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粼粼,对方行于窄巷,就像走在清澈的湖水里;人却像只鸟儿一样,似乎随时要点地飞上屋檐。m.bïmïġë.nët
陆双楼走到巷口,驻足片刻,才回头看去。他的同窗还站在原地。
贺今行抬手向他小幅度地挥了挥,待他身影消失,才转身进屋。
齐子回坐在床边,小声地对着柳从心说话,一眼瞥过来,“双楼呢?怎么没进来?”
贺今行微微摇头。
“不是说好一起来看从心的么?”齐子回不解地说,话落,就见他那一直恹恹提不起精神的学生忽然睁大了眼。
“……陆双楼。”少年不见一丝血色的薄唇微张,吐出几个字来,“我早晚,杀了他。”
他疑惑更甚,看向贺今行,对方却已经转开了视线。他在那一副平和的眉眼上看到了哀伤,便静下声来。
“杀什么杀,先把你自己这条命料理好再说吧。”贺冬端着一只大海碗过来,闻言毫不客气地斥道,然后把塞到齐子回手里,“劳驾,喂他一下。”
饭菜盛在一起,都是发黄的颜色,不仔细看绝对分不出是哪些菜。后者跟端了碗臭豆腐似的,身体后仰,尽量委婉地说:“大夫,您这,会不会,不太适合病人吃?”
“怎么不合适?又吃不死人,怎么就不能吃?”贺冬医术有多好,厨艺就有多烂,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立即一连串地反驳。
“不是能不能吃……”齐子回还没说完,柳从心就伸手把那碗饭菜拨到床头与床沿平齐的小几上,自己拿着勺子,艰难地吃了一口。
贺今行看了看,说:“冬叔下厨少,成色不稳定,我去重做吧。正好子回先生来了,等会儿一起吃饭。”
柳从心仿若未闻,继续舀了一勺往嘴里塞,动作迟缓又有几分粗暴。
“别吃了。”齐子回制止自己的学生,“从心,这大夫就不是下厨的料,咱们不给他错觉啊。”
然而叫了几声都没叫住,他干脆抓住对方的手腕,“别倔了行不行?”
木勺“哐当”掉到地上,一起砸落的还有一颗泪珠。
柳从心死死地盯着地面的狼藉,不可自制地颤抖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的心脏像是被捏得要爆开一般,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对啊,他在倔什么?他这十七年,哪一桩哪一件,是倔到底就能改变结果的?
他这么没用,活下去又能做什么?
不如一了百了。
那只勺子却被捡了起来,抛洒的饭菜也被用帕子一一拣走,压得很轻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柳大小姐对我说,你从未参与商行和官府的钱权交易,你的衣食住行一应花费皆是你爹的遗产。从心,她想让你活下去,你阿娘也想让你活下去。”
他豁然抬眼,眼眶里血红一片,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贺今行心中长叹,注视着他,依然轻声地问:“你要辜负她们吗?”
齐子回大约明白自己这个学生才将经历了什么,震惊之余,升起深深的心疼,俯身虚虚揽着他的肩膀,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着,别和自己过不去。有什么困难,先生帮你想办法。”
柳从心闭上眼睛,垂头咬紧牙关。
“这人活世上,不容易的可太多了。”贺冬摇着头说:“年轻人,大事小事都要死要活的,所以跟着你娘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呢。”
“冬叔,”贺今行起身推着他往后院走,“熬药了没?”
贺冬闭上嘴,出了屋才愤愤地说:“熬什么熬,看不起我的饭,还能看得起我的药?”
“从心是江南人,口味和咱们不太一样,您以后要做,给他熬粥就行。”
贺冬哼了声,见院中火炉上的铁罐毫无动静,赶紧过去把它提下来。
贺今行嗅着满院的药香,会心一笑,就往厨房走。
“别忙。”贺冬叫住他,倒了半碗药晾好,又去把药箱拿过来,“你该换药了。”
“呃,要不等会儿饭后再?”他试图商量,对方直接拉着他上手拆纱布。
“我厨艺还不至于差到都要你来。又裂了,不觉得痛是吧?”
“没伤到骨头就……”贺今行看人脸色要黑,赶忙改口:“有点儿。”
“你啊,痛就要说出来,哭上一哭也行,不然谁知道你伤多重。”贺冬见他一脸无奈,也觉自己在说胡话,转口问:“姓陆的小子来干什么?”
“在小西山碰上的。他要来踩点,我和齐先生一起,没法甩掉。”
“然后呢?就这么走了?”
“对。”
“就这么轻轻放过柳从心了?漆吾卫这么好说话?”贺冬小心地给他换好药,皱眉道:“一路追杀还能挡过去,这样追了又放可不太妙啊。”
“安生一时是一时,之后再看看许大人有什么办法。”
“不过这拖泥带水的,不像皇帝的作风。”
贺今行想了想,低声说:“冬叔还记得那一袋可以用作麻药的香丸吗?”
“当然,王义先后来不是说,那方子是根据王妃的手札改的。咱们当时还在猜王妃的遗物是不是在她手里,不过没其他证据,就暂且算了。”贺冬面色一变,沉声道:“如果真是她,那她的身份?”
贺今行颔首道:“经此一遭,八九不离十。”
“对。”贺冬也连连点头,“能让陈林那畜牲徇私的,就只有张氏女的亲骨肉。”
他说罢,又显出深思的神色,迟疑道:“既然如此,去年遥陵的截杀说不定也是她。”
“有可能,不过为什么?她不是无缘无故就会出手的人,行事总得有个动机。”贺今行也思索道,回忆起去岁上巳那一天,他以郡主的身份参加杨语咸举办的春宴。
杨语咸的目的是想不动声色地替郡主撮合亲事,而他借的地方是裴家的荔园,席上有裴明悯。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是唯一的可能,缓缓地说:“除非,她和她哥哥也对那个位置有想法,那她把‘贺灵朝’视为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才说得过去。”
贺冬顺着他的话捋了一遍,双手叠着一拍,“嚯,才出一个忠义侯,这又来一个,再加上宫里那个小的,热闹啊。”
“争得越热闹,百姓的日子越难,咱们也不好过。给大帅和军师传信,告知他们这个消息,以及这段时日的所有事情。”贺今行动了动手指,被稍稍挤压的掌心微疼。
但切肤之痛,何以比得上生离死别。
贺冬应声道是,语气松缓,面上却毫无轻松之色。两人一边交谈,一边一起做莱。
齐子回在医馆待到了亥时才回,他在稷州城里也有寓所,说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贺今行依旧在破晓之时便前去州府衙。这一回门房特地让他等着不要走,说是大公子的交代。
果然没过多久,王玡天的车驾便在府衙前停下。
王知州今日身穿官袍,四品服紫,衬得整个人有一种不沾烟火气的矜贵。
他捺着大袖,伸臂向衙里,“小贺大人,请。”
贺今行向他行过拜礼,随他步入府衙。
去年在小西山读书时,他也曾几回从府门前经过,甚至还进来过一次。那时的知州尚是杨语咸,州府装潢陈设不算朴素,但绝对比不上现今的华丽典雅。
他想到知州更迭之事,再回想起昨晚的定论,先前散乱的线索忽地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因此对燕子口被填沙一事又有了猜测。
两人没上大堂,而是到了一处穿堂。
两面的垂纱软了穿堂风,王玡天屏退一众下属,示意他坐,“小贺大人尽管随性些。公事要谈,茶也要喝。”
“江南灾情紧急,拖无可拖,恕下官无法放松。”贺今行拱手自认不识趣,“不知王大人对借粮一事做出的决定是?”
王玡天在朝北的矮榻上坐下,提起茶盘上刚刚煮开的陶壶,往已放好茶叶的白瓷杯里倒了半杯水,才道:“既然你这么急,那我就直接问了,郡主选的谁?”
贺今行站在长案另一面,对着他,沉默以答。
“那我换个问法。秦毓章,长公主,裴孟檀,忠义侯,总得有个亲近些的人选吧?若是这些都够不上郡主,那就谢延卿,裴明悯,甚至左都御史家也可以。”王玡天冲出第一杯茶,揽袖持杯递于他。
“你所问的这些人里,有我的朋友,亲人,上峰,也有我尊敬的人。但都不是你所意指的人。”贺今行说罢,不接这杯茶,对方便直接放于他面前的案上。
“既然都不是,那我岂不是没得选?”王玡天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泡茶,淡淡地说:“没有选择,我借粮给谁?”
“我此时借粮,担的风险可不是一点半点。若再无半分好处,我为什么要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神情专注。好似他们此刻谈论的是茶道,或是瓷器,“不划算。”
贺今行拉开椅榻,坐下说:“王大人既对宣京了如指掌,就应当明白,从禁军到兵部再到边军,都效忠于皇帝;除征战□□之外,从不干涉朝局。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绝无出格的可能。”
“废话。”王玡天骤然欺身而至,双手撑在他这边的案沿,袍袖带翻杯壶盘盏,很快被浸湿。
然而青年毫不在意,双眸锐利地盯着他,疾声道:“可你走科举,入朝堂,任钦差副使,现今又身在稷州。你做了那个例外。”
面对不过寸余的审视,贺今行坦荡无比。
这是他自掀身份必然要面对的质问,但他从未特意准备过,被问及,便自然而然地平声说:“贺灵朝是贺灵朝,贺今行是贺今行。王大人或许可以分开来看。”
王玡天眉头紧锁,端详他许久,忽然说:“殷侯真是天生的将才,论忠心,胜过他从前的主子先秦王远矣。”
他慢慢直起身拉开距离,“我今日冒险借粮,总得有个收回利息的对象。既然你没有选择,那我日后就向你来讨。”
这正是贺今行一开始的打算,遂爽快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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