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沟通过后,当即便带人和对方一起进行清点,同时在心中思考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裴明悯在信件往来中与他讨论过此事。从全国各地募集救济物资只是第一步,各路州上怎么捐汇怎么运送由地方官府想办法,他们也鞭长莫及;但物资到了江南路,怎么分配,怎么发放,则是身在江南的他应当考虑到的。
第一,要每地皆有,不能厚此薄彼,忽视偏远地县。第二,募捐来的除了银钱,更多是粮食、衣裳、生活用物等,有些地方需要得多,有些地方需要得少,要减少损耗、物尽其用,最好是按照各地的实际需求来进行合理分配,但这个“实际需求”如何界定?第三,因赈济之事体繁杂,对象庞大,细分下的每一笔钱物去向难以追查到底,常有主持赈济的大小官员克扣挪用赈济银、倒卖赈济粮,损公以肥私。因此,还要尽可能地防范其间的贪腐行为……
如此种种,罗列下来,看似简单的任务,竟也令人感到棘手。
一行人在港口忙活大半日,才终于交接完毕,到临州府衙进行短暂地休息。
贺今行来到江南大半月,出入临州数回,还是第一次前往临州府。他与知州并不熟悉,但一同在后衙歇凉等饭时,仍主动向对方行礼,请教他先前所想到的那些问题。
知州姓康,闻言有些意外,还礼后问道:“制台大人没有做好安排?”
贺今行摇头。许轻名只交代他好好做,并没有提及任何细则。
康知州“哦”了声,一面慢慢地点头,一面同另一侧的汉中路布政使对了个眼神。而后又问:“那小贺大人完全可以上书询问制台大人,怎地问起我来?”
“许大人远在淮州,文书去来少说一天,多有不便。而两位大人既是官长,又在下官眼前,下官自然要向你们请教。”贺今行保持着拱手的礼节解释。
据他所观察,临州虽作为江南路治,但有一府二司压在头上,临州府着实毫不起眼,这段时日里也未见任何动作。而这座府衙是寻常布置,算不得朴素,却并无任何出格之处。康知州应当是个谨慎的人,且要么能隐忍,要么够淡泊。总之不大可能刻意与他为难。
现下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小贺大人别多想,老康他是受宠若惊啊。”汉中路布政使与康知州是旧识,察觉到他的疑惑,出言玩笑道:“知临州这么久,难得有人把他当回事儿。”
毕竟在这官场上行走,看的可不是一时的官职高低。能进出政事堂、被委任为钦差副使的年轻的中书舍人,和无甚实权、就等着熬日子的地方知州相比,任谁也能看出哪个前途更好。前者虽品级低,但少有人敢轻视;后者虽品级略高些,但偏偏是在临州,治下都未必有多少百姓认识。
而他自己虽是汉中路一级的官,但汉中与江南不同。江南布政司光捏着“商税”这一条就能拿捏整个江南路,而汉中路商业不兴,重耕种,靠粮食买卖上税,各州的粮食握在各知州手里。他这个布政使的处境则与老友类似。
就比如稷州,作为天下粮仓,地位一直凌驾于包括路治州在内的其他三州。王大公子知稷州后,更是超然。
无他,州府度支足够富足,知州背景足够硬气而已。
贺今行眨眨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初时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却敛容肃然道:“下官与两位大人同朝为官,不论官职品级,都是为朝廷为百姓做事。现下天灾未平,更该齐心协力,只要对赈灾有用,何须在意其他?”
“小贺大人胸襟之宽广,怪不得秦相爷和许大人都器重您啊。”康知州看着他,心中升起几分感慨,又有几分不甘心,遂也认真道:“既然小贺大人问到我,那我也不能轻率待之。只是,尚不知小贺大人有什么想法?”
贺今行便将自己的顾虑与初步打算和盘托出。
康知州沉思许久,说:“按需分配倒是不难,主要在于提前了解各州县需求,做好分装,再尽快运送过去。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联系及时,不能混装、错送、漏送。”
“押送第一批赈灾粮时,许大人曾让我们勘察各州民情。”贺今行忽然想到这事,“或许可以作为参考,以免某些地县夸大其词。”
“有章程,紧的就只是人手和时间。”布政使也帮着参谋道:“但要杜绝发放过程中的贪污之举,不亚于登天之难,毕竟我们不可能亲眼盯着每一批物资发到需要的百姓手中,也不可能在事后进行调查。从物资离开临州,要经过数道关口,转过数道人手,一关一人贪一点,到最终发放下去,剩得下三四成就算多的。”
他说起来平淡得紧,只因这些是稍微有些资历的官吏都知晓的事实。
就算朝廷一贯倡廉,三令五申,但底下阳奉阴违,不在少数。
“层层盘剥,着实可恶。”贺今行皱眉沉思,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目光在院中游离,继而看到了安静坐在一旁的王老伯。
老人一直跟着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更不敢胡乱插嘴,但一直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不自觉地回以微笑,忽地灵光一闪,立刻转头对另一边的两位大人说:“既然我们不能一直盯着,那就让百姓们自己盯着,如何?”
康知州与好友面面相觑,再看向他,“小贺大人的意思是,让百姓自己监督?”
贺今行把那一摞捐赠清单抱起来,“既然是捐赠给江南路的,那所有江南路的百姓都应该知晓被捐赠了什么东西。我们就把这份清单内容公之于众,让百姓们自己看,其他路州的同胞捐赠给他们的东西是到了他们手中,还是被某些贪官污吏昧下。”
“分配给各地县的物资都需州府记录在案进行公示,领到物资的地方官府也得在城门、官衙前、菜市口等人流多的地方张贴布告,时限至少一个月,期间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止百姓查看,州府可不时派人暗中巡察。若施行时还有其他缺漏,也可再行补充。”
汉中路那位布政使说:“万一你们江南的某些州府上下沆瀣一气,串通作假呢?”
贺今行稍作思索,便有了想法,“这整份清单,可由总督府或是布政司与江南的书坊小报合作,印刷成小册子,放于民间低价流传。好奇者甚众,愿买的人应当不少,不至于付出太多成本。”
只要百姓有知晓捐赠物资内容多少的渠道,就有比对所得物资是否相差太多的可能,以减少中间官吏暗箱操作两头欺瞒的机会。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这是其他路州无数百姓的心意,不论捐赠者身份,都可看作血汗所得,不可以被挪用,更不可以被浪费。公之于天下,不止是为了防范贪腐,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善意不会被掩盖,也不会被糟蹋。哪怕只一分一厘,也会有人看到、记得这份情意。”
廊下安静许久,康知州才说:“或许可行。但江南路风气……总之许久不曾如此……牵涉动员范围太广,必须征得制台大人的首可才行。”
他一句话停顿了几回,最终仍是不曾言明。
“下官立刻向许大人上书。”贺今行却明白对方的顾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冻也非一日之功。
但是,他目光坚毅,认真道:“我们不一定能完全杜绝贪腐,但一定要尽可能地去防止。若冷眼旁观,放任自流,这一次是赈灾,下一次尚不知是什么,那做这个官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树影蝉鸣里,康知州长长地叹了口气,“读书做官,做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好友拍拍他的手背,劝道:“老康,日子还长着呢,别多想,啊。”
康大人摇了摇头,抛下自嘲的神色,起身说:“许制台比我等有魄力得多,应当不会不同意小贺大人所请。既然要做,不如提前准备。”
他振作极快,绝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倒令贺今行有些佩服。
在齐宗源治下做透明人也需要本事。且被架空未必就只是坏事,在前者风光时虽分不到好处,但锒铛入狱时同样也不会被牵连。
少年思及此,想到自己身负的另一项任务,犹豫片刻,仍决定开口:“康大人,下官还有一请。”
“小贺大人请讲,康某能办到的,必定竭尽所能。”
贺今行便说:“处理完现下四路送来的物资之后,下官需得前往稷州一趟。但松江、宁西、江北、京畿以及广泉路送来的物资还在路上,不日抵达临州,下官恐赶不及回来,不知康大人是否愿意代替下官主持对接与发放事宜?”
“我?”康知州愣了一下,说:“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bïmïġë.nët
还是许制台特意准备的。
“这也是得罪人的时候,不知大人是否愿意替下官分担一些骂名?”
“小贺大人肯信我?”他仍难以置信。
“下官相信康大人想要做个好官,所以才甘愿在临州沉寂。”贺今行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向他作了一揖。
“也请大人相信,只要为民为公,实心做事,定然有出头的一天。”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62 章 八十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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