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央说:“神救口。”
“没过关,我们追上的时候他们正往关口左边的山上跑。”桑纯怕贺今行误会,赶忙补充:“估计是想从顶上的悬崖吊下去吧,那个匪首还想趁他亲信顶着的时候逃跑,先是被我们的鹰啄烂了眼睛,然后滚下马被马踩死了。”
贺今行想了想,慢慢点头:“在当时的情形下,出境确实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们行到城门口,遇到了汤县丞和夏青稞等人。
贺今行早上出发的时候,这一行人也一同出发前往最近的天河,准确的说是天河支流看看。现下遇上,就再一起回去。
夏青稞看到星央和桑纯的面容,很感兴趣:“敢问出身?”
“是出生在关内的混血。”贺今行替他们回答,没有说两人是仙慈关的骑兵,只介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朋友。
夏青稞“哦”了声,转而说起今天勘测的结果。不过他并非专长,主要是替夏满转达。
贺今行也不懂那些生僻晦涩的名词,听得一知半解,最后说:“我不擅长这些。不过我有一位在工部水司任职的朋友,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可以写下来,我捎信给他,问问他有没有解决办法。”
夏青稞翻译给夏满,夏满立即点头说了一句话。贺今行以这几天时间的接触,听出是“那太好了”的意思。这事就暂且说定。
回到县衙吃过饭之后,贺今行让星央和桑纯在后衙自己玩儿,别扰到夏青稞二人就行。然后开始着手写信。
贺冬昨晚给他把脉后重开了药方,今日特意找足药材,这会儿端了一大碗药过来。听他说在给江与疏写信,顺嘴道:“江与疏下江南了,你这封信得寄到临州去。”
“什么时候?”贺今行惊讶地放下笔,他还想着入冬后驿递不便,打算干脆一气写很多封给在宣京的亲朋师长的信。
贺冬指指放到他桌角的药碗,回答:“就你走之后没多久。那段时间朝堂上一直在吵重修太平大坝的事,工部扛不住,就先派了一队水司的人下江南,带队的就是你那同科。听说是他自荐要去的,很有勇气,但他们下去注定就是做做样子。没钱,把工部的人头都砍下来也修不了。”
贺今行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碗一饮而尽,闷头的苦过后竟浮起一丝隐秘的甜,他便知这药里肯定又加了蜜。于是慢慢地笑着说:“这是与疏一直以来的志愿。他定然比外人更了解工部的内情,但我想不论形势多严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赶赴江南。”
贺冬对他喝药的行为很满意,不管是作为一名大夫还是亲长或者下属,心情好了话也就多:“但这事儿明摆着着就是工部为了堵其他几部的嘴,不会有什么权力给到,后头指不定还要背黑锅。毕竟河渠水利营造修缮可都是肥差,如果真要重修,哪儿能轮到一个新进的没背景的主事?”
贺今行闻言一顿,“冬叔说得对,与疏一个人肯定不容易。”
他提笔,思索道:“现在坐镇江南的是许轻名许大人,他不是会无端为难下官的人。而且他应当也深知太平大坝的重要性,不会由着朝廷推来推去,说不定还会给与疏提供便利。临州知州康琦年康大人也是位好官,不用担心使坏。至于朝中……”
他想了很久,拿过一张新的信纸,在抬头写下“淳懿”二字。
贺冬看着他谨慎地考量措辞,无声地叹息,“我也不想再劝你什么,只愿你这份心不被辜负。”
“心甘情愿何谈辜负?我想修井渠,也是要拜托与疏帮我忙的。”贺今行的思路很快转到下一件事,“明年挖渠凿井肯定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工料,我们县里不一定能自给自足,怎么办……或许得同大商人合作?”
他想到才收的那张银票,拿出来看。一年前的银票四角标记还是雁子印,这一张银州票号新签发的银票标记已经成了变形的“宝”字。
“现在西北最大的商号已经变成了苏家。”他开始考虑与苏家合作的可能性。
贺冬在他侧坐下说:“苏家应该有户部的关系。自柳氏覆灭之后,快速地吃下了大半个柳氏商行,近几个月都风头无两。”
“户部?这倒也是。”贺今行开始回忆今年的夏天,“江南水患期间,总督府决定提前变卖罪产以筹赈灾银,具体事项由户部郎中张文俊负责,张文俊把那十余艘大船都卖给了苏宝乐。他身为郎中,做这么大的决定肯定要经过他部中堂官的首肯。而从总督府下令到找到接手人选的过程非常之快,当时张文俊说‘事急从权,先卖后报’,许大人还特意写折子为他说明。现在想来,更可能是早有布局。”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也就是说,谢大人给他行了方便。但我认为,苏宝乐本身不足以让谢大人特意为他破格。因为据我所知,苏宝乐本家只是普通商贾,在当地比较有名而已。”
贺冬:“那就是他背后还有人?能说动谢老大人的理由可不多了,会是谁?”
贺今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很快由苏宝乐联想到陆双楼,但又很快地否定。思绪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发散开来,那些听过的话见过的人如潮水涌过,然后突兀地停在了一张面孔上。
他不知自己为何想起这个人,微微侧了下头,眉心拧起。
贺冬忙问:“可想到了线索?”
贺今行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工部尚书傅禹成家里的公子,也就是曾经养在稷州那位,那日秦幼合与傅家小姐的订亲宴上,他说他叫傅曈。”
“哪个瞳?双目瞳,还是曈昽的曈?”
“不知。”
贺今行仍是摇头,后道:“不管是谁,有这么些牵扯,我们与他们合作就不安全。”
修渠凿井的合作虽是以云织县的名义,但终归他会出面商谈,而他一身所代表的并非他自己一人。
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仙慈关那边,“不知道王先生现是在与谁合作。”从前与柳氏做买卖,现在柳氏没了,但买卖的路子不能断绝,就必须再找其他合适的代理人选。
贺冬多少有些无语:“少操些心吧,他们那好几个不惑之年的人,自然会想办法。”
贺今行眨眨眼:“冬叔你误会了,我是想着能不能蹭一蹭军师的路子。”
“啊?”贺冬懵了一会儿,贺今行看着他难得茫然的模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灵光一闪,抚掌道:“对了,还有一位可以尝试合作的生意人,现任稷州知州的雁回大公子——王玡天。”
他想到就做,按着信纸,开始琢磨怎么提条件。
贺冬不打扰人家,又架了一块木炭,把炭盆烧得旺些,暖和些。
贺今行把所有的信都写好,一整叠都交给他:“冬叔,您帮我把信送到净州去寄吧,寄出去后再劳您走一趟荼州。”
贺冬看着最上方的那封信上的名字,“主子要开始用他了吗?”
“一直在用啊。”贺今行笑了笑,看向窗外,“他拜托我的事就要做到了。”bïmïġë.nët
屋外大雪如网,细细密密地向南过了淇山,便渐渐变小。到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则早已消失于无。
“阿嚏!”
一座典型的北地风格的宅院水榭里,靠着栏杆的青年男子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身后亭中围着火炉的侍女们赶紧起身递帕子,端热水热茶来,一面伺候一面娇声取笑:“大公子在老家,三九着春衫都不染风寒,现在到了稷州,还没下雪呢就打起喷嚏来了。”
“你大公子也是人啊,怎么打喷嚏还得分时候了?”王玡天净手净面,饮了一大口热茶,才说:“刚刚有只鸟儿从我面前飞过,抖了一身的草屑下来,才令我打了这个喷嚏。只是如此晚来偶嚏,不知谁在记我?”
“若这说法是真的,那您早就被叫得‘喷嚏像天花唾’了。”一名侍女替他披了件袍子,“没有风寒就好,否则姐妹们都得戴着面纱伺候您了。”
另一名侍女道:“这样好的天气,大公子怎么会风寒呢。”
王玡天望着晴朗夜空,感慨万千:“对啊,这稷州的气候多好啊,小雪还能见飞鸟。我王氏的祖宗们怎么就在南雁不北往的地方扎了根?”
侍女说:“可咱们雁回离宣京多近啊,只要一两日的脚程。从稷州回去,又坐船又坐车地都得走大半个月呢。”
“近吗?”王玡天垂眼笑了笑,早晚会无限接近的。
一名侍女到亭外来报:“大公子,一位自称是江南路来的人要见您。”
“哦?”王玡天命侍女传人进来,收到了一封亲笔信。
他展开信纸,举臂取下挂在亭檐上的一盏小巧风灯,借着光看完,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又要借粮啊。”
他轻轻张开五指,信纸连带信封一起随风飘进池塘里,自言自语:“但许大人不一定能让我收回利息啊……”
可他又知道,要是不试一试,他这心里就会一直像有猫抓似的。
他看着信完全沉没水中,转身吩咐:“本公子要出门几天,备马车,立刻。”
天色将明未明,一辆素净的马车轱辘轱辘驶进江南总督府所在的街道,在刚刚打开的大门前停下。
从车上跳下一位蓝袍官员,请门吏通报,“下官江与疏,刚从太平荡赶回,特来参见制台大人。”
青年这一身官袍是大半年前领的,每天换洗穿着,几乎要洗褪了色。而因为迅速窜高的个子,袍摆已经盖不住脚踝,晨间清风一吹,就露出沾着泥的靴帮。
很快一名书吏出来,将他直接引到了制台大人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提神的熏香不知燃了几炉,几处灯台里都烧得只剩一小截的蜡烛仍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许轻名挥手示意书吏关门退下,左手撑在案上拄着额头,声音沙哑:“你夤夜赶来,想必有结果了,直说就是。”
江与疏却认为许大人应该被礼遇敬重,于是仍恭敬地作揖行礼,而后才道:“我们在完全清理掉大坝残遗之后,挖开了原来的堤坝基底,发现有多处漏洞,不少长满湿苔,显然早已被虫蚁蚀空。”
他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按照朝廷对大型水利河工的营造规定,应当一年至少勘察修缮一次,其中最重要地就是对基底以及坝体的维护加固,而所有修缮耗费都由工部向户部支取。”
话音落下,像是所有声源都消失了一般,房间里安静无比。
清冽的松香钻进江与疏的鼻子里,令他稍微清明了些,他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声音随身体一起俯低,“大人,需要将结果记录成卷宗吗?下官可以签字画押以证明我所记为真。”
许轻名的手离开太阳穴,慢慢平放到桌上,搭在一枚镇纸上。同时抻直了脊背,向他微微地摇头。
江与疏快速地眨了眨眼,关着门窗的屋子难以避免地有些热,令他鬓边渐渐渗出汗来。
许轻名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签字画押,与你同行的所有人都不必留下任何痕迹。你将所有结果写成一份记录交给我就好。”
至于录成卷宗,他也曾在舍人院待过,这些事最熟练不过。而签押负责,有他许轻名一个人的大名足以。
事情转了个弯儿,江与疏有些懵:“大人……”
许轻名抬起两指示意他不必劝说,转而道:“你先下去歇一歇吧。哦对,这两日别急着走,我这边可能会有一些涉及关于重修太平大坝的会谈,如果需要你做出专门的解释,会立刻通知你过来。”
江与疏精神一振,立即拱手道:“下官随时准备着。”
他向制台大人告退,回到客院却没有马上大睡一觉,而是亢奋地找出纸笔,写好两封信。
他把信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等不到睡醒,必须立刻寄出去。他亢奋地走到街上,干脆奔跑起来。
一辆华丽的双乘马车迎面驶来,只一眨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车夫鞭子挥得很高,车厢四角挂着的“宝”字灯笼也剧烈晃动。
骏马在总督府后巷的一处角门前刹住蹄子,车厢里的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老爷。”车夫以为自家老爷睡着了,回头小声地提醒:“老爷,总督府到了。”
车里的这位老爷一身锦绸,圆脸上发着痘,戴着一顶比普通头冠大了一圈的银冠,坐在后半截车厢的高榻上,躬着脊背,肚子尖儿几乎与额心竖齐。他双手互相紧紧捏在一起,下巴上的软肉轻微地快速地抖动,显然在激烈地抉择之中。
此人正是今夏一跃成为天字第一号大商人的苏家家主苏宝乐——若非知晓他出身的人,必然看不出他离三十岁还差得老远。
“叫个屁!老子能不知道车停了!”苏宝乐骂完,一身肉仍止不住地抖。
车夫立即闭嘴。
总督府的后巷少有闲人来,安静得有些让人发毛,被框成一方狭窄空间的车厢里则更加令人不安。
苏老爷特意挖来的两个“师爷”一左一右坐在下首,对视了好多眼,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开口:“老爷,您要是为难得很,要不就不去了吧。”
另一个立即接话:“对,反正制台大人就是一个雾里看花的暗示,还没有直接给到您。您装装傻,直接应付过去得了。”
“你看看外头是什么地方,都走到这儿了,你跟我说这是能回去的?”苏宝乐气得汗水直冒。
师爷当真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见一条巷子里都没人,才凑近苏老爷,压低声音说:“主要这重修大坝,要掏的钱肯定不是个小数目,还容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爷您何苦费这功夫?”
“没有太平大坝,老子手上那一二十条大船你们接盘吗?”苏宝乐终于松开双手,拿帕子囫囵擦了把脸,“说点儿新鲜的。”
另一个说:“老爷您看啊,咱们身在江南路,制台大人肯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但京里边儿,年底您肯定也要送节敬,给了这儿,那上面,可就不好……”
他伸着根指头一会儿指车窗外,一会儿指车厢顶,把本就烦躁的苏老爷看得更加暴躁。
苏宝乐挥苍蝇似的挥手打断,“行了行了,我请你们来才是肉包子打狗浪费钱财。”
座下两人对视一眼,腆脸道:“我等自然不及老爷您英明决断,主要您心里肯定有数了,咱们也就是给您再提个醒。”
苏宝乐扔了帕子,双手盖住脸,好一会儿才忽然向两边撇开,抬臀下车。
“走!我苏宝乐是要挣一辈子大钱的人,今日出多少,来日就能几十倍地赚回多少。”
左边那师爷眼珠一转,立马贴着他下车,“那京城那边……”
“我自有办法。”苏宝乐猛地回头,眼睛瞪圆了几乎要凸出来:“你下来干什么?又不能一起进,上去待着!”
“是是是。”这人马上赔笑脸,钻回车厢,扒着车框目送苏老爷进入总督府后门。
没一会儿,他不知怎地开始闹肚子,急急忙忙地下车出巷子去找地方解决。
一封没有署名没有落款的密信被送进宣京,已是三日之后。
看信的女子毫无波动,只当小事一桩:“等着他的办法就是了。”
送信的男子一身黑衣,按着挎在腰间的刀柄,“此人对您有二心。”
“忠心这种东西,怎么能奢求它出现在一个逐利的商人身上呢。我只管到时候拿我要的东西,若是他有办法给出来,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拿他的身家性命来抵就是。”
男子又道:“主人想见您一面。”
傅景书静默片刻,淡淡地回道:“我未正要进宫,就在路上见吧。”
男子拱手应是,消失在回廊深处。至于路上怎么见面,能不能说上话,那不是他需要头疼的问题。
空庭愈发寂静,檐下草木已经黄了一半,傅景书按着搭在腿上的厚毛毯,明岄将她推进屋里。
自她与秦家订亲之后,宫中太后召见过一回,贵妃娘娘更是三不五时地叫她进宫说话陪趣。无他,只因深宫实在太寂寞了。
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后宫中事。因她与裴芷因的关系,裴皇后也不多加干涉,偶尔还会在她进宫后请她顺道到景阳宫坐一坐。
裴氏世代诗书传家,族中每个人的礼教都是顶好的。哪怕因为傅禹成举荐裴六小姐北上和亲,裴夫人恶了傅家,也从不牵连到无辜的小辈,反而因傅景书的身世多加怜爱照拂。
这样的主母这样的长辈哪家不想要哪个孩童不羡慕呢,傅景书叹息着对镜描眉,试图把自己画得更像记忆中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女人。
很快,她便化出一个完整的妆容。但这只是临时起的一个小插曲,她此行还有更重要的准备要做。
她把自己不常用的药箱找出来,将自己调配许久的香与药一一放进去。这些大肚长颈的小瓷瓶长得一模一样,瓶身都雕饰着盛放的海棠,以贴的红纸上的名字来区分。
马车行至应天门,忽有小雪,明岄把傅景书抱下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推着轮椅进宫门。
到后宫的路与上前朝不同,她们没去过崇和殿,但去往后宫这条偏僻而冷清的路走过很多回。
傅景书抱着自己的药箱,靠着椅背,神色懒怠地瞧着一路上的风景,然后畅通无阻地到了秦贵妃所在的长熹殿。
殿中有人在说话,细听是个女声在嘱咐贵妃娘娘近来要注意养身云云。
傅景书收敛神色,上前请安。秦贵妃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先是悄悄向她眨了眨眼,然后才叫“快起”,接着介绍站立在一边的女医。
“这位是今年中秋才进太医院的青姜大夫,她跟着她的老师李院正在江南水患里救了不少人,甚至还亲自照顾过瘟疫病人呢。”
“娘娘谬赞了,悬壶救命,是我等医者本分。”青姜有些脸红地福了一礼。她身量高,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改过的太医院服,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
秦贵妃看起来很喜欢她,再笑着向她介绍:“这位是傅二小姐,闺名唤作景书,是我那不成器的幼合堂弟还未过门的媳妇儿。”
青姜忙点头,看向傅景书的眸子里浮着些惊喜,“原来您就是傅二小姐。听说您擅长医治腿疾,我还想过能不能见见您,没想到今日就在娘娘宫里遇见了,好巧。”
傅景书把自己推向对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不巧。”
“我听说你进入太医院之后,就负责日常给贵妃请脉,所以特地拜托娘娘,让我见你一面。”
“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年龄与我相仿,医术又好的女医,所以我一直想和你结交,还望你勿怪我自作主张。”
青姜看着这个身有残疾却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孩子真诚地请她原谅,忙受宠若惊地摆手道:“怎么会?我也想与傅小姐探讨切磋医术。”
傅景书慢慢绽开笑容,把自己带的香粉作为见面礼送给对方,同时不忘献上一份给贵妃,“原料是小女在家中湖畔桂花树上摘下来的桂花。”
“难为你记着我的喜好,不亏我这回给你俩牵线。”秦贵妃笑得活泼,把香盒递给自己的贴身大宫女。
任何人进献到宫中的所有物品,在供贵人使用前都会经过严格的检验,是否□□,有没有添加多余的东西,不适合哪些人哪些时候用,都会验得一清二楚。
傅景书叉手躬身,嘴角的弧度张扬过再收束,凝在了一个微微起伏的弧度。
临到出宫时,她特意和青姜一起,到玄武大街分手时,又约定了下次见面。
一个时辰的功夫,小雪变作大雪。
傅景书拂开一瓣被风吹得跌到她怀里的雪花,面容已如被冰霜封印一般。
她不愿意坐马车,明岄就换了大伞,推着她缓缓行过长街。
这一天,天底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在下雪。
江水到赤河之间是小雪,京畿和西北是大雪。而再往上,牙山已是一片银白;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衰草晶莹,竟已结了一层薄冰!
整片草原上不见任何生灵,直到北黎王庭所在的居邪山下,才有人迹。
但这里下的已经不是雪,而是夹着雨,混着冰雹。
雨落到毡帐上、栏杆上,向下流的过程中就迅速地冻结成一排排冰凌,犹如倒挂的地刺。雹冰砸到篷上砰砰响,砸到地上碎裂四溅,在搭帐篷的牛皮表面、筑成栏杆的木头上一划一道,然后划痕迅速被冰封。
没有一座毡帐敢从里打开一个口子,然而哪怕不放进一朵雪花一丝寒风,火塘里堆满柴禾大火旺盛,靖宁和她的侍女们也都披上许多件厚皮袍子直到再也披不上了,仍就冷得出奇。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在稷州,在宣京,都没有冷到牙齿四肢咯咯发抖,冷得五脏六腑都好似冻成了冰块,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具冰棺!
忽然帐门被飞快地打开了一点缝隙,林远山抱着提着六七个盖严的陶罐挤进来。
他也穿着厚厚的棉袄皮袍。
陶罐里装满了滚烫的沙子,他把陶罐都堆到靖宁周围,靖宁和侍女们挨挤着坐在一起,心中极为复杂。
这样大的冰雪会冻死多少牛羊?
她仿佛听到了成群的牛羊悲鸣,然而牧民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管得了牲畜?
林远山再次出去,端了两罐烧热的肉汤进来,让她们分着喝,才说:“王宫那边好像有问题,我看到有不少人摸过去了,只是不清楚是谁的人。”
“赤杼呢?”靖宁问得太急,被刚入口的热汤呛到,顿时咳嗽起来。
林远山刚伸出手想要替她拍背,她身边侍女就已经有了动作,他只能默默把手放下。
因穿得太多的缘故,好一会儿,靖宁才缓过来,“今日一直没见他的踪影,很可能,不,他肯定也在那边。”
她无意识地看向毡帐角落,自心中升起一种不逊于帐外风雪的寒冷,“大君怕是要……不行,我们得确保是赤杼继位。”
她猛地站起来,一层又一层臃肿的袍子就如甲壳一般蜕下,堆在她脚边,显露出并不强壮的身躯。她几乎是同时打了个抖,随即狠狠咬牙,快步到兵阑拿起自己的短剑。
“走,把所有近卫都叫上!”
“殿下怎能犯险?”林远山伸臂拦她,抱拳道:“末将愿替您前往。”
“别说了,时间宝贵。”靖宁叫侍女们好好待在帐里,不准出来,随即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一把拉起帐子。
林远山只得跟上,一出帐,就脱了影响拳脚施展的外袍,露出穿在中间的铁甲。
在这样的天气里着甲,但凡铠甲里不慎流进一点雪和水,时间稍长,就会活活把自己冻成冰雕。但他身为一名战士,还有即将要做的事,都叫他必须着甲。
狂风暴雪当头冲击,他把袍子展开撑在自己和靖宁头顶,护着靖宁往他们的营帐走。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大力气,但他甘之如饴,甚至私心里宁愿这段路再长一些。
靖宁公主到达北黎与赤杼太子大婚之后,送亲使团本该就此回大宣。但大君病重,北黎王嗣众多,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王位,内政不稳。赤杼用尽各种理由留下他们,王正玄传信回宣京,朝廷回信让他们随机应变,一切以大宣利益为重。他们便与赤杼心照不宣,在北黎一直留到现在。靖宁与赤杼同帐,林远山和王正玄则率领二十近卫在其不远驻帐,其余禁军则按北黎的规矩,在王庭外围扎营。
王正玄在帐里焦急地等着,二十名禁军卫士在他身后待命,都裹成了一只只熊。见两人到了,脱口而出:“怎么办,直接赶过去还是先派人探探路?”
赤杼身为太子所拥有的这一块地盘与王宫有两百多丈距离。
王正玄还在分析利弊,林远山忽然做了几个手势。他提气靠近帐门,禁军们立刻踮着脚围过去,然后在前头的几位和他一齐拔刀刺出。精钢制成的长刀刺破牛皮与木板,“噗”“噗”刺进了柔韧的血肉之中。
林远山抽回刀,顺势在帐上割了一道,一脚踢开掉下来的帐子,与前来偷袭的北黎人战到一处。其余禁军一拥而上,快速地解决所有。
“想把我们灭口,看来占先机的不是赤杼。我们直接过去!”靖宁已经不会再对这种场面产生不良反应,撕扯下一块牛皮,包住自己的头和一小截肩膀。
禁军们纷纷像林远山一样脱掉外袍,又像她一样包住头臂,几乎拆了半座营帐。
一行人在风雪里飞快地赶路到一半,就见王宫那边燃起狂风暴雪也压不灭的大火,林远山:“整座中帐都烧了!”
王正玄惊疑喜惧交加:“这帮人终于忍不住把自己亲爹给杀了?”
随即响起低沉呜咽的乐声,那是北黎特有的一种骨器,声音穿透力极强,能穿越暴风雪,向王庭所有人传递大君崩殂的消息。
乐声就像一个信号,大部分沉寂着的毡帐都瞬间活过来,无数北黎男人提着刀冲出毡帐,将冰雪与寒冷置之度外,将锋利的刀刃砍向与自己对立的族人。
许多毡包都燃烧起来,喊杀与凄叫响成一片,逼得大雪都往天河倒退两分。
天昏昏一团,地浑浑一片,靖宁和林远山他们分不清正在战斗的是哪些人,只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王宫。遇到拦路者,不问来由,见面就搏杀。
终于赶到王宫时,里面的战斗亦是如火如荼。
“赤杼!”靖宁没有办法一个个细找,只能边穿梭于毡帐之间边高声大喊。包裹头肩的牛皮在跑动中松散,绕过一座小毡包时被风吹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
“殿下小心!”打头阵的林远山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
靖宁睁大了双眼,然后僵硬地低头。
一柄尖刀刺穿牛皮,堪堪停在她胸脯前。
牛皮软下来,露出后面的一个表情凝固的北黎人,而她的短剑正戗在这个人的腹腔里。原来她的力气也这么大,也可以将人捅个对穿。
她双手拔出短剑,喷洒出来的热血还没溅到她身上,就在半空凝成了冰花。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把人踢开,大吼:“我没事!”
林远山将扭曲得差点僵化的身体摆正,把那个北黎人的刀也提在手里,直面最凶猛的敌人。所有近卫都在与不知哪一方的北黎人交战,就连王正玄也提着平常主要用来装饰的长剑守卫在她左右,和她一起帮助禁军劈刺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卷了刃,尸体结冰成堆,这场突然而起的战斗终于平息。
靖宁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流入肺部,她却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但她总觉得不对,四下寻觅,果然在那个小毡包里一堆柴禾下找到了受伤的赤杼。
赤杼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只做了简单处理,冻得嘴唇发白,“六王子和十三王子,杀父弑君,罪不容诛。我的部下正在北部院与他们交战,请公主殿下派兵相助,杀了他们,待我赤杼登基,公主殿下就是我的副君。”
在北黎人的习俗里,大君的妻子就是他们的副君,位子相当于大宣的皇后,所拥有的权力却不可相提并论。
“大君伤重,不要再多说话耗费力气了。”靖宁脱下一件外袍,罩住赤杼的身体,“清除逆贼,维护正统,靖宁自当义不容辞。”
她看向林远山和王正玄。
王正玄拱手道是,林远山单膝跪地:“请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去绞杀叛贼逆臣,一定将他们的人头提到殿下面前。”
他只点了两名禁军,转身走出毡包,眨眼便被黑魆魆的风雪湮没,唯余一点走动间甲片相击的脆响。
“铮——”
激越琴声已结,余音却久久不绝。坐在檐廊上弹琴的青年也迟迟未再有动作。
“你们翰林院为修前朝史,给才加入的编修都安排了许多事务。你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忙得不歇气,这会儿怎么有时间坐下抚琴一曲?”峨冠博带的儒士走到他身后问。
裴明悯恍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琴桌一侧,整袖行礼:“父亲。”
裴孟檀看着自己的儿子,熨帖的衣衫,交叠的双手,躬身的幅度,哪怕说话的语气,都一丝不苟得恰到好处。有子如此,他应该欣慰的。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他有许许多多的学生,都研习孔孟之道,遵君子之礼。他的儿子就像是他的学生之一,恭谨有余,亲近不足。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证明父子与师生不同,于是问:“可是翰林院给你分配的任务太难,或是你在编修中遇到了什么问题?”
“确实有一些。我负责的部分里有涉及到先秦王与先楚王之争的事件,但相关的记载十分模糊,说法纷纭,不知道真相到底是哪一个。”裴明悯坦然道出,神色间难得带上了一丝苦恼。
但这点苦恼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春风吹散了一般,他微微笑道:“不过这些问题都不急于一时解决,我就先放着做别的了,同时已经写信给爷爷,请他老人家帮我找寻真相。”
裴孟檀刚刚张开想说“具体是什么事件,为父的或许知道一些内情”的嘴巴又闭上了,话在舌头上滚了几圈,变成:“你祖父可回信了?”
“尚未。”
冬日里少见鸟雀,裴府又远离市井喧嚣,下人净皆聪慧伶俐,以致于整座院子都静悄悄。
裴孟檀搬过那张矮凳坐下,叹道:“你是不是对我这个当爹的有意见?”十七八年,相聚时日不多,也未曾亲自教养过你。
裴明悯却心神一颤,提起袍摆,端端正正地跪在父亲面前,展臂叠掌磕头。
“子不言父过。但父亲既问,明悯以为,在此前的江南案中,父亲不应该将黎民百姓做为政治争斗的筹码,来达到一人或是一党的目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96 章 十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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