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荒山的另一面便是河谷,雪似鹅毛也属正常。
摊开在桌面的情报和笔记已经几个小时不曾动过一笔。我眨眨眼,从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炭上挪开视线,又下意识捏了捏双手的虎口。好像是有些神经质了。
已经添了一次炭……镜一遣人送来的炭以量划分,照他的说法,“每一份定量的炭能够支撑火盆燃烧大约十二个小时”,如此,我每天便至少要出去晃两次,以免“悄无声息地就被弄死在里面”。
脑子是好用的,嘴巴却是多余的,但我知这既是他们的关切,又是他们的警告,便毫不在意地照单全收。
燃料充足的火烧得很旺,却不能令我温暖分毫。自兰沉沉睡去开始,便有某种不知来处的重压哽在我的喉头、我的心口,于是我站了又坐坐了又站,双眼被烤得发干发涨,却又决计不愿阖上了去休息。窗户的缝隙里钻出的光似乎已在明与暗之间倒了来回——一个,还是两个?我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兰裸露在外的躯体上地布了多少处创口。除却那两处被斩断的肢体,有些是烧烫伤,有些是穿刺伤,有些是切割伤,有些是鞭笞伤。
搞不明白,搞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呢?你不是为诸多原官员所“指证”的,“那个杂种小畜生最宠信的人”吗?
直觉告诉我,问题的答案会是摧毁这个人的关键,可我的脑子早就被熬成了一团浆糊。我的思维依然清晰,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拐弯的能力。
“不能这样下去。”清晰的思维说。
我钻进地铺——是的,是地铺而不是干草堆——用十几分钟试出来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现在开始,看看他的脸。”不会拐弯的思维说。
于是我又掀开被子回到原位坐下。反正睁眼闭眼都要看着这张脸,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唉,唉。我还是太在意他了。
他怎么还不醒?这种退热药的镇静和安定效果居然有这么强吗,为什么以前我吃的时候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睡得也并不好,仿若濒死的青白已然褪去,双眉却还久久地拧在一起。火盆烤得他额头冒汗,眉弓与鼻梁投下的噩梦的阴影正随着焰光的跃舞而战栗不已。
我取了刚整理的药箱,又倒了碗水。在处理断肢之前,我不允许他身上任何细碎的伤口来拖我的后腿,也不能让他生生睡到脱水。嘴里喂不进去,用水湿润嘴唇总是可以的。
——————
数不清是第几次恍惚,当我的视线又一次从透光的缝隙转向兰的面庞,而目之所触竟是透亮的蓝色双眸时,一时之间,我竟也有些失语。
……还好,醒着的比睡着的好对付许多。待到尘埃落定,我定要好好睡上个三天三夜。
我歪了歪头,通过铁槛静静地凝视着他。兰也回望过来,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也只是侧首,使自己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在想什么呢?是继续那些无意义的挑衅之举,还是干脆故技重施,再搞一次偷袭?
是的话,我就要让他变成真正的废人了。
我漫无边际地揣测着,等待着他将那些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的所思所想宣之于口。
几秒过去,兰的嘴唇动了动。
“你的脸色不好,”他的嗓音依旧沙哑,却已不是高热所致了,“彻夜未眠?”
这就是他想说的?
我抻了抻身体,“医生”的温柔笑意已然浮上面容:“现在已经是下午啦。”
收拾这人的衣食起居,自然也是“医生”的活计。我取了水杯和毛巾,又在盆中兑着温水,一边用手试着水温,一边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道:“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要第八遍读情报了。”
兰默了半晌,方缓缓开口:“这是我记事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
我动作顿了顿——这话听起来是在自嘲,可那绵里藏针的质疑我却也听得明白。
“病人的休息自然与常人不同,退热的药物也总会有些安神镇静的效用。”
我温声道。
“倘若信不过我,你大可以看看窗外的天色,自己判断时间。”
“……”兰一言不发,他坐直了身体,双目只是向着窗外一瞥,便冷冷道,“不,不必了。”
“噢,是吗?”我把洗漱用品带入内间,“你信我?”
回应我的是一声嗤笑。
我也笑了一下。时间是早是晚,兰对我信或不信,我对兰欺瞒与否——肯定或是否定,回答或是不回答,并不存在实质上的区别,自然也不存在实质上的意义。
兰想通了这层关窍——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我分说终究只是徒耗心力,还不如先治好了病,养好了身体,处理好了伤势,再……
倘若我是兰的话,我是会这样想的。以己度人是我的缺点,但倘若我考虑得足够多,便是我的优点。人心终究难测,兰看起来心灰意冷,内心的想法却是谁也看不分明——当然,大概也只有我这种既想着杀人又想着诛心的人才会如此地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洁面梳洗,擦身更衣。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兰说着闲话,态度是好似日常一般的轻松平和。兰多半是不想理我的,却也不得不压着脾气予我以应答——做不到十问十答,十问三答甚至五答却是做得到的,偶有对得上心事的话题,虽不会多谈,却也会多出三五个字来一表心绪。
至于其中真伪……自不可说。我在摸索着他的心事,他又怎会不深思我的想法。
只是……
兰看不见的死角,我垂下眼帘。
阳一大早送来的情报所言非虚。他该是离村日久,连带着话术的本事也丢了个精光,又或许本不精于此道?兰的某些说辞在我看来实在是拙劣得惹人发笑,很符合我对某部分原教旨主义刽子手的刻板印象。
另一边,药师野乃宇送过来的情报中言及当今的雾隐暗部之中并没有他的位置——这话并不是在说兰地位低下,而是在说雾隐暗部早已查无此人了——实在是件值得深思的事。
我的父亲义人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暗部忍者哪有从忍村之中全身而退的道理?战死也好,退休也罢,只要能做到,忍村定会将其牢牢捏在手里,忍者本人是没有半点自主性可言的。曾在雾隐暗部身居高位的义人尚且如此,遑论不曾拥有如此地位的兰?
所以,导致兰查无此人的原因只可能有两种:
一,雾隐派出任务,雾隐销毁档案。
二,雾隐暗部的档案室把他的档案弄丢了,管理堪忧——据传情报所言,三代水影近期开始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搅和得整个雾隐都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倒也并非胡乱臆测。
当然,也不排除综合以上二者的可能。
许是因为安静思索了太久,空气中只回荡着我将勺子放回瓷碗中时碰撞出的清脆声响,再抬眼时,与我视线相接的水蓝色双眼第一次没有躲开。
相反,那双眼睛直直锁住了我:“你走神了。”
我端着浅笑默了默,挪开了视线:“的确。”
兰微微眯起双眼,仿佛有些讶异:“在我的面前,实在不明智。”
“确非明智之举,”我点头道,“只是不知前辈是否明智?”
兰拧了拧眉,没再开口了。
什么是明智,什么是不明智?我可以在他的面前走神,他却不能,或许是不敢对走神的我做任何事。
反过来想,他有所顾忌也是好的,起码能证明他还想要活下去。若是连活都不想活了,那才是真的如刺猬一般叫人无从下手。
“给我看看你的手臂。”我说道。
兰不会在这种时候犹豫,乖顺地将断臂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抬手除去包裹断面的层层绷带,又在双手的表面覆了一层查克拉,而后才蹲下身体,细细地检查翻看起暴露在外的断骨和碎肉。
……情况还好,但也没有那么好。一股腐败的气味。
我皱了皱鼻子,结印召出的净水将上次清创过后撒上去的药粉冲洗干净:“能感觉到痛吗?”
“能,但主要来自下半部分,”兰冷静地回答,“已经被砍掉的那部分。”
“神经性疼痛。”我嗯了一声。
“什么?”
“神经性疼痛。原因是断肢处的神经没有修复完好,会一直痛下去。在肢体断裂的情况中属于正常现象。”
我谨慎地剥开部分已经自行愈合却愈合错了位置的新肉,又洗去新冒出来的血液。
“神经的伤病?”兰的声音顿了顿,“算是神经病吗?”
“……是的,神经病,”我完全不觉得他有讲冷笑话的天赋,只勉强道,“现在呢,有感觉吗?”
“没什么感觉。”
“一点也没有?只有一点也要说出来,”我说道,“真的一点也没有的话,我就得给你再截去一部分。”
“……有点凉,还有点痛,但具体的位置恐怕说不清楚。”
兰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听上去依然十分冷静。
“‘说不清楚’?你可要想好了,或者再好好确认一会,”我不置可否,温和的语气显得耐性十足,“再大概下去,你就要连肘部也保不住了。”
于常人而言,有手和没有手是两码事。于已经没了手的残疾人而言,有肘部和没有肘部亦是两码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几分钟后,兰睁开双眼,神情松动些许,言语却变得笃定:“是有痛感的。”
“很好,”我捏了捏断面附近的皮肉,微微笑道,“再休养一天好了,倘若明天没有恶化,我就给你进行封口处理。”
“封口处理?”兰向我转过头来,“我以前在忍村里看过那些被……处理过的伤员。”
“是‘被处理过伤势的伤员’,”我认真纠正,“是的,我会钳住你的血管,截去暴露在外的骨头,再切除半圈肉,用剩下的半圈覆盖、包裹住骨头的截面……最后缝合。”
我在兰的断臂上戳戳点点地将位置示意给他看,而兰也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断臂,好像一觉过去,他终于学会了面对和审视自己的身体。
许是做了什么不足道与外人的梦吧。
“当然,这个过程会很痛,所以我已经向阳一申请了麻醉药物——坏消息是城里的医疗资源十分有限,全身麻醉你想都不要想;好消息是局部麻醉总还负担得起。麻醉药物会把疼痛控制在你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话音落地,沉寂了几秒,兰的声音才沉沉响起,听上去有些沙哑:“……麻醉?”
他的神情可称是波澜不惊,然而几分阴冷的笑意赋予了这张面容霜冻般的寒冷。
“我不明白。”
——————
吸气。
呼气。
万般思绪纷乱如麻,如今一口气来了又去,便尽数化作了袅袅白雾,向上向远腾了寸许,顷刻便消弭为虚无。
『出来透气?你的脸色不好,』镜一比划道,『彻夜未眠?』
“真晦气,你的问候怎么和里面那人一个调调?”我半开玩笑抱怨道,“倘若你开口说话,那便是一字不差了。”
『最标准的关切句式而已,既表达了关心和不赞同,又不会显得狎昵和僭越。可以尝试着多去关心他人的。』
镜一的神色平和得一如往昔,表达却有些夹枪带棒。
『你闷在里面换了三次炭,整整三十几个钟头,然后对方学会了表达关心,你是不是打算让他学会为爱自杀?』
捱过初相识的陌生和僵硬之后,倒是怪会讲笑话的。
我不得不承认其心思敏锐:“我可没连着折腾他三十多个小时,他都是睡过去的……还有,话别说得那么恶心。”
『你生守着?』
“睡不着,”我摇摇头,“但伊东氏的那些情报很有用,多谢。”
『分内之事而已,本当如此,』见我转移话题,镜一也不纠缠,只摆摆手,神色转眼变得严肃起来,『你真要给他用上麻醉?城里的市易诸务已经停摆了很久,现下更是什么东西都缺,也什么东西都贵,你又何必?』
“他也是这种态度,乃至抗拒更甚,”我淡淡微笑起来,话语却饱含深意,“他是个格外合格的忍者。”
——是的,即使痛在自身,血流如注,也要做臣属于伊东氏的忍者——尤其是在我这个“敌人”面前。
兰抗拒麻醉,对我的不信与畏惧皆可说是原因之一,然而论其根因,我也完全心知肚明——是麻醉过程中不能自控的失能状态。失能期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兰将其视为审讯而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但……我感觉得到。
他依然在试图去追逐什么,依然在试图去证明什么。
可他还能追逐到什么,又能向何人去证明呢?
得出答案轻而易举。我为这个已然不存于世的答案感到好笑和耻辱。
真贱。
更可笑的是我存活于此的意义的一部分,恰恰便是维系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
真贱。恐怕世上不会有比我更贱的人了。
我怒极反笑,喉口的耻辱未经咀嚼,如何能够自如吞咽下去。我不可能松口,正如我不可能收手。
——————
取了新的炭桶,我又下了牢房,目光一扫,便见兰终于从榻上爬了起来,此时正稳稳地坐在铺面上。
我目光微闪,在铺满情报纸张的外间桌面上停留片刻,便毫不在意地转回了兰的身上。
“感觉如何?”我悠悠道,“桌上的那些情报,有几分对,几分错?”
“你果然是故意的。”
“呀,原来是真的看了啊?”
“为什么不看?”兰只冷笑道,“错处连篇。”
“错在何处?”
“我怎么会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反正那姓伊东的小子已经死了,人死灯灭,”我语气轻松,“这组情报于我并无多大意义,将它当作名为‘杂’……噢抱歉,‘混血公子与蠢蛋忍者’的话本来读也是甚好。”
兰的冷淡本维持得极好,此刻却是豁地起身,恢复了神采的双眸钉在我的身上,几秒之后方森冷道:“公子出外,名正言顺。”
“他确为私生子,”我微笑着点点头,语气却更意味深长,“你们……可是被驱赶出来的?文书是齐的,城主大印却出了问题。”
“不是‘驱逐’,是老爷向大名推荐得来的‘任命’,名正言顺,你不要胡说。”
兰硬邦邦道。
“至于城主大印,是那莲沼氏阳奉阴违。交接宴上,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失手’摔碎大印,公子仁德不予追究,他却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不仅依然理事,搅和得诸多官员人心浮动甚至满口胡言,引得几个贱民在街头妄议城主身世。”
兰说的这些,有些是情报里有的,有些则是没有的。
提及莲沼氏,我便想起渡边平步右卫门口中的大畑氏及其被株连的全家:“‘原城主莲沼氏及其亲族叛国今尽数伏诛’?”
莲沼氏怎么会主动去招惹伊东氏?
兰的面容上浮现出我所见的第一个笑容——却是狰狞而森冷的,这笑容与漂亮的面孔全不相符,强烈的违和感带来的后果便是令人后背发凉,浑身不适:“我杀的。”
我微微眯起双眼,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疑问似乎有了些眉目。且不提伊东氏的城主之位究竟是否名正言顺,但……杀害城主这个级别的官员,甚至是灭族?怎么想都有些太过了,他们就不怕引起大名的注意吗?这些在夹缝之中生存的小国大名对外皆是软骨头,但也正是因为这一重精神压力的存在,当他们的目光放在国内,所使用的手段便会格外酷烈。
向外部寻求不了的东西,当然只有向内部索取。财帛如此,尊严亦是如此。
我沉吟片刻:“在城外山道杀的?”
“你会在城内动手吗?”他哂笑。
“杀莲沼氏是伊东氏给你的命令?”
“这可不存在第二种解决方式,”兰微微眯起眼睛,“这里是边境,站在城头上,城外的任何动向都了若指掌。并不是我们选择了动手,而是莲沼氏自己硬要走那断头路。”
于是兰就出城杀了他们,伊东氏则准备好了“叛国”的通告。
下一个便是大畑氏。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兰说的话我不可能尽信,只是从客观上而言,“叛国”这个罪名用得极好——死人不会说话,因而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莲沼氏没有叛国的心思。那可是全族出城,行首城又贴靠河之国边境,但凡方向和路线有一丁点偏移,“叛国”的大帽子便能轻轻松松地扣下来。退一万步讲,就算莲沼氏行路规矩,兰也只需要舍去审问的流程,当场就把人全数杀光,黑白照样任意颠倒。至于武士亲兵?忍者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河之国大名会追究吗?答案是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理由给得足够冠冕堂皇又足够正义凛然,那么这位大名将会很乐意一直清闲下去。
乱杀人,不行。“合理地”杀人,可以。
贵族官宦总是会骗人的,低位的擅长骗别人,高高的擅长骗自己。
“是这样吗?”我垂首看着情报,若有所思,“真是默契的配合啊。”
我抬眼看了看兰的神色,又细思了他的用词和语调。
……我听不出也看不出他在说谎。倘若事实当真如他所述,那么指使莲沼氏去招惹伊东氏的人暂且不论,至少伊东氏原本模糊的形象变得有趣了许多。
当今天下,能轻易灭人全族而以此为常者,唯两类人而已——一为忍者,二为贵族官员。只是,二者能行此事的原因却是全然不同的。
因为忍者知道自己是忍者。
因为贵族知道自己是贵族。
兰是忍者,生来就要做脏活,杀起人来管他孰是孰非,一刀劈过去什么都要变成裂开的血与肉。贵族?牲畜而已!官员?草木而已!他杀过的人太多,人命在他眼中早就被明码标价,其中所承载的东西早就在一次次挥刀之中先兰一部没入了黄土。
此为忍者之自知。
那伊东氏呢?
兰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将莲沼氏之死“交”到了莲沼氏的手里,连带着伊东氏的胜利一起。
但是已经不重要了。我的脑中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谁主张了莲沼氏全族的死已经不重要了,答案并不总是出现在题目的下方——庭中人头瓮内的大畑氏族人已经再也不能阖上眼睛了。
兰做得到灭人全族,却做不到在没有城主许可的前提下将三十多颗人头吊悬在天守阁的屋檐下。
之后便是无印的、寂静的安定。
伊东氏的命令畅通无阻。
这才对……这才对。兰的确只是一把刀,但他所托身的并不是一个冲冠一怒便斩尽杀绝的疯子,阳一他们对伊东氏的判断出了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那位所谓的“假”城主比所有人以为得都要更冷静、更狠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自己的命令又会带来怎样的指向。
当然,他并没有料到阳一一行、药师野乃宇和我的小团伙。我们本该是局外人。
只是……眼前愈是清晰便愈是迷惑。应对刁难,斩草除根,杀一儆百,换得……换得的是什么?是一份暗潮涌动的、短暂如隙的安定——可他的最终目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东西?只是普通地更换政治班底倒也罢了,可事实却是旧的已经去了,新的也没有来,大畑氏死去留下的官位空悬至今。他甚至还将极重要的官学给端掉了——伊东氏此番行事若论罪数,当以这一条为最重,让他死上几次都难解士官群体的心头之恨。
我越想越是心惊。本以为伊东氏出外至此是私生子求生的手段,可纵览他的作为,哪有半点求生的意思?如此利落,如此狠绝,怎么看都更像是在求死!
……可兰又是怎么回事?他所受的那些刑罚……比起速死,似乎还是折辱与泄愤的意味更重一些。
我垂着眸子立在铺满了情报的桌案旁,思忖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你做他的忍者有多久了?”
回应的是兰警惕的打量:“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成为伊东氏的守护忍者。”
歪了歪头,我背起手,脚步轻慢地踱到了他的面前,又借着天光与暖光,靠近一步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头脸。
他比我高出太多了。
我微微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是伊东成雄……而不是其他宗室子弟?”
我轻声问询,发音吐字却缓慢而清晰。
“为什么是你,而不是……真正的守护忍者团体?”
天外的冷光与居内的暖光在兰隐隐泛出苍白的面容上交织出刹那的沉凝与莫测,于极速地收敛之中,我没有放过他收缩的瞳孔。
那丝飘舞的线索,捉到了。
我改变主意了。
——————
又是一度夜幕降临。
我举步跨出门槛,却不料甫一抬头便见着了一张意想不到的人脸。
“……渡边先生?”我看了看渡边平步右卫门那显出几分局促与不自然的肢体,又抬头看了看立在远处的镜一。
『‘官学旧址,凌晨三点’,』镜一比了几个手势,『他说要带我们看你的好戏。』
我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三天前我在地牢里与渡边平步右卫门相约“共襄盛举”——根本没有人当真。彼时我与渡边平步右卫门在气氛的烘托之下面上笑嘻嘻,私下里却是转过头就在阳一面前把他给卖了,并且精准预言他绝对也会转头就把我给卖了。
果真如此。唯一的变化在于我在兰的身上折腾了整整三天,早就把这等鸡零狗碎的破事抛在了脑后,而渡边平步右卫门这家伙……
“真该给你找点事情做,”我哈哈假笑两声,“看来阳二待你是真的不错。”
“你们的首领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只能撺掇着镜一过来找你。”明显已经从阳一处取得了名分的渡边平步右卫门看起来放松了许多,俊郎的面容上甚至带着微薄的笑容:“但是我也清楚,指名道姓地找你根本不会被应允,还不如动点小脑筋,出点丑,让这位死脑筋的仁兄主动带我来见你。”
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死脑筋的仁兄”?
如果带他来见我的是阳二,我不会有任何疑问,但眼下带他来的是镜一,这就有趣了。
镜一不会对那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感兴趣,更不会喜欢看到被自己控制的年轻官员随意走动。在镜一面前,渡边平步右卫门什么小心思也遮掩不住。他来了,也只是镜一觉得该带他来见我,并且懒得拆穿。
我抬头看了看,镜一依然立在远处,并没有过来的意思。
“什么事?”我回头问道。
“听说杀死城主和老师的凶手就在这里。”
极平静的嗓音。
揉按太阳穴的手指就此停住,我抬眼看向他。
是一张笑时宛若春风的面容。
只是濒死僵冷的春风凝结在了他的外壳,栗色的双眼将敛而未吐的杀意揉成了毫芒藏进眸中,大概是晚来的秋霜。
——————
“又做了一日庸医。我虽不通医术,却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在这一点上,我问心无愧。有些事不首先取信于己,便更无法取信于人。
“一旦我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便会觉得一阵恶心。这种感觉在前几日日尚且混沌——许是因为惊怒太过无暇他顾——现在却是随着理智的回笼而变得格外清晰,乃至清晰太过,几乎使我坐立难安。
“他可笑又可悲。伊东成雄分明就死在他的面前,死相凄惨,血流了一地的时候却还会絮絮地呼痛,既不干脆,亦不合贵族所推崇的物哀之美与节烈之美,他却还在用抗拒麻醉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忠诚?他脑子有病吧?
“我认为这种行为的本质是其意欲通过□□所承受的痛苦,来达成精神上的自我宽慰。究其根本,不过自欺欺人而已。谁他妈会去在意他痛不痛、有多痛啊?总不可能是作为“敌人”的我吧?活人尚且不在意,难道死人就会在意了吗?www.bïmïġë.nët
“但是我转眼就想到,偏执如我,仇恨如我,执着于仇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又何尝不是在刻舟求剑?死可以简单,痛苦却永远漫长,而我竟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这种自欺欺人的痛苦之上……!
“我想我大概是病得不轻。我的理智清晰地告诉了我这一切,又告诉我现在好的选择并不是在这里磋磨时间,而是旋去他的脑袋,再像他所做的那样,让他花上三个月的时间去赏一赏这行首城高处的风景。
“但是我不甘心。我一想到他竟可以这样轻易地就死了,便恨得整个脑袋都比清醒时更清醒,比混沌时更混沌。
“可笑我一向标榜自己‘不爱做无意义的事’,然而眼下这又算怎么回事?自诩清醒冷静的是我自己,可恨上头来——
“……
“我对伊东氏与兰之间的关系,乃至与莲沼氏、大畑氏之间的纠葛,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测。
“伊东氏……伊东成雄确为私生子无误。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药师野乃宇已经明确地告诉我,河之国狭窄的贵族圈层里并无‘伊东’一族。
“即,基本可以确定伊东氏的‘伊东’是承自母姓。
“以我之见识,官员起用私生子身份的子女而不赐姓的情况虽然少见,却可以有多种可能。善则为避丝络之嫌,谋在佳程;恶则大有门户之见,意在流逐。因此,伊东氏此前的处境实在有待挖掘,遑论无论那处境是善是恶,护卫在他身边的都该是本一系的‘守护忍十二士’,或者父族的家臣门客……而非曾为雾隐暗部效命多年的……‘兰’。
“最后,莲沼氏。最大的疑点。从当众摔碎城主大印刁难,到如惊弓之鸟一般举族逃出城外,再到尽数受戮于一人之手。
“考虑到莲沼氏在整起事件之中所处的位置,确有极大的概率是受人指使,然而其行事前后如此反差,便绝无可能是在将同条意志一以贯之。必然是中途发生了什么,致使莲沼氏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剧变……乃至最后首尾不能相顾。
“下层官员为恩主的事业送命开道,实为常事,然而送一人之命或许可行,送一族之命却是万万不可。莲沼氏当是在剧变之中想通了某些关窍,可惜……
“……不,莲沼氏既然意识到了剧变及其可能的后果,便绝没有引颈受戮的道理。举族出逃或许是他的垂死挣扎,但倘若垂死挣扎只有那次失败的举族出逃,便辱没了他这走了大半生的政途。一切都与伊东氏息息相关,但也正因如此,其他的反而可以都不在意,唯有这骇人的最后一步,我得自己去查。
“莲沼一族的尸首,天守阁内的城主办公大堂,还有……我都会一一调查清楚。
“……
“渡边平步,实在有些意思。他本是官学中的普通学生,平生所思无非仕途而已。经历此次事件始末,心智与观念受到极大震动,便是一蹶不振也是有可能的——这是我原本的主意——但现下看来……是我轻视了他。
“他说他想要见兰一面。
“我没有阻止。”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火影]照河更新,第 106 章 恨之切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