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炽烈,贺今行闭了闭眼,两军交战喊杀如雷霆,重新灌入耳朵。
他镇定下来,纵马驰回。
迎面关道,贺冬紧赶慢赶追上来,抛给他一枚药丸。他扬手一接,撩起面纱便送入口中,而后下意识摸向脖颈。
手下空空,他才想起,他的绿松石和琉璃珠都放在遥陵,走得急,忘了戴上。
“冬叔!”他下意识地大喊。
贺冬跳下马过来一看,饶他见惯风浪,也被吓了一吓。这一整个“血人”不说,身上还中了两支羽箭,一支没入左侧大腿,一支钉在心口。
他皱眉道:“这还救什么,直接准备后事吧。”
“放屁!”顾元铮一把抓过他的领子,怒道:“你是大夫?”
“是……”贺冬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提到人事不省的青年面前。
“赶紧给我治!”
“将军别着急,冬叔只是刀子嘴,不会见死不救。”贺今行再开口就是柔和的声线,他快速地出手按了一下顾元铮的手臂,迫使她难以自制地松开手。
“你又是谁?”后者羽眉反拧。
“贺灵朝。”他简洁地答道。
顾元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压着脾气抱拳行礼:“郡主。”又转头说:“麻烦大夫。”
“我确实烦你们这些姓顾的人。”贺冬没好气地说,药箱一撂,找出钳子和剪子,就开始动手给伤患脱甲。
没曾想细鳞甲已经碎成了许多块,只是还贴在身上,不需要钳剪,就能直接拿下来。
这名年轻的将领半跪于地,全身重量皆靠扎进土里的那柄□□撑着。贺冬在心中摇头,见右边肩胛处还在流血,就先把整个右肩的里衣剪掉。露出的血洞竟是箭伤。
必须马上止血,他拿了药酒直接泼上去。
顾横之剧烈地抖了一下。
眼看人摇摇欲坠,贺今行马上扶住他的脊背,又抓住他握枪的手,用了些力气,带着对方一起攥紧长.枪。bïmïġë.nët
贺冬接着上药缠绷带,动作虽不至于刻意放重,但也绝不算轻巧。
“大夫,你就不能轻点儿?”顾元铮忍不住了。
“我可以给他缠半个时辰,想多轻有多轻,要不要?”
贺今行不能阻碍贺冬的动作,就半跪在顾横之身侧。两人挨得极近,他看见对方没有被血糊住的那只眼睛缓缓撑开了一条缝。
那一排睫毛很长,但不怎么密,不停地颤动着,就像奋力挣脱蛹壳的灰蝶,要飞向……飞向他这边来。
“横之?”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贺冬瞧见顾横之短暂恢复意识,趁机塞了两颗人参丸到他嘴里,“你能自己吞下最好,免得我掰你下巴。吊不吊得住,就看你的命硬不硬。”
青年闷哼一声,许久才喉头微动,将药丸吞掉。这一下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头颅也随之垂下去。
贺冬面色不变,继续清理对方胸膛上的鳞甲。因为插着一支羽箭,他不得不小心动作。
这一箭实在凶猛,护心镜直接被击穿,。他一点一点夹掉碎铜,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旁观的两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
待开始剪掉贴身里衣的时候,顾元铮看着那被浸透得血红的布料,整个上半身都抽搐了一下。她走开两步,叫亲卫就地扯起油布做棚遮。
“到底有没有一点救,就看这支箭了。”贺冬哑着声音将衣料取下来,血糊一片。
朝天关的军医赶到,及时补上不够的药酒。他一葫芦倒下去,冲去血迹,铁制的箭簇边缘露出来,而后是底下的环状物。
“这是什么?”贺冬仔细看,这东西还被穿了线,系在脖颈后面,显然是上战场都没取下来的挂饰。
贺今行关心的却是:“能拔箭吗?”
贺冬伸指贴着心口皮肉比划了一下露在外边的箭簇长短,让军医准备好止血药,稍作预备,就一下拔出了那支箭矢。
那枚环形饰物像是解脱了禁锢一般,一下裂成两半晃荡开,被顾元铮眼疾手快地捞住。
没了堵塞的伤口立即流出血来,但比先前肩胛处的血洞要小上许多,周围还有一圈深深环形印记。贺冬观察片刻,确定没有染毒的迹象,便利索地上药包扎。
“运气好啊,这支箭被护心镜挡了一下,又被那什么东西卡住,入肉不到一寸,将将悬挨着心脏。”他的声音都轻松了许多,“若是少一样,他都得被射个透心凉。”
“那大夫的意思是,我弟弟不会有性命之危了?”顾元铮大喜,看看她兄弟,又看看手里的东西。护心镜人人皆配,那就多亏这玩意儿了。她擦了擦残余的血迹,把两半拼起来,越看越眼熟,忽道:“是那枚扳指。”
纹路光滑,血线透光,是那枚她曾想用一对象牙换的虎骨扳指。还好横之拒绝了她。
“现在暂时没有,但后面难说。毕竟容易致死的不是箭伤本身,而是破伤风……”贺冬也认出了那枚扳指,他记得是回遥陵后找出的旧物,奇道:“这不是……”
他下意识瞟向贺今行。
“大夫也认识?”顾元铮跟着看过去,心中迅速升起一个念头,惊道:“难道是郡主送的?”
贺今行猝不及防。但对方既有此一问,显然已起猜测,便点头说:“是。”
顾元铮看他毫不避讳,大方承认,更加惊讶地生出了其他猜测。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把扳指收好,拜托道:“劳郡主看顾我弟弟片刻。”
她留下一队亲卫,提着崭新的长.枪,策马杀向战场。
“好。”贺今行留在原地,几乎一动不动地扶着顾横之,做对方的依靠与支撑。
扳指只是短暂的插曲。贺冬抹了把汗水,继续剪完衣裳,看着青年身上密布的刀伤,颇觉棘手。最后决定只给其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把人大腿上的羽箭□□,能让军士移动这具身体、搬回营寨就成。
他精力有限。至于剩下的,到时再让他们的军医处理吧。反正他这个人从来就这样,尽人事,听天命。
而当顾元铮加入战场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
太阳完全升起时,南越人已退入林海。
秋高气爽,本是十分宜人的天气。但自剑门关楼至苍溪林海边缘,尸横遍野,血腥冲天;吓跑了无数生灵,又吸引来诸多以肉食为生的野兽。
朝天关赶来的军士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将受伤的同袍送医,将还未断气的南越士兵绑到一起。
副将来请示顾元铮,俘虏该怎么办的时候,她正一边擦枪一边往剑门关走。
“俘虏?”她回头冷笑一声,摘掉枪头缨穗掷到台阶下,额上青筋暴跳,“不论死活,剁成肉泥,肥剑门关道,以慰我阵亡烈士。”
“是!”副将没有感到任何意外,领着人到关道尽头,赤城山与苍溪林海的交界之处,开挖尸坑。
林海里留下来窥伺的南越人很快发现他们的动作意图,转头追到林海深处,向主人汇报。
“残暴的顾家人!”发起这次突袭的南越贵族十分恼怒,气得拔剑砍了这名哨探的头颅。
但他显然没有半点回头解救同胞的意思,而是向同行的西凉人发难,“你此前说过,只有按照你的计策行事,就能攻下剑门关!现在落得这个结果,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西凉男人十分高大,五官立体犹如浓墨勾就,蓄一把剃得极短的硬胡茬,正是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从婆罗山来到南越的那日阿。
他毫不在意刚刚的一手杀鸡儆猴,用流利的南越古话回道:“我是说过有攻占的机会。但我也说过,剑门关易守难攻,攻不下也不必强求。昨夜雨一下,你就该撤退。”
“我这边死了那么多人,当然不能就这么撤退。”贵族狰狞地笑道:“更何况,那时你也并没有提醒。”
那日阿也负手笑道:“提醒有用吗?你是损失了不少人手,但死掉的大部分都是你的奴隶吧?奴隶消耗有什么好可惜的,更何况这两三千尚不及你所拥有的十一。”
南越历来由交禹王和拥护他的大贵族们共同治理,每个大贵族都拥有数量众多的奴隶。他们会挑选出高大、强壮的男□□隶训练、武装成士兵,这些士兵会获得高于其他奴隶的地位。但说到底,仍然是奴隶。
这些奴隶不在战争中消耗,也会磨损在他们的主人手里。依那日阿所见,就该让所有奴隶上战场。
“我国怒月太子交予你的信中,明明白白地说过此战的目的是试探宣朝的反应。此战能不能拿下剑门关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与宣人朝廷的交涉。”
“只要太子殿下的猜想能得到验证……你,自然也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更大的土地,更多的奴隶,以及顾家人的头颅。”他“唰”地拔出短刀,猛然凑近对方,横刀在两人胸膛之间,沉声劝道:“但不要心急。”
这名大贵族的脸色变了几变,手一扬,为他捧刀的奴隶立刻接过他的刀。
队伍再次开拔,离开林海。只留下一具尸体,很快被野兽分食。
同一时刻,剑门关的南方军们将阵亡的同袍尸身火化,骨灰与腰牌一起封存,再和他们的遗物一起送回枝州。
顾元铮回到火棘岭,头两座营帐皆用来安置伤兵。
剑门关千人驻防,仅存活一百余人,且皆受到不同程度的伤。
她听汇报时咬牙切齿,跨进营帐就缓和了脸色。一个一个地看望过去,到最后,才去看她的弟弟。
“顾将军。”所有的军医和军士都忙着救治伤兵、打扫战场,贺冬也帮忙去了,只有贺今行一个人守在病床前。
“我名元铮,郡主不必客气,直呼名字就行。”顾元铮走过去,全身都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坐到床沿上看顾横之。
昏迷不醒的青年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满,只露出了一小块脸,灰白的嘴唇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前不久才被喂过水。
“大夫说,这几天都很危险,得小心看顾。但我来赤城山还有要事办,不能留下。”贺今行顿了顿,起身道:“元铮姐姐,现下你来了,那我就走了。”
顾元铮点点头。长安郡主出现在南疆,总不能是来游玩的。既然人家有别的事,她也不能强留。
“郡主慢走。今日赶不及谢你,来日再补。”
贺今行便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一步,忽觉手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就像羽毛拂过似的若有似无,但他感受到了。
他下意识回头。顾横之面容苍白,双目无知觉地闭着,仍在昏睡中,只有裹着绷带的右手前伸了一点点。
他几乎以为那是幻觉。
但鬼使神差一般,他也碰了碰对方的手指,低声说:“我一定回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207 章 二十九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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