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喊,长廊上一侧正在分神看周围风景的少年回过头来,一张带着几分稚气的娃娃脸,仿佛邻家弟弟一样,冲着喊声传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来了。”
他快跑几步,从长廊的中段跨过栏杆跳出去,踩踏着草坪,很快到了另一侧的小亭前,刚才喊他的那个温和青年微微招手,少年跑过去,快到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努力做出恭敬又稳重的样子来。
青年见他站好,转头冲身边的大人恭敬说:“这是府中新来的夏岚,武功不错,正好这次大人去兰州,带着他在身边……”
“你安排就是了。”并未蓄须的大人乍一看恍若二十来岁的青年,唯有那一双眼,并不威严示人,却有淡淡的漠然。
感觉头顶上被那目光扫过,夏岚心神提起,总觉得仿佛被看透了一样,令人不自觉地心虚,他强自镇定下来,一动不动,宛若最初练武的时候站桩那样,一板一眼,老老实实。
这老实的样子,装了没两天就原形毕露,在去兰州的路上,夏岚就已经打开话匣子,“大人为何不娶妻?”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侍卫就以目示意,像是在看真的勇士。
夏岚一无所觉的样子,侧着头,等着马车之内的大人回话,那随着颠簸而微微掀动的车窗帘子内,隐约可见端坐的大人,仪态高贵,不怒自威。
听到他这冒失一问,大人侧目看他,似乎微微摇头,并没有给他回话,可这种态度,仿佛也是一种回答,让人感觉自己不妥当的回答。
夏岚顶着周围的目光,像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自顾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忍不住胡乱猜测,莫不是曾经有个极为深爱的人,人在的时候不珍惜,人没了,才发现再没有一人如那人好,这才孤单了下来?
兰州的事情很是繁琐,当地的官员欺上瞒下,被发现后竟然还有胆子行刺,夏岚帮着顶了一波刺客,眼角余光看到大人面色毫无变化,不但没有惧意,并且还没什么波动,仿佛眼前这一出精心策划、险象环生的刺杀就是一场戏剧,正在试图博取他的注意,取悦他的戏剧。
这个想法一冒上来,本来还算稳健的剑尖不由得微微抖动了一下,怎么会有人如此呢?
“狗官,你杀我父,一命换一命,纳命来!”
刺客之中有一女子,明显并不是那些贪官亲眷,可她话语之中的愤恨却并非虚妄,让听到此话的夏岚忍不住手上动作一顿。
对战之时,这不合时宜的停顿就让他差点儿受伤,好容易躲过再看,便有一道剑光不知从何处突破他的封锁,直冲大人去了。
“你父?司光远?”一声轻笑,镇纸磕飞剑芒,坐在书案之后的大人看着那女子,毫无容情地说,“虐杀他人者,该死。”
冷冰冰的一句话,伴随着无形的斥责,随着大人的目光看过去,真的恍若目射雷电一样,让周围的攻势都不由一缓……
等到刺杀平息,刺客或被诛,或被俘之后,夏岚才借着清洗的由头退下来,自去找了侍卫长套话,“那司光远是何许人也?”
“自以为成了异人就不再是人的畜生。”
侍卫长跟着大人日久,记得这桩案子,并不是什么难以侦破的案子,就是那异人的异术有些麻烦,能够分辨来人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从而提早处置,然而,世间善恶,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所有对他怀有恶意的人都不得近身,以至于侍卫无法出手,他们还没靠近就会被发现,从而被打回来,那司光远不仅有能辨人心的异术,还有着高强的武功,非合围不能破。
“那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大人亲手杀的?”bïmïġë.nët
夏岚追问。
“大人被他当做贵客,在宴席之上,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毒酒。”
侍卫长说起这番话,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夏岚最初觉得好笑,这等胜之不武的方法听起来就不那么高尚,但对着那暴虐又卑鄙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转念一想,既然那司光远能够分辨别人对他的恶念,会提早虐杀对他含有恶念之人,大人又是如何近身的呢?难道是因为大人不会武功,所以被轻忽了吗?
“异人本就该杀。”
夏岚随口应和了一句,却被侍卫长瞪了一眼,“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异人就该杀了?”
“难道不是吗?朝廷不是还有诛杀令吗?”夏岚不解反问。
“那是先帝当时之令,如今已经不是那般了。”侍卫长说到这里,似乎怕这话引发什么误会,以为是非议先帝之政,忙又说道,“便是先帝之时,也非所有异人都被诛杀,恭顺朝廷,明晰臣属的,都还健在。该令当是说那些不服统领之异人,并非所有异人。”
这般诠释之下,诛杀令就显得并不那么冷血无情了。
夏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连一个侍卫长都能说出这等有道理的话,再纠结于此事,倒像是自己全无见识了。
“是吗,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民间传言,总是这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正好似有些异人,从来不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
侍卫长说得语重心长,拉着夏岚上了一堂思想课,给他讲了讲有能力的人所肩负的责任跟普通人是不同的。
社会分工,本就各有不同,有能力的人多负担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夏岚被念叨得头昏脑涨,走出来的时候细细思量,却又觉得并不是没有道理,而这些有道理的话,竟是出自大人之口,想来就更是有意思了。
再回到大人身边儿,他就突兀地问了:“大人是怎样看待异人的呢?”
“存在即合理,守法即公民。”
大人未经沉思,脱口而出的话语似乎蕴含着某种天地正道,听得夏岚哑口无言,这话——没错啊!
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连同自己出现在这里,也有些古古怪怪。
兰州之行后,夏岚借口家中有事,辞去了侍卫一职,侍卫长还记得他的优秀表现,为此深觉惋惜,推荐夏岚到大人身边儿的那个青年更是满目遗憾,觉得他错过了一个上进的好机会。
这倒真的是,这位大人作风清正,很能为百姓做主,又乐于举荐有能者居上,并不嫉贤妒能,在他身边做事,只要有所成,就会有得到高位的可能,自然是人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夏岚就这么放弃了,自己也觉得略有不舍,可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温暖水乡的一个小院里,夏岚从墙头翻下,落地的时候拉了身边儿的树枝一下,摇落一片缤纷,花瓣如雨,惹得那看花的人不由嗔怪:“你都多大了,还是这般不稳重,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啊!”
“娘看好了哪家,赶紧给我娶了,等娶了媳妇之后,我自然就稳重了。”
夏岚赖皮脸一样凑上去,眼睛里都带着些兴奋,一个媳妇,似乎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让人有些跃跃欲试。
“去你的,你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才好,盲婚哑嫁,最是害人,虽然不能让你一一看了,坏了人家姑娘清誉,但你说了喜欢什么样的,是活泼还是文静,我总能帮你看一看,不至于真的错配了姻缘……”
鬓发挽着金钗的妇人这般说着,笑起来的模样很是和蔼,她伸手摸摸夏岚的脸颊,并不说他瘦了,可目光之中全是心疼,“好好地,跑那么远做什么,这一趟奔波,开始累了?”
“不累,娘忘了,我是习武之人,不会那么容易累的。”夏岚说完自己,又看妇人,“倒是娘,该多给自己配两丸养身的药吃着……”
“我哪里还用你操心……”妇人笑着,轻轻拍了夏岚一下,让他快去休息,有什么都改日再说。
“娘,我要找的媳妇,最好像娘一样,什么都念着我才好。”夏岚走出两步,回头说话,一本正经,只要看他爹日子过得多舒服,就知道要找什么样的媳妇了,“哦,对了,如果是个异人就更好了。”
“好什么好,你又知道什么!”
听到儿子提起“异人”,妇人的脸上出现很复杂的神色,或有一分惊惧,又杂一分怨恨,再有七八分,就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心思了。
夏岚没有继续说,他脚步轻快地走开,心中想着的却是这一趟也见了那个裴景,倒是不枉费娘曾经喜欢过他,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青梅竹马什么的,到底是不太中用。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娶妻,可是还念着娘?就是念着也没用了,娘都是爹的了,他们一家过得很好,所以……夏岚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要问娘的,他很好奇裴景那个人,但,想到如今的生活可能会因为一个名字被扰乱,他就什么都没有说。
已经远了的人,不必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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