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们送走时,特意把少年叫到一边耳语道:“盛环颂在俨州,你此去多加注意。若有异动,只管暗中记下,回来再禀报给制台大人。”
“是。”贺今行也不意外,直接低声应下。
他先前便觉得若只需传信,点一名衙役即可,没必要暗示让他去。果然还有其他交代。
只是在他看来,盛大人并非庸官污吏,既派其前往地方巡查,便无需如此防备。否则对方递上去的文书,信还是不信?
老师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但黄主簿绝不会做无用之功,且他身为下属,无论怎么想,都得先执行命令。至于盛大人,若真的尽心尽力做事,查一查想必也无妨碍。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些念头,忽地想到了一直没有注意的问题。
现下江南官场上,原一府两司长官纷纷落马,钦差与代领总督共同主事。他自己被看作秦相爷的人,忠义侯则被归于裴相爷一派,许大人黄主簿连沈张二人,或显或隐都旗帜分明。那么剩下的一个盛环颂,是哪一边的人?
他疑虑顿生,然同行的衙役主动向他报名姓,千头万绪便收敛于转念之间,抱拳回以自己的名字。
对方是个青年小伙,也用布巾包了头脸,袖口裤管都扎得严严实实,贴着头皮的帽子边缘已被汗水浸湿,但精神十足地说“原来您就是小贺大人”。
他弯了弯眼睛,伸手做请。
两人翻身上马,还未离开,便有眼尖的百姓涌过来,想要跟着他们一起跑。bïmïġë.nët
黄主簿让他们赶紧走,接着官差马上搬来不知从哪里弄的栅栏将路口拦住。
中年文士在先前已重新打整好自己,此时却扯下遮面的布巾,肃容转向激愤而来的人群,张开双臂,高喊道:“大家不要激动,听我黄树石说一句!”
“咱们这里确实发现有人生了疫病。但是!病例发现得早,目前只有十来位,已经单独隔起来。而刚刚离开的两位则是去俨州请李太医前来治疫。大家想必都听说过李太医,他是太医院次席,妙手回春,且治疫经验丰富,称一句‘神医’也不为过。所以请大家不要惊慌,先按照官差的引导,互相拉开一两臂的距离,各自找地方坐一坐,好不好?官府不会放着任何一个人不管,昨天能把赈济粮运来,接下来也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李太医请到……”
苦口婆心但又快又稳清晰的声音渐渐被甩远,
贺今行回忆着黄主簿安抚的话语,一面剖析对方说话的方式与技巧,一面跟着在前带路的衙役疾驰。
按理,他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有被传染的可能,都应该留下隔离。但时间紧迫,这边城门距离俨州最近,现下官道上又人烟稀少,就先上路。
再者,疫病一般通过唾沫和饮食饮水传播。除此之外,若是伤口与患者秽物接触,也有可能感染。
他想到这里,虽然先前接触时极为注意,仍不自觉地握了一下左手,手上缠着的纱布早看不出原本颜色。
同行的衙役回头看他好几回,才忍不住问:“小贺大人你看着年纪比我兄弟还小,不怕吗?”
“嗯?”贺今行微微笑道:“陈大哥不也不怕吗?”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但事情都遇上了,还能怎么办?去请李太医应该是很重要的任务吧,黄大人派我去也是信任我。”姓陈的青年慢了一鞭,等他赶上去,才继续说:“而且那么多人,能多救一个,就多给自己积一笔功德。或许老天爷就看在这些功德的份儿上,让我幸运一回,躲过这一劫了呢?”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奇异地从那犹豫的语调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与对美好未来的希冀,和他一样,和许多留在淮州城门前的百姓一样。
他的心瞬间被触动,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你说得对,好人一定有好报。”
夜风迎面而来,明月照亮前路。
二人两骑沿着官道,除了歇马,片刻不敢停地赶往俨州。
临州,总督府。
天刚蒙蒙亮,后衙牢房里便有两名嫌犯被押解出来,皆蓬头垢面,脖颈上戴着木枷,手脚套着锁链。
却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两人。
“大人,嫌犯带到。”牢头说罢,向另一名狱吏使了个眼色,各自推搡这两人一把,令其扑通跪到地上。
孙妙年差点摔个狗吃屎,立即破口大骂:“许轻名你个猪猡养的,定是你在相爷面前搬弄是非,陷害我和齐大人。你这等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小人,早晚挨雷劈!”
“孙大人一大早的火气就挺旺,想来这几日没怎么受委屈。”许轻名并不恼,示意狱吏将其嘴巴堵上,然后吩咐:“趁着天凉,早些上路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狱吏立即遵命照办,孙妙年挣扎不肯配合,便直接将其拖上囚车。
按大宣律,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三品以上犯案,需交由三法司审理,其余大小官员皆无权处置。
因此,在齐孙二人革职之后,嬴淳懿哪怕顺藤摸瓜查出一摞贪墨行贿□□,足以血洗江南官场,却也只能按兵不动,先将供词证据整理成文上报朝廷,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指令,再做行动。
然而朝廷发下来的批复里,只是着令先行将两名主犯押解进京。
这个态度和他上呈奏疏的严刻用词相比,就显得轻飘飘的,十分微妙。
是以此时,他只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地看着孙妙年表演闹剧。
从三品布政使也算地方高官,一跺脚整个江南就得抖上一抖,然而前提是好好戴着头上那顶乌纱帽,没有沦为阶下囚。否则任你从前位高权重,哪怕是皇子王孙,也算不得是个“人”。
嬴淳懿想起一些宫闱隐秘,眉心渐渐拧起,仍旧不打算开口。然而却有人偏要拉他下水。
齐宗源甩开狱吏,自行走向囚车,上车前却特意停下,叫了声“小侯爷”。
他年幼承爵时,被宫人家臣称一声“小侯爷”,是尊宠;如今将要及冠,再被如此称呼,就变成了轻视。
“你是否很得意?”昔日叱咤风云的制台脱了紫袍乌纱,也不过寻常文人模样,没了精细供养,甚至更显落魄。是以始终不甘心,“但你以为将我齐宗源拉下马,你和你的老师裴孟檀就能如愿以偿么?”
他翘起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我诸人同朝为官,就如同济一舟。你们将我脚下的舰板凿穿,我落了水,难道你们就能逃掉?等着瞧吧,你们覆没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一个阶下囚,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些。”嬴淳懿心烦意乱地捏了捏眉心,虽不是因为此人的胡言乱语,却正好借此不虞道:“别异想天开地攀扯,本侯不曾也不屑与尔等为伍。”
“天真。”齐宗源,抓着囚车的门框,“许大人,你我在江南共事三年,我敬你是秦相爷亲传弟子,事事忍让三分,也算和谐。你却如此回报于我,难道是相爷的授意?”
“齐大人。”许轻名打断他,神色平静地说:“本官所行皆奉皇命,还请慎言。至于相爷如何行事,非我所能揣测,也非你所能置喙。”
随后下令,“即刻出发,以最快速度押送钦犯入京,沿路驿站不可多逗留。”
押差领命。
齐宗源上了囚车,慢条斯理地靠着木栏坐下,冷眼敲着看他笑话的众人,“我在断头台等着诸位。”
许轻名叹息一声,而后道:“佛家说有阿鼻地狱,齐大人既然要等在下,那就期盼这地狱一说为真,而齐大人能在里面多撑一阵罢。”
他说罢,折身前往大堂,还有堆成山的政务需要处理。
后衙的大堂撤了部分椅子方几,对着摆放两张宽大画案,作为钦差与代领总督临时的办公场所。
许轻名先到,嬴淳懿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落座,左右亲随捧文书置笔墨,嬴淳懿提笔写信。
朝廷的命令来得太快,裴孟檀没有提前来信通气,他只能在事后去信询问。
齐孙二人提早进京,对他来说并非好事,毕竟太平大坝相关的烂账还没有查清楚。但愿朝中局势还没有到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
他写得很快,写好晾干之后便让下属寄出,言谈十分坦荡,并不刻意回避对面的许轻名。
许轻名由秦毓章一手提拔,是秦毓章的心腹弟子,在秦府地位堪比秦幼合。虽看似文弱,也尚未在其为官生涯中发现阴毒之举,却远比齐宗源更难对付。
这些信息嬴淳懿十分清楚,也明白对方对他的了解并不差多少。是以心知肚明,许轻名不可能脱离秦毓章,站到他这条道上。
那就没必要再做那些无用的事。
少顷,文吏来报,淮州府衙役求见。
许轻名着带人进来,只见这名衙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顿觉有大事发生。
那名衙役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回禀道:“黄大人命卑职前来报信,淮州城外一处粥棚发现烈性疫病,已造成人员死亡。黄大人当场便指挥封控,同时向郑大人通报,并派人去俨州请李太医。”
“瘟疫?”嬴淳懿一惊,眉头折痕加深。
他与许轻名相视一眼,后者思虑片刻,起身吩咐:“通告各衙门,点齐人手,速速准备,一个时辰后前往淮州。”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52 章 七十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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