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一个。”
那名漆吾卫应声抽刀。
失去了支撑,柳三尺的尸体向前扑倒,柳逾言抬手撑了他一下。只一下,便滑了手,反被压得后退两步。
青年跪倒在她跟前,最后一次向她低头。
她一手撑着护卫的肩膀,一手按着腹部的创口,费力地看向许轻名,“既然你在这儿,那齐宗源和孙妙年肯定完了。”
力气飞速地流失,视野渐渐失去光彩,她却勾起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容。掌心之下血流不止,她便不再试图按伤口,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手,喃喃道:“早晚都是要死的,死得好,死得好啊。”
这满手的红,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她忘了。
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抻直了身体,昂起头颅望着浩渺的天际。
好高,好远。好似她儿时坐在阿爹的肩头,抱紧阿爹的脖子,在两根桅杆之间牵绳打秋千;阿爹赶在阿娘出舱来呵斥之前,扛着她说“我们阿言要飞高高”时,荡向的苍穹。
“柳大小姐。”许轻名注视着她,叫她一声,却无余话可说。
她自尽得太突然,他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他知淮州三年,与这位大小姐打过许多回交道,柳氏与一府二司之间的弯弯绕绕他也有所察觉。但处在知州的位置上,他从来自觉规避,点到为止,不曾深究。
而今走到这个局面,他心中复杂,不知该怜还是该叹。
却有一声尖叫和他同时响起。
刚扒着船舷爬上来的少年恰好看到女人仰面倒下,红衣在落地的一瞬间扬起又伏下,再无动静。
“阿姐!”
上一息还在笑着的柳逾言立时表情凝固,想要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再不能动弹。
大雨终于“哗哗”落下,弥留之际,她陡然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念头。
“阿姐,”柳从心如五雷轰顶,摔下甲板,连滚带爬到她身边,将她的头抱起来,拖着她的半身揽在怀里。
“阿姐。”他慌乱地去捂她的伤口,只摸到一手黏湿的血,那一点温热转眼便被雨水浸凉。
柳逾言张了张嘴,他立刻附耳过去。
“我把唯一的隐患都带了过来,你不走,是想气死我和阿娘吗?”她竭力睁大了眼,瞳孔却无可抑制地涣散,微弱的声音终极趋近于无,“走啊,走……”
“我不走,阿姐,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他无意识地拼命摇头,抱紧了姐姐的同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眼扫向四周,先是看到三尺,然后,然后是个躺地的妇人。他愣了一下,但盖了一层雨的面容苍白而安详,是那么的熟悉。
“地上凉,”他情不自禁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娘。”
可他的阿娘再也无法应答他。
他脑子里绷紧了许多日的那一根弦,忽地就断了,筑在弦上的整个世界随之崩毁、粉碎成灰,悄无声息又惨烈至极。
“何苦呢,地府无门你自来。”陆双楼长叹,将伞柄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地说:“速速收尾,好回临州。”
下属们听命行事,先前杀了柳三尺的那名漆吾卫距离最近,毫不拖泥带水地抡刀劈向柳从心。
这种没有多少武功底子的普通人,最好解决。
长刀划破雨幕,甩出数滴未来得及流净的血。
贺今行刚攀到船上,便见这心惊肉跳的一幕,来不及想是否该后悔让对方先上来,便疾声高喊道:“从心!躲开!”
许轻名被钱书醒拉到舱檐下,也叫道:“柳少爷!”
后者却抱着阿姐直愣愣地跪坐在甲板上,仿佛丢失了神魂,只剩躯壳一般。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他仍旧盯着他的阿娘,似对自己即将被劈成两半的险境毫无所觉。
贺今行无法,反手抓过吊在船外的绳索,灌注真气抽了过去。在那漆吾卫撤刀避绳之时,离他最近的同僚直接拔刀接替他执行任务。
两人的动作十分默契,才将一点意外不过令他们解决目标的时间晚了一个呼吸。
另外两名漆吾卫则拔刀迎向贺今行。
而少年出绳时便身形暴起,面对两柄撩刺而来的长刀毫不意外,硬生生在半空止住去势,落地矮身就地一滚,刀尖贴着他的衣裳后摆剁进甲板。
他顺手捡走柳三尺遗在一旁的刀,起身就势向柳从心颈侧一送,正好架住破风而来的刀刃。
执汝刀由工匠专门打造,锋锐且坚硬,非凡铁所能比。
哪怕他以刀身相抗,挡刀的瞬间,一股颤麻便传遍他整条手臂。他立即知晓手中的刀要断,干脆糅腕一震,抢先捞住断作两截的刀身,分别射向正面这两名漆吾卫的面门。后两人不得不疾退几步,收刀相挡。
侧方另两人再度攻上来,他伸臂箍着柳从心借力旋身,扫腿连蹬在那两人握刀柄的手上,将他们踢得倒仰。
柳从心任他如何动作,都痴望着,不言不语。
白衣蹭了泥,又浸了水,颜色混得不伦不类,仿若只塑了个粗胚的泥像。
贺今行很快松手,将柳从心护在身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握拳起势。
那几个漆吾卫重整片刻,一人占了一个方向,将他们围住,显然要结阵再来。
“同窗。”对峙的间隙,陆双楼轻声叫道,而后从两名漆吾卫之间走进包围圈,“停。”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但皆未迟疑,立即收刀退到他两侧。年纪最大的那个活动了下胳膊,奇道:“同窗是什么?你认识的人?”
陆双楼没有回答这人,而是将手中的伞递出去,眨了眨眼,“淋雨太久,容易伤寒。同窗,给你。”
这把伞用了许久,握柄处上下已经有些掉漆。
贺今行认得这把伞,却没接,也不敢去接。
他忽然明白盛环颂所说的“我不能遇上他们”里的“他们”是谁,心中立时沉下来。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艰难地开口:“陛下要灭柳氏满门?”
“不,不可能。”几丈外的许轻名闻言,皱眉道:“若陛下真有此意,相爷不可能允准钱大人手下留情。”
“许大人。”钱书醒低声提醒他,“漆吾卫直属天子,任何行动皆为上意,你我身为臣下,不得干涉。”
他轻轻摇头,也低声回道:“我知道相爷让我不要出面,是为我好。但他既允了柳大当家,我们就该替他实现承诺。”
“就怕事情中途有变啊,这会儿也来不及和相爷通信。”钱书醒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反对他。
雨势越来越大,很快打湿陆双楼一直竭力保持干爽的衣裳。但他仍旧伸手举着伞,“如果我说是,你会让开吗?”
贺今行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移动半步。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你还记得吗?”他想起这桩旧事,说:“那一回我们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就再来一场。若你输了,放过从心吧。”
“原来你早就猜到是我。”陆双楼沉默片刻,应道:“好啊。”
那把伞不大不小,横在两人中间,谁也没有遮到。
他干脆丢了伞,解下挎在腰间的执汝刀,刀柄朝前递给贺今行。
在对方迟疑的霎那,他握刀的手向内一转,刀柄便朝向自己,再松手一撤一拔;眨眼间长刀出鞘甩了个半圆,从斜侧刺向柳从心。
电光石火间,贺今行来不及拿其他东西去挡,本能地伸手抓刀。
长刀在他手里划出尺余,刀尖堪堪停在柳从心额前半寸。
后者终于被刺激得回魂,眼里慢慢有了焦点,哑声道:“今行?”
贺今行见他没事,屏住的呼吸才重又顺畅,迟来的疼痛却如丝如缕,从手掌蔓延至心脏,将心脏缠绕包裹。
那一点疼便也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鼓动,愈来愈剧烈,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不能放手。
两人挨得极近。陆双楼睁圆了眼睛,看着一滴又一滴的血从他手心里往下坠,带给他的震动远比受伤的本人要大得多。
他倏地丧失了所有力气,说:“你松手,我放过他。”
“真的?”贺今行不敢放开,想了想,迟疑着一根一根地张开手指。
“同窗,”陆双楼看着他的动作,提着垂落的长刀,不甘心地问:“你就一定要救他吗?”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大小姐或许连通江南官府作了恶事,可柳从心犯了什么罪?哪怕诛连,也要三司会审,过了公堂,才能定罪。”
那一点不甘心迅速地放大,陆双楼咬牙道:“陛下要他死,他就得死。”
“真的是陛下的命令?”贺今行用极低的声音问:“还是陈林?亦或者其他人?”
只一句,便将陆双楼问得哑口无言。他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升起的情绪随之缓缓消下去。
柳从心听进耳里,把阿姐小心地放下,站起来的同时盯着前者,“是皇帝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姐?还是谁?是你,还是他们?”
他打了个晃,看向在场的其他几名漆吾卫,认出先前拿着血刀的那个,然后抓起一截断刀,如小牛犊一般冲了过去。毣洣阁
“来得好!”那漆吾卫大喊一声,挥起一刀,将人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撞上侧板。
“从心!”贺今行欲去救他。
陆双楼将执汝刀一掷,插在甲板上,以拳脚相拦。
柳从心扒着船舷爬起来,还没站稳,下一刀挥过来,他将将转身,脊背几乎同时传来剧痛。
他未来得及惊叫,便眼前一黑,向前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如泥像落水,直接沉入江河深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36 章 五十六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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