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站在气势磅礴的广场上,仰望巍峨壮丽的金銮殿,六十三年后,他代安西英魂走到了这里。
“进。”徐霆轻言,步履沉稳地迈上白玉阶梯。
刘尚深呼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女帝身着龙袍,头戴衮冕,精致绝伦的脸颊毫无情绪波动。
文武百官持笏而立,相互交递眼色,北凉帝王无故造访,善恶难辨。
以他尊贵的身份,什么事值得亲自走一趟?
当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人步入朝殿,群臣骤然沉默。
只要开口,就能分析出态度。
今上是皇权正统,依照礼仪,徐霆也必须自低一头。
朝殿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
冗长的寂静。
“拜见天子。”
徐霆微微躬身,点到即止。
仿佛紧绷的弓弦蓦然松开,文武百官汗流浃背,殿内氛围缓和不少。
“赐座。”女帝点了点精致下巴。
“不了。”徐霆不愿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直接挑明意图:
“李唐社稷可还记得镇守西域的安西军吗?”
话音落罢,嘈杂声戛然而止!
群臣心神俱震,下意识望向拘谨无措的刘尚。
尽管过去六十三年,甚至史官都盖棺定论,“不知存亡……”寥寥四个字,将孤悬西域的故事永远尘封。
但后世没忘!
女帝静静凝视着殿外,内心天翻地覆,她斩钉截铁道:
“朕一刻也不敢忘,李唐社稷愧对安西!”
似乎接近真相了,其实她早有猜测,不然不会委任李怜带着彩鸽前往西域。
可朝堂中枢,没有臣子相信她,准确来说,无人相信奇迹。
徐霆颔首,给予刘尚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侧身趋退半步,将舞台留给爬出西域的传奇壮士。
迎着无数目光,刘尚低头不敢逼视,可转念一想,孤城坚守六十三年,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立于大唐中枢么?
他猛然挺直腰杆,尝试着通过牙齿和嘴唇发音,可即便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只能发出“啊巴啊巴”。
我好没用,孙药师明明教过很多遍,我日夜练习,为什么就做不到。
金銮殿一片死寂,连殿内漏刻的滴滴声都清晰可闻。
群臣噤声,似乎都在等待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迹。
刘尚蠕动喉咙,在一次次努力中,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安……安西军不……不辱使命,寸土未丢。”
说完他热泪盈眶,就为了这句话,安西两万多英魂壮烈殉国,无一乞降,白发苍苍握不住长枪,也要坚守中原疆土。
轰!
文武百官身躯僵硬,紧紧闭着双眼,但好似堤坝一举击碎,河水汹涌冲击而来。
有人顿首涕泣。
寸土未丢,这四个字简单到刚上私塾的稚童都会念,可又太沉重了!
安西军是在何等绝境下寸土未丢?
身处蛮夷腹地,六十三年没有援军,荒凉枯寂的沙漠看不到任何希望,连一缕中原的微风都吹不过去。
无尽黑暗,仍然有一批人在忠诚地履行大唐鼎盛时期所给他们下达“御疆拓土”的使命。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女帝十指紧扣,指节都掐得泛白,强行按捺情绪,颤声道:
“气节磅礴,凛烈万古!”
“你们没有辜负中原,是中原对不住你们。”
“朕……”
她如鲠在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或许曾经期待安西军有后代存活,可从未盼过疆土还在,那是怎样震撼人心的死守?
文武百官眼眶通红,久经沙场的武将更是不停抹泪,在战场上比死亡更绝望的就是毫无希望。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宰相当庭哽咽。
孤城一土一砾皆是奇迹,是坚不可摧的信仰!
陡然。
“六十三年前,家父在点将台端起出征壮行酒……”一个青袍官员嘴唇抖动,快步跑出朝殿。
爹,你终于等到了!
满朝悲怆,在无声压抑中,徐霆沙哑着嗓音说:
“安西两万两千三百七十三位将卒相继殉国,无一乞降,除城内老残妇孺以外,只剩一人守城。”
“他叫顾长安。”
群臣呼吸窒住,再难以遏制情绪,纷纷恸哭低泣。
绝望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两万次!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在减少,本来是两万人,逐渐变成了两千,两百……
没有谁不想回家,可倘若倒下,国土就丢了!
他们前仆后继地赴死,流干净最后一滴血,守护的是大唐疆土,更是泱泱华夏的精神!
没有援军,没有策应,一封家书都寄不回故乡,这样的坚持实在是太苦了。
“你们是盛唐最后的荣耀。”女帝声音颤抖,嘴角尝到一丝咸苦,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
她要封赏安西英魂,她想在长安建一座忠烈祠,可在此之前,她必须替社稷日月做一件事——
带最后一个守卒回家!
“陛下。”
青袍官员重返朝殿,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怀里抱着沾满泥土的酒坛。
“魏……魏词翰,六十三年前,在点将台奉出征酒。”
老人满是沟壑的脸庞流淌热泪。
常言道有始有终,当安西军回到长安,还是得由他奉酒。
可他等待了漫长岁月,记忆都模糊了,却没等到那支戍边军队。
魏词翰推开儿子,艰难站定老躯,亦如二十七岁时立在点将台,颤抖地望向气势如虹的大唐铁军。
老人缓缓将酒坛举过头顶,虽然迟了很久很久,但终于能完成使命。
他老眼浑浊,想要表现得庄严肃穆,可却还是哽咽:
“恭迎王师凯旋。”
霎那,群臣泪如泉涌,刘尚紧紧攥住拳头,自己多希望这一幕发生在六十年前。
他看向老人,轻轻地走过去。
“可曾坠中原威风?”魏词翰含泪。
刘尚声带艰难嘶吼,“未……未曾!”
“可愧对社稷苍生?”
“无愧。”
魏词翰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请酒!”
刘尚双眼赤红,抱酒却不开坛,他没资格替安西英魂饮尽凯旋酒,能喝的是长安。
“陛下,草民伏阙惟请,将安西英魂的骨灰带回长安。”
魏词翰匍匐跪地,声泪俱下。
他快死了,他害怕华夏文明葬送在蛮夷之手,他更害怕中原百姓被异族肆意屠戮,神洲不能亡啊!
在颠倒混乱的时代,太需要安西军的精神烛火,需要绝境中还能奋力抵抗的民族脊梁!
“快请起。”女帝示意殿前御史去扶起老人,坚定道:
“朕在此立誓,大唐一定会去西域!”
群臣逐渐平复悲伤的情绪,也明晰了北凉徐霆造访的意图。
他太小瞧陛下了。
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无形逼迫大唐表态。
可他不知道是,早在一年前,陛下就颁布圣旨,要派遣一万精锐前往西域,遭到朝堂驳回。
但是现在,文武百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去!
接回安西骨灰,接回顾长安,接回中原大地最顽强的意志火把。
火苗燎原,唤醒沉睡的神洲大地,燃烧苍生黎庶的血性,该站起来了!
咱们几千年历史,咱们经历那么多荣辱兴衰,就算如今面临必亡之境,也要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中原不能亡!
徐霆面如平湖,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大唐毕竟还是神洲正统,若是拒绝,真要让天下寒心,彻底葬送这一丝希望。
所幸女帝并非前几任草包皇帝。
憋屈了这么久,也该跟蛮夷在西域战一场!
突兀。
金銮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半阴不阳的嗓音:
“启禀陛下,漠北折兰肃的幕僚请求觐见。”
文武百官擦拭泪痕,通红的眼眸掠过一丝疑惑。
蛮夷?
漠北折兰肃好歹也是蛮国的从三品大员,且安抚漠北三千里疆域,中原不可能不了解此人。
“宣。”女帝语调森森。
片刻后,一个兜帽碧眼的文士恭敬入殿。
他奉尊上之命,早就潜伏到长安城,今日听闻北凉皇帝孤身入京,便猜测西域孤城曝光了。
借此良机,正好投降!
幕僚注意到一双双憎恶的双眼,以及暗流涌动的怒意,便赶紧想着解除仇恨:
“顾长安还活着。”
话音落罢,文武百官如释重负,他们太害怕那个男人倒下了。
刘尚笑着笑着就哭了,当初在城外立下的约定,他做到了,长安也没违约。
女帝藏在袍袖的五指紧紧攥住,又像发泄激动一般蓦然松开。
幕僚见金銮殿敌意削减,他干脆利索匍匐,高声呼喊道:
“尊贵的大唐陛下,我主愿率一万三千精锐,全体投降大唐社稷。”
轰!
不啻于天雷滚滚!
文武百官目露震怖之色,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
蛮夷气焰熏天,神州日渐疲软,再怎么否认也是这个时代的事实。
多少中原软骨头投靠蛮夷,可从来没有蛮夷高官向神州乞降,况且还是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
荒诞可笑!
天方夜谭!
区区一蛮狗,胆敢戏弄大唐中枢,可斩!
“危险……”女帝的喜悦顿时熄灭,绝美玉颊迅速苍白。
“圣城雷霆震怒,我主九族尽被诛杀,恳请大唐给一条活路。”
幕僚痛心疾首,又悲从中来。
若非穷途末路,岂愿沦为帝国耻辱柱上的笑柄?
两个文明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投靠注定会灭亡的中原,不可谓不愚蠢!
金銮殿鸦雀无声。
群臣心脏骤停,额头青筋一根根绽起,最终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折兰肃曾经是西域七千里制裁者,究竟犯下何等罪孽才会被诛九族?
不敢去想,害怕思考。
黑暗里一步不退的男人,可能要独自面对整个蛮国!
“请……请大唐陛下给个机会。”幕僚面色臊热,低低说道。
女帝没有表态,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
“你见过顾长安么?”
幕僚忽然沉默,脑海里又涌现荒漠的血腥场景,彼时他随尊上旁观,顾长安的身姿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大唐肯定想听,那就说吧。
举殿安静。
幕僚调整情绪,娓娓道来:
“三年前,老巫婆刚刚上任制裁者,尊驾亲征龟兹城,率领四千月氏精锐。”
他略过尊上临阵脱逃。
可文武百官岂是这般容易被忽悠,有御史冷着脸问:
“西域制裁者应该是折兰肃!”
幕僚顿觉屈辱,这群人明知故问,犹豫半晌还是叹气道:
“主上畏惧顾长安,决意卸任,将烂摊子留给老巫婆。”
金銮殿陷入无边寂静,群臣瞠目结舌,眼底是浓浓的震撼!
折兰肃差一步就是蛮夷圆桌上的审判巨擘,却宁愿失去权力,也要逃离西域。
“为什么?”女帝面无表情,紧紧抿着红唇。
幕僚头晕目眩,这么揭伤疤有意思吗?连小孩子都能理解的因果,却要装糊涂!
他不知道是,对于孑然一身扛起华夏荣光的男人,大唐想清楚了解每一桩事迹。
“还是说老巫婆月九龄吧。”幕僚否决,实在难以启齿。
不等朝殿反应,他迅速说道:
“城外,四千精锐气势如虹,而那座斑驳破败的孤城,只有一道白袍身影。”
“在那种绝境,你们谁还有战斗的勇气?”
武官勋将不寒而栗。
当他们走在路上,人潮拥挤而来,都会感到沉重的压力,何况是四千个披甲持械的精锐?
他们绝对会双腿发软,并非自嘲,而是自夸。
仅仅颤抖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勇气,深度自我剖析的话,可能早就竖起降旗。
幕僚脸庞绷紧,声音低沉:
“可顾长安做了什么?”
“他在擂鼓!!”
“鼓声大作,明明只有一个人,却高呼着安西军,随我死战!”
群臣一脸震撼,虽然知道顾长安最后活了下来,可此刻心脏也在跟着剧烈跳动。
“他扛着纛旗缓缓走出城门,那个画面实在是震古烁今!”
“军阵推进,三百根箭矢齐齐射向顾长安,他像一只刺猬,浑身鲜血淋漓。”
女帝胸口沉闷,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抓住御座扶手。
“顾长安还站着,他跪不下去,就连大唐旗帜都没倒。”
“谁害怕了?”
“四千悍卒!”
“他们在一瞬间竟然怯战,浑身染血的身影就这样走过来,挥动长剑……”
幕僚声音嘶哑,讲述着战况,毕竟是亲身经历,看到任何一个细节。
满殿寒意森森,犹如冰窟。
听到顾长安小腹被一刀切开,肠子都截断了,群臣毛骨悚然,又眼含热泪。
你就一个人啊!!
你投降好不好……
“顾长安越战越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戮,那一刹那,我真以为他并非血肉之躯。”
幕僚四肢僵硬,嘴唇也微微颤抖,不愿回忆残忍的一幕幕。
文武百官死握朝笏,他们心如刀割,那一刀刀仿佛砍在他们心脏。
女帝泪珠夺眶而出,精致脸颊苍白无血色,她毫不怀疑真实性。
顾长安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自创气机的奇才!
可他也会痛啊!
“顾长安不曾皱眉,只是杀人时经常回头看,军阵乱成一团,一个个精锐沦为剑下冤魂,他在疯狂屠杀!”
“就是一场血腥屠杀,我甚至怀疑他会杀到沧海断流。”
徐霆闻言脸庞抽搐。
为什么回头?
因为他很痛苦,他很疲惫,他想一了百了。
可身后的疆土在无声告诉他,你看看我,你还能休息吗?
“顾长安巍然伫立,浑身何止上千处伤口,他狞笑一声,就没有一个蛮狗来砍下我的头吗?”
“没有,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以及凄惨的哀嚎声。”
“他颤颤巍巍走回去,将染血纛旗扛在肩膀,狠戾地盯着远处辇车。”
“主上事后心有余悸,称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太具有力量了,也太孤独了!”
幕僚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让他至今还震撼的一句话:
“顾长安将纛旗插在城外半里路,抬头仰望天穹,头发的鲜血滴了满脸,他掷地有声地说,”
“大唐安西军最后一个士卒顾长安,谨以四千敌寇头颅,告慰神州大地,社稷日月。”
“今日,开疆扩土!”
开疆扩土!!!
声音在金銮殿激荡不休。
文武百官体内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仿佛顷刻间就会沸腾燃烧。
“难怪助涨国运……”宰相老泪纵横,又滋生前所未有的豪情。
几十年了,大唐疆土缩水至三州之地,自诩英雄猛将,谁能替社稷开疆拓土?
没人!
偌大的王朝,竟无人能达成这个壮举。
而在无人问津的西域,一人一剑,给屈辱的唐王朝带来阔别已久的荣耀!!bïmïġë.nët
“老巫婆吓得披头散发,出征前立誓,要将顾长安碾碎剁成千块肉片,可现在呢?撒腿就跑啊!”
“你们是不知道,老态龙钟的巫婆还能健步如飞……”
幕僚稍稍润色,其实跑得最快的是主上,但老巫婆也确实在逃命。
群臣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没有亲眼目睹,实乃此生之憾!
顾长安以彪炳万世的壮举,成为神洲大地历史长河涌现出的无数英雄中极为闪耀的一个。
光芒万丈!
“你们也以为这是顾长安的极限吧?”
“虽然我随主上去往漠北,但时刻在关注西域动静。”
“老巫婆决意一雪前耻,你们猜她带了多少兵马?”
幕僚见群臣激昂,也卖了个小关子。
“七千?”兵部尚书李德裕说完就觉得太夸张了。
“呵呵,一万两千!!”
“以及三个大宗师!”
“还有帝国威力最强的武器,北凉皇帝应该最清楚。”
幕僚抑扬顿挫,这一战摧毁了老巫婆,也将呼延老匹夫带进深渊。
满殿鸦雀无声。
一万二……
群臣浑浑噩噩,是惊悚,也是心潮澎湃,是骄傲,也是心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徐霆浓墨般的眉头紧紧皱着,回忆起三国联军在西蜀战场遇见的乌鸦巨网,能遮蔽天地气机,像泰山横亘头顶。
“李屏术士能卜测画像,正是因为顾长安又给大唐开疆拓土二十里,直接搅乱深渊气运。”
幕僚言简意赅,省略的话语不言而喻。
文武百官缄默无声。
他赢了。
他最终赢下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缔造了煌煌青史最恐怖的战争丰碑。
“壮哉!”有官员热血沸腾,嘶哑咆哮。
可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朝殿格外刺耳。
群臣悲恸,不见附和。
一己之力屠杀四千蛮狗,他们激昂振奋。
可当万军埋葬在孤城外,当大唐旗帜插进二十里疆土,他们感到剧烈的疼痛。
“是啊,顾长安太可怜了,光是活着,他就已经很吃力了吧。”
幕僚喟叹,他揉了揉眼眶,心中觉得好笑,帝国明明是受害者,他怎么会感动呢。
“溃败的当天夜晚,老巫婆派遣了一位刺客,想趁机斩首顾长安。”
“你们知道刺客见到什么吗?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在城头来回巡视,就这样颤颤巍巍走啊走。”
女帝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她使劲咽住,可是无济于事。
当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她彻底控制不住。
御座上传出压抑的哭腔。
李挽以为自己内心坚强到不可撼动,可仅仅一句话,就让她当众啜泣。
群臣更是不堪,久经沙场的武夫都哭成一个孩子。
你今天才杀完一万多个蛮夷啊!
你身上都是伤口,你浑身在开裂,你就不能休息吗?哪怕是一个晚上。
刘尚锥心饮泣,他恨自己太弱小,他恨自己不能跟长安并肩作战。
安西英魂很苦,但六十年的苦难,甚至都比不过长安经历的每一天。
“恕我直言,尔等皆是虫豸!!”
突兀,幕僚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良心。
“顾长安做错了什么?”
“他愿意生在孤城吗?他希望接过守城的重任吗?”
“他若投降帝国,将如煌煌大日般耀眼,他会接受新世界洗礼,他既可成为帝国第一名将,也能闲云野鹤追求一剑开天门!”
“他有超脱长生的天赋啊!”
“就因为流着华夏血脉,就活该一个人咬牙在地狱里行走?”
“……”
幕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他娘的充什么英雄,在大唐中枢痛骂别人是畜生……
可金銮殿一片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似在默认。
是啊,群臣谁有脸反驳,试问易地而处,他们能在孤城坚持一天么?
中原,民族,责任,疆土成了一条条锁链,将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箍紧,让他痛苦,让他求死而不能。
“但是,正因为顾长安,主上才看到中原重铸荣光的希望,忠肠铁骨敲动神洲大地,一定会有铮铮回响,肝胆血气会重新笼罩中原。”
幕僚不疾不徐地开口,这是肺腑之言。
既然决心投降,当然希望中原能复兴崛起。
“会的……”女帝眼眶通红,呢喃了几声后,坚定不移道:
“朕要亲往西域,带他回家。”
群臣静默。
顾长安所作所为,并非为了陛下这个君王,而是整个华夏民族,但陛下既然坐在位置上,接他回来是不容置喙的使命。
徐霆神情严肃,沉声道:
“那请天子立刻传昭神洲大地,愿往西域与蛮夷一战者,速来长安。”
女帝仰头平复情绪,今天是她最煎熬痛苦的一天,也是一改往日颓靡、重燃希望的一天。
见满朝无人看他,幕僚惊慌失措,高呼道:
“我辈华夏贵胄,岂能委身于夷种!!”
“神洲天朝,文明昌盛,礼仪教化之上邦尔;蛮国粗鄙,不屑效忠!”
“况且做人不能忘本,昔日折兰氏有幸恩承天可汗教诲,正是到了报国的时候了。”
他惶惶难安,一旦中原不接受投降,那主上就无路可逃。
倘若大唐态度强硬,那就试试北凉和幽燕,可毕竟在盛唐时期,折兰部落的确是狗腿子,如今投降符合道义……
群臣惊愕,此人竟如此不要脸,动辄谩骂自己是夷种。
这番话倒是冲淡了金銮殿悲伤的情绪。
“欢迎。”
御座上传来声音。
幕僚如逢大赦,重重点头叩谢。
文武百官感慨万千,折兰肃的乞降太有历史意义了。
作为第一个投降中原的蛮国从三品大员,绝对会重创蛮夷的气焰,此消彼长,神洲大地必将斗志高昂!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顾长安。
没有那个黑暗里高举火把的孤勇者,现在折兰肃还在西域做土皇帝,甚至兵临玉门关,给北凉百姓带来灾难!
“传朕旨意,拟诏!”
女帝话音刚落,裴静姝快步走进金銮殿,手里还捏着一张信纸。
她走到丹墀,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见到了画像人。”
女帝眸光凝滞,彩鸽三天就能飞跃西域万里,李怜带来的应该是顾长安的近况。
你还好么?
“念吧。”她似乎不敢去看。
裴静姝抿了抿唇瓣,展开宣纸,除几条折痕以外,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眼。
“陛下,老身见到了顾长安。”
金銮殿瞬间安静,文武百官屏气凝神。
“他很俊秀,清澈的眼神,单纯的笑容,就像江南水乡的富家公子。”裴静姝轻念,继续说:
“然而,他满头白发,他疯了。”
女帝用指甲嵌进掌心,直到血迹渗出。
群臣呆滞。
疯了吗?
裴静姝眼含泪花,哽咽道:
“他跟老身说,我没乱跑,我有乖乖守家。”
一阵大恸,刘尚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泪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文武百官心脏抽搐,竟有一股捂紧耳朵的冲动,不敢再听下去。
“他只有看到桃花时才会保持短暂的清醒,可老身分明看到他狰狞扭曲的面孔,他清醒时太痛苦了。”
“他问老身山河无恙吗?百姓安好吗?老身欺骗了他。”
“可他说自己好难过,他只会守家,都救不了中原苍生。”
女帝感觉自己心上给捅了一下,在滴血,悲痛到麻木。
“他絮絮叨叨,说昨天想自杀,明天要死掉,可唯独没说今天。”
“老身知道,今天他还是会站在城头,像一具雕塑般守卫疆土。”
“明天又是新的今天,他做不到一了百了。”
“老身好想对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老身怎么有脸说这句话呢?”
“他无法保持清醒了,他让老身滚出他的家。”
裴静姝的嗓音如风中抖簌的树叶,微微颤抖又带着沉重的意味。
就连幕僚都鼻间酸涩,拿袖子擦眼泪。
他心里的顾长安是一尊杀戮魔头,是残忍可怖的怪物,坚强到苍天崩塌,也能拿剑尖抵着。
可如今的顾长安,却疯堕的像个孩子。
或许只有成为孩子,才能在黑暗地狱一直开心,无忧无虑。
“一场瘟疫击倒了顾长安,他明明杀了一万多个蛮夷,可为什么有瘟病要夺走城内亲人的性命。”
裴静姝扭过头去,平淡的文字却虐得她体无完肤!
女帝泪水止不住,手心用力撑着御案,她无法想象顾长安的绝望。
“他把灵魂砸进中原疆土……”徐霆紧紧低着头。
“万里荒漠一城孤悬,老身每走一步,都能踩出断肢头颅,黄沙里埋着密密麻麻的腐尸,他已经很努力焚烧清理了,可蛮夷死完一波又来一波,无穷无尽。”
“听稚童说起,他以前经常看到顾哥哥偷偷哭泣,躲在坟林抚摸父母的墓碑,说自己好累好累。”
“可自从疯了以后,顾哥哥就整天自言自语,开心得不行……”
听着裴待诏的哭腔,群臣再也站立不住,蹲在朝殿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白玉地板。
这封信之前,他们尽管悲恸,但更多的是热血沸腾,为中原诞生一个盖世英雄而骄傲!
多么自私的念头,他们似乎就从来没想过,顾长安愿意成为英雄吗?
浴血奋战,盖世无敌,一人一剑始终坚守疆土的背后,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疲惫,是深渊里挣扎的无助啊!!
回家!
带你回家!
你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你应该来到长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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