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晚霞西斜,剑门绝壁嶙峋,崖底火棘鲜红,尽头绿如墨的林海也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若忽略狼藉的关楼,仍在忙着搬运遗体的军士,以及因疼痛而□□不断的伤兵,这壮阔的景色几乎可以称一句“恬淡安宁”。
但大火能将血肉焚成灰,却冲不淡哀恸的氛围。
贺冬处理好手头的伤患,就洗了手脸,过来与他汇合。
两人一起从火棘岭后方绕上赤城山,遥遥便见孤峰草庐,以及庐前正在练剑的白衣。
以长枝作“剑”,半丈圆的石坪,只取尺方。击发转回如山巅劲松,冯虚御风,又飘然似遗世之仙。
“若是飞鸟师父愿意出手,这一战还能结束得更快一些。”贺冬仰望着说,声音有些疲惫。
贺今行走在前面,把挡路的高草枝蔓都给清理掉,“师父的剑不是为了杀戮,我不能勉强他。”
“琴杀”的名号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恐怖程度可止小儿夜啼,但飞鸟实则从不轻易出剑杀人。只是知道他这个原则的人半只手就能数过来,再更深层的原因,这世上已无人知晓。
他修习剑术,只为“剑”本身。
待上到峰顶,月出山岫,如玉盘高挂,正是一年最圆满的时候。
然十五中秋,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飞鸟将树枝插进地里。在剑客侧后方,草庐的主人窝在鸟巢似的摇椅里打盹儿。椅子低,他一把雪白的胡子几乎垂到了地上。
然而当第三个人的脚一踏上峰顶,他便张开了眼睛。
贺今行解下面纱,端端正正地跪下,“今行代娘亲,祝愿您百事无忧。”
待他叩完头,抬眼就见白胡子怪医已蹲在他面前,呆怔地看着他。他便没有急着起身。
许久,怪医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疤痕,虽触到是假的,仍长叹一声,“廿廿呐。”
他的徒弟都不长命。他都快忘了,有没有跟他的小徒弟说过,入了江湖,就不该回去。
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他虽不喜男人入他的草庐,但他小徒弟的儿子,可以豁免。
贺今行站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飞鸟。
飞鸟微微颔首,没有动弹,意思是就在这里等他。
贺冬没到峰顶上来,就差几步,找了块石头坐下解水囊。听见柴门阖上,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飞鸟师父,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飞鸟一手搭在竖立的琴匣上,自山巅眺望远夜。
满月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没想过找回去?”
“没必要。”
“不愧是飞鸟师父,某敬你。”贺冬扬手向身后举了举水囊,“四海为家,何处不天涯。”
飞鸟轻轻敲击两下琴匣,作为回应。
待贺今行出来之后,不知发呆多久的贺冬马上跳起来问:“怎么样?”
他轻轻摇头,低声道:“怪医说过了这么多年,毒性已非同往日,还按原来方子做的灵药也未必有效。师父给的那本手札已经不够用,他需要我娘其他手札。”
贺冬顿时有些失望,但这比完全没有希望好上许多,又迅速振作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这就去拿回来。”
对于手札在哪里,他们早有猜测,不是盲寻,一定能很快拿到。
飞鸟道:“在谁手里?”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在傅二小姐手里。”他们都走路下山,贺今行依旧走在最前面。
飞鸟不知此人是谁。
贺冬想了想,找到一个对方应该认识的人,介绍说:“就是张撄宁的女儿,现在工部尚书府上。”
飞鸟知道张撄宁,回忆片刻,直觉道:“不好拿。”
“好不好拿都得拿。”贺冬不甚在意,“反正这事用不着飞鸟师父动手。”
贺今行闻言停下,回头说:“冬叔也不用动手。我最迟冬月回京,到时候亲自去拿。”
“为什么?”贺冬懵了一下,这事儿不是越快越好?
“我们对她的了解并不深,不急这两三个月。”三人下到火棘岭附近的平林,他便提议就在这里宿夜。
贺冬嘴唇动了动,但心知他已打定主意,最后没再多说什么,拿出驱虫蛇的药粉扑洒起来。
贺今行寻了根粗壮的大树枝干靠坐,正好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剑门关营寨。他想起在衷州医馆里,他大哥受伤,顾横之半夜来探望。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是军营不比医馆,他当有分寸。
他闭不了眼,干脆下树摘了一把火棘果上来,一时望军营,一时望明月,一时回头看看贺冬和飞鸟,做个沉默的守夜人。
歇至黎明时分,飞鸟继续按照他原定的计划东行去浮山,贺今行与贺冬同他告别之后,去。
巡守的是顾元铮的亲卫,带他们进去时正好碰到军医带着药童从营帐里出来,皆是形容疲惫。
两人对视一眼,进了帐,顾元铮站在榻前,潦草对过礼,就简要说了下情况:“横之半夜里高热不退,把我们都吓坏了,还好现在退下来了。”
她双眼通红,显然熬了一夜。
贺今行看向躺在病床上依旧人事不知的顾横之,因大量出汗失水的缘故,面色甚至比昨日更加苍白。
他感到难过,身旁的女子亦是叹息。于是他又转头劝慰:“第一个晚上最凶险,能挺过来就好。元铮姐姐也要适当休息。”
“谢郡主关怀,只是一个晚上罢了,不碍事。”顾元铮早就听说过长安郡主的大名,如今接触,只觉盛名不负;且性子又十分和气,是会体贴人的。她想到代为收放的那两半扳指,心下一动,“恕我冒昧,敢问郡主来赤城山,可是为了寻山上的怪医?”
贺今行点头说“是”。
顾元铮便搓着手心道:“不知郡主此行可达成了目的?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家中近来也请了位艺术了得的大夫,若是郡主有需要,元铮愿意替你牵线。”
贺今行愣了愣,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元铮姐姐客气了。我来赤城山求医,主要是为了消这道疤。”
他已重新戴回面纱,边说边抬手抚上大半隐于面纱下的疤痕,“但祛疤不是简单的事,找不到办法,我也不能强求。况且这一趟出来已久,不能再多耽搁,多谢姐姐的好意,但灵朝只能心领了。”
“没事儿没事儿,事关己身,一切当然看郡主自己的安排。”顾元铮赶忙摆手,又趁机瞄了几眼对方的脸。
虽说她觉得有伤疤留痕不是什么大事,但有这么英气的眉眼,容貌必然也不差,若是能去掉面纱,一定更好看。她丝毫不觉得郡主所说的目的有什么问题,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再尊贵再厉害的姑娘遇上喜欢的人,也多少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吧?
顾元铮在心中暗自点头,点了两下忽觉不对劲儿,等等,她大惊失色:“郡主难道?”
“嗯?”贺今行做倾听状,等着她的下文。
她差点就直接问出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捂住嘴巴假装咳嗽两声,脑子疯狂地转了几圈,旁敲侧击地问:“我听闻两年前陛下就要为郡主赐婚,但因为郡主纯孝,要为母守灵,所以才延期三年。难道郡主想要消去疤痕,是与此有关?”
“呃。”贺今行眨了眨眼。他想到可以用脸上的伤疤做理由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但既然会令人有如此猜测,他干脆顺着话说:“对,年末我就会回京。”
“……”顾元铮猜想被验证,下意识瞅了一眼自家弟弟。
昨日在剑门关外的战场上,因为那个扳指,她以为横之和郡主是两情相悦。但后来贺灵朝要走,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儿事,哪有在情郎身受重伤的时候舍得撇下人的?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因为有朋友的家人在照顾,所以放心去办自己的事。
现在一看,还真是她弟一头热,而瞧郡主的样子,甚至不知她弟这份心意。
她不说话了,开始发愁。
贺今行对她的想法一概不知,将自己在怪医那里求的一些伤药拿出来,混着一把火棘果,交给对方。
再待片刻,顾横之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他不能再逗留,见天已大亮,准备告辞。
“我回去就给你写信,信寄过来的时候,你一定已经醒了,好转了。”他走到病床前,轻轻碰了碰顾横之屈展的右手。
“下次再见。”
这一去怕是再难来剑南路。
顾元铮有心想留,但既无立场,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敬祝一路顺风。
她把人送出营寨,再回来,看着病榻上依旧无知无觉的弟弟,怅然而叹。然后打了水,用湿帕子给人擦脸和手。
刚沾上脸,就见手边那片眼睫颤了一下。
顾横之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嘴唇翕张。
“弟弟,你醒了?”顾元铮大喜,确认没眼花,就赶忙放了帕子,给他喂水。一面说:“战报昨晚就已经送回蒙阴,你放心。”
顾横之一动不动,只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元铮知道他稍微动作就会扯到伤口,心中一痛,但依旧没有任何隐瞒地跟他说起剑门关在此战中的情况,包括驻军的伤亡以及她对战俘的处置。
“十、存、一……”顾横之气若游丝,半睁眼盯着篷顶。
南方军为防将士在节日里放松大意,被敌人抓住机会袭击,是以从来不过正节。但哪怕提前一日,依旧没能过好这个中秋。
“发动突袭的南越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南疆九关八系皆是一家,顾元铮对于伤亡亦心痛无比,并且更加坚定自己的做法,“南越这些大贵族就像成群结伙的野狗,向他们示弱,只会被他们争先恐后地咬碎喉咙。只有狠狠地打,砍下他们其中几个的头颅,才能令剩下的安分守己。”
顾横之没有回应,他的脑子好似被投入了无穷无尽的钝痛之中,令他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适应,以为过了好久好久,实则盏茶不到,“我记得……”
顾元铮埋头听他说话,只半截就立刻反应过来,却顿了顿,才有些不忍心地说:“是,不过她刚走。”
顾横之闻言,缓缓阖了阖眼皮。
原来他真的来过,不是幻觉。
顾元铮掏出用手帕包起来的两半扳指,往他眼前一晃,“你的宝贝扳指给你放床头了,虽然断了,但能救命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挺有意义的,可以收藏起来。哦,这一堆药,还有这一把果子,都是郡主给你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双眼珠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真喜欢?”
等不到回答,又接着唏嘘道:“可人家年末就要回京成婚了。”
顾横之一直在颤动的睫毛霎时凝固了,目光也不再移动。
一直盯着他反应的顾元铮几乎是同时就注意到了,她展臂合掌,从前夜穿上就未脱的盔甲清脆作响。然后转身,大步向外。
“大姐替你去追。”
顾横之正在想“成婚”两个字,慢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顾不上伤痛,撕声喊道:“铮姐!”
差一步就跨出营帐的顾元铮停下来。
她回头,青年依旧是仰面的姿态,连发丝都没乱一绺,唯有混杂着喘息的声音证明他刚才着急过,“别告诉他。”
“为什么?男婚女嫁,天理人伦,既然喜欢,不赶紧争取还在等什么?你不会不敢吧?还是有什么顾虑?”她拧眉道:“我可以不说,但你真的一个机会都不要?”
机会。
要争取吗?
顾横之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没法告诉顾元铮,他与今行,和她所以为的不太一样。
他与贺灵朝……
贺灵朝一定会出嫁,至于人选,他属意的人选,会是谁?
“当真不需要我去?”没等他理明白,顾元铮就让他想清楚:“才走没多久,现在追还来得及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不。”顾横之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感到晕眩,闭上眼,模糊地说:“我自己去。”
但顾元铮耳朵灵敏,当即回道:“就你现在这样,等你能去稷州的时候,人家姑娘说不定已经上京去了。”
说罢怕他状况不对,又回转去看他,说了几句话,确认没大碍,“好好养伤,大姐快去快回。”
出帐就见杨将军被亲兵搀着,一跳一跳地往这边走。他也受了不少的伤,其中一道伤在脚背上,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伤势有多严重,开口嗓音依旧洪亮:“大小姐!”
“老杨还挺早,不多歇歇?”顾元铮已经在九关换防过一轮,与诸多大小将领都是熟脸。
“不来看看我们将军,哪儿能歇得着啊。”杨将军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些,面带愧色。
顾元铮懂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安慰一句。
两边交错而过,今日没有兵丁晨练,只有伙夫烧饭的炊烟在军营上空盘旋。
战场已经打扫干净,整座剑门关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火棘依旧鲜艳,鸟雀虫兽重回家园。不出意外,充盈驻军的人马在明日就会抵达剑门关。届时,顾元铮也必须尽快赶回朝天崖。
她跨马出营,在岭上静默片刻,便扬鞭打马,用一顿饭的时间,替她兄弟去追人。
长安郡主的脚程远比她预想的要快,但还好她能抄对方不知晓的近道。
“元铮姐姐?”贺今行被一人一马从旁斜的小径里穿出来拦住的时候,差点拔刀而起,幸而立刻看清了是谁。
顾元铮没有下马,直接转了个方向,就在马背上轻咳一声,说:“郡主刚走,横之就醒了。”
“已经醒了?那太好了。”贺今行由衷地感到高兴,继而等待她的下一句。
“他让我求郡主一件事。”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顾元铮也不忸怩卖关子。
贺今行有些意外,自宣京别后,他与顾横之通过许多书信,还从未互相请求过什么。这让他有些好奇:“请说。”
莫说他,就连贺冬都没想到,随即加倍警惕地盯着来人。
顾元铮却跳下马,郑重地抱拳。
“请郡主在做出决定之前,给他能写一封信的时间。”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208 章 三十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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