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住了情绪后,徐杏这才恢复自己往日的冷静疏淡,她对太子说:“殿下能千里迢迢寻过来,我心中十分感激,也很感动。正如我在那封信中和殿下说的一样,若我始终未对殿下动情,只拿你当一个可以供我吃喝、能够庇我一时风雨的君主看,我想我也能活得安稳开心,也会很知足。”
“但我偏动了情,拿你当夫君,想要的更多……”
之前信中已坦言对他有情,如今倒也不必装着无情的样子。但徐杏心中也很清楚,虽对他动了情,但她始终更爱自己。
她完全做不到为了他而百般委屈自己,然后又一个人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为了他而彻底舍弃自我,终日郁郁寡欢,最终活成一副躯壳。
不高兴了,她就是要离他而去。
这一年来,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得好不恣意。
她都已经想好了,先和夏家夫妇在扬州合伙做生意。等到她在民间站稳了脚跟,积攒够了本钱,她可以再去邻城的金陵,或者苏杭再自己开一家酒楼。
她已经开始在撰写食谱,也有收学徒的打算了。
她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她也觉得自己如今这般才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切都在按着她的计划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若说意外,他的突然找来,就是那个意外。
但往好的方面去想,这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之前她东躲西藏,要处处防着被找到,所以其实一直不能真正做自己。而如今,他找来了,也算是能给她一个了断。
若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他彻底放弃了,那她日后便可以大大方方站在太阳下过日子。
若是他不肯放过自己,左不过就是一个死,她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
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蝼蚁且偷生,何况是她。
她还是比较惜命的。
不怕死不代表不惜命。
太子静默了良久,才轻叹说:“你我心中都是有彼此的,杏娘,你也先别急着赶我走。这一年来,我都在反思自己之前的言行,我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好。正如雁奴所言,我其实也是一个霸道的人,习惯了凡事动手段行算计,习惯了站在一个上位者的高度,我发号施令,让别人对我言听计从。但我知道错了,你是我的妻子,不是臣下,我现在想改。”
太子字字诚恳,情真意切。
徐杏看了他一眼后,就不自在的别开了目光。
她现在不想和他再继续深谈下去,她怕自己会于心不忍,而动摇了自己的决心。从而,便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要说她离开东宫,从他身边逃出来,她最割舍不下的是谁,那应该就是雁奴了。
她和雁奴的结识在他之先,她和雁奴的情谊自然也比和他的更简单纯粹。
她待雁奴是真心的很好,她也知道,雁奴心中对她也是十分倚重。
雁奴其实也是个挺可怜的孩子,虽然他生来便尊贵,但却从小没了母亲。他父亲又忙,难能很好的,面面俱到的照顾他。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总爱学他父亲的架子,摆他父亲谱的小孩子。
有些……别扭的可爱。
一定程度上,徐杏是觉得雁奴和她一样,是个没娘疼,也没爹爱,但却极为渴望被关注,渴望亲情的孩子。只是雁奴比她要好一些,雁奴的父亲母亲至少是真心爱他,真心为他好的。
徐杏问:“雁奴还好吗?”
太子实话说:“你走了后,他倒是把孤教训了一顿。他说,他其实早发觉你其实不太高兴了。他说孤竟没看出来,是怎么做人夫君的。”太子自嘲的笑。
但是笑完后,他又立即去看徐杏反应。
徐杏发完那顿脾气后,如今倒是更能泰然处之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以后不能做饭给雁奴吃了。”想起从前她和雁奴相处的日子,徐杏不免怀念的笑起来,“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每次看到他吃的很满足,我心里就高兴。”
太子倒不是想吃儿子的醋,只是,他此时此刻心中真的有些难过。
难道在她心中,他的地位还比不上雁奴吗?
但他不敢问,他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太子只能转去说别的:“那天一切都如常,我从明德殿出来,如往常一样,去丽正殿找你。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也不会忘记那种绝望,和受到惊吓的感觉。”
“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想,若这辈子都寻你不到,我该怎么办?”
他轻叹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时,我从未想过你离开后我会如何。不,我有想过,毕竟当初……毕竟当初你真正中意的人,也不是孤。但我没敢往深处想,只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你人好好的就在身边,如何能离开?”
“可当你真正离我而去时,我才能深刻体会到那种感觉。似是被抽筋剥骨一般,痛不欲生。这种感觉,是我这辈子都从不曾有过的。”
徐杏知道,太子特意提这最后一句,是想暗示她,她在他心中,是要比先太子妃重要的。
但徐杏这会儿其实很理智了,她反而去劝太子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是活不了的。说是活不了,痛不欲生,只不过是在还能看到希望的情况下,不愿放弃,想再搏一搏罢了。殿下,今日我若死去,殿下可能独活?”
徐杏字字珠玑,倒让太子答不上话来。
太子没有哄骗,没有欺瞒,他如实说:“你说的对。”
外面雨有渐小的趋势,二人间忽然有一瞬的沉默。但却又谁都没走,好似谁也不愿即刻结束了这一幕一样。
徐杏想了想,又对他说:“方才那对夫妻,便是长安朱大娘的女儿女婿。朱大娘是谁,想必你该是早知道了。殿下觉得,他们夫妇感情如何?”
太子知道她想说什么,垂眸望了人一眼后,点头:“很好。”
徐杏说:“夫妻恩爱,四口之家,做点小生意小买卖,发不了大财,但却也足够生活。这样有烟火气的生活,才是我最想要的。”
太子说:“孤知道。正因如此,孤才化身温子良,以普通人身份出现在你身边。”又认真诚恳道,“杏娘,你既对孤也有情,先别急着赶孤走好不好?也别不让孤靠近你。我们一切从头开始。”
徐杏望着他,看向他的眼睛。她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真诚,和满满的期待。
也看到了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徐杏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太子望了望外面的雨帘,对徐杏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
徐杏却问他:“殿下打算在扬州呆多久?”倒是担心起他朝堂上的事来,“殿下如今独挑大梁,全权打理朝政之事,你走了,朝堂事怎么办?”
太子毫无隐瞒:“孤让雁奴坐镇东宫。有齐王等人辅佐,想来不会有事。若真有急事,他们会飞鸽传书过来。”
徐杏总觉得她和太子间的这点私事实在是小事,朝堂之事才是大事。若因这点私人间的小事而误了国之大事,那么她和太子都将是千古罪人,是天下百姓的罪人。
徐杏琢磨了一下后说:“殿下其实真的不必如此。”
太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故而宽慰说:“这个你不必担心,孤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秦王一党余孽虽多,但孤处理了一年之久,如今也算是连根拔起。孤留给雁奴的,是一个稳定的政局。所以,你不必担心朝中会再出什么乱子。”
徐杏听到他说处理了一年之久才处理完秦王余党,心中便知道,也就是她离开的这一年时间,他在东宫一直忙着这件事。
而如今一应相关事宜处理完了,他便寻了过来。
徐杏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她是见识过他处理朝政事是有多累的。而这一年,还要处理掉秦王一党余孽,想必是比从前她在东宫时,要更忙碌的。
思及此,再多绝情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但徐杏这会儿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想有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不至于让他再继续搅乱自己的决心。
徐杏转身进屋去,拿了把伞出来递给他。
“殿下先撑着回去吧,傍晚时我还要去客栈,所以这会儿需要先休息一会儿。”
太子接过伞,听她的话。
“那孤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徐杏没说话。
太子知道她这是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了,不至于一直将他往门外推,便高兴的笑起来。
太子这一笑,眸中愁绪散开,双眸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透,沉亮。
徐杏望了他一眼,没再说别的,只是转身推门自己进了房间。
太子立在廊下又说了几句,之后,才撑开伞进入雨幕。
徐杏坐在窗下,目送雨帘下的男子撑伞离去。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徐杏这才收回目光。
徐杏说要好好休息,但其实也没休息。太子走后,她便一直倚坐窗前失神看着窗外的雨幕愣神。
然后等傍晚时分,雨也停了,甚至外面天边还起了层晚霞,徐杏这才稍微收拾了一下,赶着去客栈忙今天的活。
徐杏推门而出,就见太子已经候在了门外。
而此刻的太子,早已褪去了那身华丽的锦袍,只穿上了和徐杏身份匹配的青色布袍。
而束发的玉簪也被一支极为普通的木簪所取代。
此刻的太子,衣着扮相都十分朴素。
但再布衣荆钗,他那通身与神俱来的贵族气派,还是不逊丝毫的。
立在这狭窄的普通小巷子里,也会频频惹来路过之人的打量目光。
徐杏转身锁了门,看了他一眼后,也没说什么话,只径自走了。
太子自然跟上。
太子虽然是跟上了,但倒识趣,只默默跟在人身后慢慢走。落后一步左右的样子,人家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沉默着,以免说多错多,平白讨嫌。
徐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是牢记自己的身份。就凭她,让一国储君如此委屈巴巴可怜兮兮跟着,她也实在不配。
其实她从没想过让太子去降低身份来迎合她,更没想过要太子这般委屈自己。
她总觉得,她和他既然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最好的结局就应该是相忘江湖,彼此安好。
她做她的厨娘,他即刻回京去,做他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
各司其职,彼此安守本分,继续过各自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她希望她未来的伴侣可以打从心眼里对她爱重,但她也知道,若伴侣是太子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非常的不般配。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到一起去,注定是会彼此折磨,注定会痛苦的。
可徐杏也知道,她该说的都说了,太子不肯走,她也实在无可奈何。
徐杏也不忍心他这样,可怜兮兮的,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这样会让她很难受。
而且她想,他那般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想来也是没在谁跟前如此落魄委屈过的。如今他心甘情愿的还好说,若是哪天一个不高兴就翻了脸,和她翻起旧账来,实在够她喝一壶。
徐杏觉得实在没必要把两个人的关系弄得这样紧张,这样的剑拔弩张。所以想了想,她主动停下来等了他一下。
太子见状,便抬眸一直看着她。
等他跟上了,和自己并肩一起走后,徐杏这才继续往前去。
“殿下这样,让我受宠若惊。”徐杏抿唇,“也惴惴不安。毕竟,殿下再怎么化身平民,可身份始终摆在这儿。”
太子并不觉得委屈,这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没人逼他。
何况,谁又能逼得了他?
他只是觉得,杏娘在他身边时,他并没能全心全意坦诚相待。对她有隐瞒,有所保留,也有自以为是的为她好。
后来他自己一个人静处时,也有想过。什么是好?她认为的好才是真正对她好。
太子其实从未轻视过她青楼女子的身份,从一开始,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父不疼母不爱的可怜女子。他至今都仍记得,初见时,他就被她明若皎月艳如桃李的容貌给惊着了。
心里想着,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明媚娴静,又温婉动人的姑娘。
他当时暗暗的,没动声色,但却将人牢记在了心。
再念及她可怜的身世,之后他也是想也没想,直接就借雁奴的名义送了她一块可随时出入东宫的玉牌。
给她玉牌,也算是给她撑腰。更是间接敲打了徐公夫妇,让他们夫妇二人在继续忽视这个亲女的同时,也该知道要有所收敛。
原只是记着人,想着要护着她一些。他也没动过别的心思,更没想过要让她入东宫。
但之后的发展,却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有些时候,心交出去了,便事事都不再受自己所控。
于是,他筹谋划策,费尽心机掳她入东宫,让她日日与自己相伴。
但他也心虚啊,毕竟当时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她真正想嫁的人是郑三。
越是和她一起久了,就越是介意。
他也会生气,会吃醋,会莫名其妙去猜度她的心思,更是会莫名变得喜怒无常。
于是,他想倾其所有,给她一切自己所能给的。
他想用最尊贵的身份,用自以为对她的好去圈住她。
他希望日子久了她可以放弃对外面生活的向往,可以明白他对她的好,就这样一辈子安心伴他身侧。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细细想来,竟是他错了。
而如今,他是真正想和她过一段她向往的民间生活。
太子说:“孤这个身份,也是父母给的。除去这个身份,孤也什么都不是。我如今和你一样,都只是这小巷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而已。”
太子一直想在她面前以“我”自称,但可能是习惯使然,偶尔的,还是会自称几句“孤”。
徐杏想了想,和他说:“一会儿去了客栈,殿下就别这样跟着我了。夏家夫妇的客栈好不易才有点起色,我也还想好好在这里干活做生意……还望殿下能够理解。”
太子点头:“理解,当然理解。”又趁机说,“既都是普通身份了,如今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殿下的叫,唤我一声子良就好。”
子良其实是太子的表字,少时念书时,他的先生给他取的。
从前还有人叫的,只是后来他身居高位,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如今想想,倒也十分怀念从前做魏公世子的日子。www.bïmïġë.nët
作者有话要说:掉落50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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