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路入城的百姓很快多起来,他们或戴着帽子或包着头,或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偶有牵骡拉车的,都载满了货物,有彪形大汉相随。
但所有人都与贺今行保持着距离,他和他的马周身空旷得能再塞下一匹马。
少年仍旧是那副戴斗笠斜挎包袱的打扮,有些莫名不解。但好在西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官道几乎与戈壁融为一体,绕着他走也绝不会拥挤。
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独自背着一大篓山货,还提了一布口袋,驼着背走得吃力,便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你想干什么?”那大叔走得不如他快,只得警惕地退后一步,用浓重的方言喝问。
贺今行看着他的反应,眨眨眼,忽然明白了大家都绕开他的原因。西北民风虽悍,但马匹和长刀都很稀缺。他牵马带刀,可不就相当于在脑门儿上大写“不好惹”三个字么,能威慑盗匪,自然也能吓到普通百姓。
他刚从中原回来,一时没转过脑子,这会儿想通了,就笑着用方言大声回答:“我是说,您要进城吗?我正好回家去,懒得骑马,可以用马帮您捎一段。当然,您要是怕我拉着您的东西跑了,不愿意,也没事儿。我就问问。”
他的方言很地道,没有入声,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外来人的口音。
大叔的目光里仍是狐疑,但天没亮就赶路,十几里下来确实要把他累坏了。
“那您慢慢来?”贺今行作势要走。
前者来不及迟疑,伸手叫住他,“等会儿!”
近百斤的货从背上卸下去,大叔直起身,叉着腰长舒一口气,“你家住哪儿?”
“在县衙附近。”他模糊地说,把缰绳交给对方,“您自己来牵的话,我可以把您送到草市。”
两人一马走到城门前,汇入进城的长队。
大叔伸头往前瞅几眼,便缩回来啐了一口痰,“我就知道,刘班头肯定又来了。”
贺今行闻言,向对方打听:“这位刘班头怎么了?”
“每到赶集日,他都亲自守城门,要多收一文过路钱。”大叔一脸嫌恶地压着声音跟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准备着吧啊。”
“一文钱?”贺今行挑眉,一个人一文钱不多,但这么多人要进城,“也不少呢。”
“难道你没有?刘班头可是不找零的啊,你要是没有的话……”大叔说话的速度慢下来,顿了顿,还是肉痛地说:“那我帮你给了吧,就当谢谢你帮我运货了。”
“不,不用,我有。”贺今行连忙摇头,摸出一枚铜板,“我反正也是顺路,您和我说说话,就算抵了。不过他一个班头,这么大摇大摆地收过路费,就没人管吗?”
大叔松了口气,转眼又哼道:“这刘纸虎就是仗着余县令走了,新的还没来,才骑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新县令来了,他肯定就不敢了,这一段咱们先忍忍。”
贺今行没说万一新来的县令和这班头沆瀣一气怎么办,而是问:“县令走了,但县丞应该还在,怎么也不管呢?”
“你这是五六年没回来过了吧?‘泥水汤’那是能指望的?只会抹光墙的……”大叔一脸晦气,但眼看着轮到他们,没再骂下去;老老实实地放下缰绳,向一个小兵说了名字家住和进城目的、又按了手印之后,将铜板拍到城门口摆着的长桌上。
“哎,等等等等。”坐在桌后摇椅里的刘班头叫住他,黑粗的手指向他身后的马匹一指,“这马上东西都是你的?”
贺今行立即说:“这位班头,这马是我的。”
“你的?”刘班头的视线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眼,看他不像本地人,五指唰地张开,“马也算人头,要五文。”
那大叔马上大叫:“不是吧刘班头,一个人头一文钱,一匹马凭什么要四文?坐地起价啊!”
“谁规定马价和人价一样了!”正在验马背上山货的小兵比他声音还大,转头嘿嘿笑:“是吧,头儿?”
刘班头满意地点点头,大叔气不过,开始捋袖子。
“没事,没事,五文钱我还是拿得起的。”贺今行赶忙去拦。
对方反而不满地推他:“你这小子一开始看着煞气腾腾的,怎么是个软蛋?”
“没必要在这里起冲突啊,后面还有那么多乡亲等着进城,不能耽误他们。”他拿出一把铜板递给刘班头。
“不错不错,你这年轻人上道。”后者伸手接过,瞥到他肩膀后头,眼睛一眯,“再等等,你带刀干什么?”
“防身,毕竟要赶这么远的路嘛。”贺今行主动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细长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我的路引。”
“我们这儿可少有外地人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哪个山窝子里的匪盗冒充作假。”刘班头翘着脚,先哼哼两句,才随意地打开文书。然而只看两行,便猛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唇肉蠕动半晌,只挤出个“县”字的口型。
“班头,那文书可不能丢。”他在对方发声之前抢先开口,指了指不慎落到地上的文书。
那确实算是路引,但也是他的任命书,乃朝廷公文,不得有意损毁。
刘班头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文书,一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回去,一边绞尽脑汁想说辞,“县。”
“尊”字还未出口,他的左手便被一下按到桌上,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他瞬间汗毛倒竖,凝出一脑门的冷汗,试图把手缩回去,然而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
贺今行看着这人脸上的横肉动来动去,最后挤在一起凑出个讨好的笑,也跟着笑了笑。
他一笑,刘班头瞬间笑不出来,垮着脸成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也明白了他不想在此处声张的意思,只得迂回着求饶,“我,我是今早出门被屎糊了眼睛……”
“别,这么说太不雅了些。”贺今行制止他,低声道:“把收来的都送回去,好好地给每个人道歉,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你还是云织县的衙役班头。要是有一点没做好,或者敢阳奉阴违,本官上任第一把火就从你开始烧。”
刘班头霎时如丧考妣,另一只手抖着把那五文钱送过来。
“我不急着用,先留在班头这里吧。”贺今行再次对他一笑,推回他的手,顺势抽走自己的任命书,便和那大叔牵着马进城。
从他递铜板到现在离开,耽搁的时间不及两口茶,后面关注着城门的人都只看到刘班头脸色大变,尚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只有先前那个很有眼色的小兵,凑过来悄悄问:“头儿,刚那谁啊?咱们这修缮费还收不收了?”
“收个屁!”刘班头呸他一口,瘫在摇椅里,瞪着老天喃喃道:“夭寿啊,我命怎么这么苦。才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一尊更不好惹的。”
而赶往早集的大叔也在同贺今行说话,但不是问他和刘班头说了什么,而是在心痛多给的那几个铜板,“我说你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没病没灾,怎么就不能硬气些?再说你还带着刀呢,亮出来谁敢欺负你?”
少年听完,才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觉得,不需要用刀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最好不用。”
“有句老话叫‘人善被人欺’,你得让人知道你不好欺负才行。”大叔握拳在他面前比了比。
两人就快走到集市,他说罢便四下张望,挑选合适的地方。
西北没有野集,集市都在城池内部。
云织县一旬两个赶集日,市场就在县城内最宽阔的两条交叉大街上。
贺今行不再多说,替对方把货物都搬下来码在街边,就此别过。
云织县并不大,也只有小县城才会允许百姓把主干道摆成菜市口。不说宣京,哪怕江阴县,也都有专门的市集,绝不准如此影响县容。
立冬已始,万物闭藏,来赶集的百姓大都是紧着大雪之前来换些柴炭粮食好过冬。
朝阳升得高了些,加热了街道的喧嚣,暖和了干冷的空气。bïmïġë.nët
贺今行依稀记得县衙是在城北,牵着马穿行在满街的挨挤的各色货物与叫卖里,走得极慢。
一条街终于要走到头,却见路口不知为何堵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哪儿也不好拴马,便向人群外围的一位小哥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马上就开打了,你别烦我,我一定要看完!”那小哥头也不回地飞快说了一句,扒着前面人的后背,踮脚伸脖,像个猴子似的往里瞧。
“打什么?”贺今行讶异地爬到马背上,只看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里,最中央有两个岁数差不多的中年汉子。一个举着钉耙,一个攥着锄头,都面目通红,互相敌视对方。
他们各自身后还有一群同样操着棍棒农具的家眷,互相谩骂唾沫乱飞。再加上一大圈叽叽喳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民众,几要吵翻天,将两边集市都给盖了过去。
他听了好一会儿,没理出一条有用的线索来,只得下马找人打听原因。
问了一圈,才有人回答:“还能为啥,为了杉杉谷里的地呗!”
杉杉谷?
贺今行听着耳熟,在脑子里回忆了一圈,还没想起是哪个地方,就听前面吵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了一刹那,而后轰地炸开。
“真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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