是、是!”李司漕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等等。”

  他停下回头,见知州面无表情地说:“叫赵睿带着州驻军去。”

  “你跟他说,今天不把泥巴掏干净了,我明日就马上飞递到宣京参他为官不仁、枉顾人命!”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贺今行隐在人群后听完这一遭,似乎明明白白,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都水司连年精简,户部拨给有限,下属众多河道衙门无法长期供养专职胥吏,人手寥寥,便只在天气极端时聘请百姓做,称编外人员。

  这些编外大多是当地农户,靠天吃饭,懂得些天时地理,也乐意在风雨里或烈日底下挣那几十文钱。

  但这部分佣金无法报销,只能靠官吏自掏腰包。并且佣金再低,累积下来同俸禄一比也不算少,是以有的河道衙门会请编外,有的就全然不管。

  而引湖口是重明湖注入江水的唯一通道。

  若引湖口淤塞,接纳两条大河又逢一日暴雨的重明湖,必然泛滥。

  只是……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旁的贺长期转身就走,他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儿?”

  贺长期心中烦躁的时候,就完全不想理人。但他袖子被拉着,想甩开吧,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又有些不忍心。于是憋着气说:“去揍人。”

  语气跟要吃人似的。

  贺今行倒不怕,只说:“可你的马还没回来呢。我的也没有。而且我是租的,得给人还回去。”

  这算什么事儿?贺长期不耐烦,“那你在这儿等着。”

  “不行。”他把人拽紧了,“万一那卫军不想把马给我呢?大哥可得给我撑腰。”

  “……”贺长期捏了捏眉心。

  行吧,他曾经在稷州卫大营里待过,某些兵是有那么些欺软怕硬的恶习。

  杨阮咸带着中年男子走了,两人就到岸边等那两匹马。

  一名少年远远看到他俩,把东西搬到指定位置后,在衣裳上擦擦手,跑过去找他们。

  “今行!”

  贺今行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等人在跟前站定,才笑道:“你在这儿帮忙啊。”

  “嗯。”江拙点点头,“我早上去西山书院那边没找到你,就过来这边看看,顺便做点事儿。”

  “我没事。这是我大哥,贺长期。”他退后一步,向两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也是县试与府试的同保,江拙。”

  贺长期不苟言笑地一拱手。江拙缩了一下,立刻拱手作揖,“贺大哥好!”

  他弯腰角度颇大,脚下不稳,差点栽到地上。贺今行眼疾手快拉住他,哭笑不得:“怎么反应这么大?”

  说着看一眼贺长期,有这么吓人?

  后者瞪他一眼,然后撇开视线,看向湖面。

  江拙直起身,想解释又组织不起语言,一张脸憋得通红。

  贺今行便问:“你说你去看过西山书院了,不知情况如何?”

  “……书院、书院据说被淹了一半。”江拙呼出一口气,慢慢理顺了话语:“但师生昨夜就被接走了,大多各回各家,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在裴家的别院里。不过书院街就糟糕了,被淹没了。”

  “对了,你们学监好像也在找你们。”他说着转身,四下看了看,指向某个地方,“就在那儿!”

  贺今行与贺长期都看过去,见李兰开正与某位医者打扮的人说话,正好也看到了他们。

  “先生好。”三人一起施礼。

  李兰开问:“你俩昨晚怎么没回书院?”

  贺长期规规矩矩答道:“路遇涨水,没回得成。”

  “没事就好。”李兰开点点头。

  他昨日半夜清点学生,发现少了三个。裴明悯一贯在休沐日后的早上才回书院,他不担心。这俩贺姓的学生私怨消融与否两说,暴雨洪涝更不讲人情,他怕出事,一大早就出来找,好在都平平安安的。

  “没事就早些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他说完顿了顿,又专门对贺今行说:“厌深先生在东营胡同的裴氏别院,你可以去找他。”

  “是,谢先生关心。”

  三人送走李兰开,等待马匹的时间里,就帮着搬运东西跑腿。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两匹马终于来了。

  顾横之一手拉着一匹,交给他们。

  贺今行谢过他,问:“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他摇摇头,“不,还有人。”

  少年转身踏上空下来的船只。

  此刻久雨初停,厚厚一层云褪去黑纱,再兜不住明朗天光,浑黄的湖泊以及周边的一切都敞亮起来。

  贺今行目送船只掉头驶向远方,摸了摸马头,“我们也走吧。”

  三人向稷州城走去,走了一段,他突然看向贺长期,奇道:“你不回遥陵?”

  后者冷嗤一声,“路被水淹着呢。”

  最近的官道是被淹了,可你有好马,绕道也不难啊,他心想。见贺长期径自迈步前行,猜是又和家人争意气了,便不再多说触霉头。

  路程还远,他又问江拙:“你想学骑马吗?”

  “啊?”

  “现在正好有马,我教你啊。”贺今行笑道,“虽说不能日日练习,但只要抓住每一次机会,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策马飞扬。”

  江拙:“我……”

  “上马前一定要检查缰绳、马鞍和马蹄铁。”贺今行把他拉到马跟前,抬袖擦去鞍上的水迹,又紧了紧肚带。

  他扶着江拙跨上马背,然后把缰绳塞到对方手里。

  “缰绳一定要握住了,但也不要拽得太紧,放松点。”

  “我、我有些紧张。”江拙两手抓着缰绳,竭力稳住,只恨不能把自己战栗的皮肤以及颤抖的手脚按住,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没出息。

  “别怕,我看着你和马,先慢慢地走。”贺今行拍了拍马儿的脖颈,示意江拙。

  江拙自己没骑过马,但也见过别人骑马。小心翼翼地夹了夹马腹,马儿果然迈开蹄子,慢慢踱起来。

  贺长期半晌没等到他俩追上来,回头一看,远远两人一马正慢悠悠挪动。

  他啧了一声,也翻身上马。马儿知晓主人心意,缰绳一动,便扬蹄奔跑。

  少年心事重重,不能揍人,跑一场马总是行的。

  只可惜山圆路短,终究不能痛快。

  走到南黍水桥前,江拙已经不需要贺今行牵着马的头绳,就能控马慢行。

  他自己下了马,小麦色的脸颊一直红扑扑的,看着双手,抓握几下,“走着走着,我好像就不怕了。”

  “那说明你很厉害呀,学得很快。”贺今行夸了他,又摸摸马,“马儿也很可靠。”

  护城河暴涨,浊浪滔滔,离桥板不过两尺。桥却稳稳当当,两人过了桥,贺长期已在城门前等得百无聊赖。

  待江拙告别归家,他才说:“慢死了。”

  “你的马太快。”贺今行认为自己和朋友是正常步行速度,“但也确实让大哥久等了。为表示赔罪,我知道一家医术好诊金也便宜的实惠医馆,带你去。”

  “医馆?”贺长期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边说:“你看看你这样子,什么铺子能让你进大门?”

  他看看自己,又抬胳膊嗅了嗅,“是不太好。”然后也从头到脚扫视对方,“不过你也一样啊。”m.bïmïġë.nët

  贺长期看他一阵,冷笑:“呵。等会儿买衣裳去客栈开房间你都自己掏钱吧。”说罢大步流星转过街角。

  “哎,大哥!”贺今行追上去,“开玩笑嘛,你香,你比我香多了!”

  他俩洗过澡换了身衣裳,才去还马。

  租市的伙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想要讹贺今行一笔。他也不恼,笑着三绕两绕,就被送了出去。

  “嘴皮子倒是利索。”

  “是啊。”贺今行走到前面去,“大哥记着这路怎么走,以后可以常来。”

  一家小医馆有什么可记的,若不是……贺长期牵着马,跟着他穿街过巷,所经之处越来越陌生。

  他生于遥陵,在遥陵和稷州两头跑着长大,记忆里去过很多地方,自认对这两个地方熟悉得很,此刻事实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直到走进某条狭窄的小巷,一路躲过两边四处横生的“枝桠”,贺今行停在某间缺了一只门环、只开了一扇门板的大门前,侧身微笑做请。

  “到了。”

  他尚沉浸在茫然中,看了看四周,再看看贺今行,最后才看向正对着的门匾,长长一条钉在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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