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谢辙捏了捏鼻梁,从这段难以消化的惊奇故事里缓过神来。
“嗯……这些事你告诉我们,没有关系吗?”
“虽然目前的确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此事,但其实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聆鹓摊开了手,“毕竟下人们的嘴也是管不住的。但这么久以来,街坊也不怎么议论。因为事情愈发古怪,信的人便愈少,大家也只不过是闲聊时提上两句。风头过了,也没人再说什么。何况堂姐本身就不太出门,见不到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喔,我知道啦。”钟离寒觞拈起下颚,思索了一番,“你的堂姐,是在金玥城么?”
“哎,是呀,你怎么知道?”
金玥城也是此城的邻城。而这座城池唤作翡玥城,它们被一座巨大的湖隔开,湖面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如一颗煜煜生辉的明珠。从高山上远远看去,不禁令人感叹其中的鬼斧神工。还不止如此,在灵力、天气、温度、光照等环境的影响下,从金玥城看湖面是泛黄的,从翡玥城看湖面是泛青的,这也是两座城池得名的原因之所在。bïmïġë.nët
不过他们接下来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去的地方,与金玥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年前,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寒觞解释道,“但从一些妖怪的朋友那里得知,金玥城举办了一场盛大奢华的……葬礼。据说大操大办了七天七夜,连城主也出面了。”
“我想……是那次了。”聆鹓苦笑着,“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想掩人耳目吧。人多起来,忙起来,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丫头了。她被关在家里,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接着又是沉默,偶尔有一两声叹息,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屋里热起来,聆鹓将雪篷的线解开。她的头发被撩出来,在衣服里压得有些卷了。发质健康靓丽,如深色的胡桃木,一左一右扎了两股,一看就是自己图方便搞的。她将雪篷摘下来铺在膝盖上叠好,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面料不错。”寒觞扫了一眼。
“嗯。这个是浅水绿的,绣了银桂。”她腼腆地笑起来,“这是堂姐家给我们十四岁时的生辰礼物之一,算是最不值钱却是我最喜爱的。她那件是浅鹅黄,绣了金桂。布是同一张扯下来以后染的,用到现在,就有点褪色了,以前更艳一些。”
谢辙和寒觞的眼神倒是都挺……慈爱的?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合适,不过这样一个小姑娘因为这般单纯的理由独自出来闯荡,的确惹人心疼。她尚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听过和见过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他们也不好扫姑娘的兴。希望,她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时间已到了下午,但外面的天空依然辨识不出颜色,让人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得每次眨眼都变得漫长。何况这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们三个想知道驿站外的情况,还得去走廊上看呢。他们坐了一阵,寒觞站了起来,拍平了压皱的衣摆。
“你们饿了吗?我去后厨找些吃的来。”
“我随你去。”谢辙也站起身。
“不用吧?我给你们拿来就行了,还得你下去跑一趟。”
谢辙的语气不容反驳:“没关系。我担心你拿树叶和石头变成食物端来。”
“我们狐妖的风评真的有这么差吗?那是不入流的家伙才会用的下三滥好吧。”
“那谁说得准。”
他既然执意要去,寒觞也不拦他。聆鹓留在这里看着。等那两人下了楼,却没看到掌柜的,可能因为客满就回去休息了。他们走到后厨,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劈好的柴放在那儿,估计厨子觉得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先整点什么。”寒觞撸起袖子,颇有种阔少爷亲自下厨的架势,“小爷从昨晚到现在可什么都没进肚。锅里……还有锅巴呢。我生火热一下,你帮我找一下酱油……”
给大锅盖回木盖,寒觞将手臂直接伸进炉灶,在碰触到干草的时候立刻燃起来,手却像没被烧到似的。他缓缓抽出胳膊,拍了拍手,转过身,正对上谢辙直勾勾的眼。
说实话,他有点被吓到。毕竟自言自语了半天,身后这人不搭话就算了,还一直杵在这儿,一直一直盯着你看,怪瘆人的。
“……你怎么跟个鬼似的站那儿?”
话音刚落,谢辙向前了一步。他与寒觞的身高差不多,目光平视地移来,寒觞便后退一步,碰到灶台上。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叶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大约相信你是人畜无害的。但我并不像她那般好骗。”
“啊——你在担心这个。”寒觞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算是跟着你们,而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并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很相信妖怪口中的话。你若愿意独自行动最好,莫要徒添麻烦。”
“唉呀,我不认路啊。”
钟离寒觞忽然露出狡猾的笑,那表情实在堪称狐狸最为经典的笑容。谢辙皱起眉,更不敢大意。寒觞放下手,撑在两侧胯骨上,笑得不加掩饰。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当我是普通的狐狸精,我倒要感谢你。”
“你不普通。”谢辙略微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你不是简单的狐狸精——而是九尾妖狐。狐妖若不食人,光是修炼,便要百年才能得一尾。你有九尾,却从未吃过人,定是过了上千年岁。你可能确实没杀害过谁,但狐族向来狡黠多诈,我很难相信你。”
寒觞忽然不笑了。他收起表情,脖子向前伸了些,盯着谢辙的眉间。他们离得太近,谢辙有些不适,虽然腿上不动,脑袋向后移了些许。
“你……开了天眼?”寒觞挑起眉,“怪不得。你有佛缘,不过修行不够,浪费。”
谢辙波澜不惊:“我知道。但你是的的确确是九尾妖狐,你甚至没有反驳我。所以我对你的故事,和你故事所产生的目的都心存疑虑。照你这么说,十年前那位仙人收留你们时,你的修为已经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够企及的,甚至远胜于他。但我从未听说过谁遇到过这样的门徒。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的年龄,信不信都由你。我与我的兄弟在拜见他时,连化形都成问题。我们的仙法都是从仙人那里学来,尽管他并未将我们收入门下,我们只是跟着他人类的弟子一起修习罢了。我在找人这点,也不曾骗你。就像叶姑娘的堂姐一样,温酒也是我的亲人,我必须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若是你要加以阻挠……我就不是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了。你说你是个阴阳师,身上却并无法器,怕是初出茅庐,只逞得了口舌之快。像你这般——正直又耿直的家伙,到了江湖上,可是不比叶姑娘要少吃亏的。”
钟离寒觞并不退让,语气也笃定极了。说完,他又笑了,眯起眼时,真如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谢辙几斤几两他不清楚,知道他的情况还敢这么放话的,恐怕也留有后手。但他知道,谢辙缺乏经验,当真动起手来,谁更有两把刷子还不一定。
“你并不会是与我交手的第一个妖怪。”
“我也不想让你成为我杀的第一个人。”
分明第一面还好好的,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半点波澜。不知怎么,现在两人就剑拔弩张起来,谁也不会退让似的。身后传来些许焦糊的味道,寒觞嗅了嗅,转过身不再理他,拿了锅铲去扒拉锅底了。他就这么放心大胆地将后背留给谢辙,反而令他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的底细,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家伙并不好对付。若他只是与叶姑娘一同行动的话倒还好办,不过看现在这架势,这狐狸是咬定他们带路不松口了。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老实了,怎么当时就那么轻易承认了自己的目的地。可转念一想,叶聆鹓怕还是会坦然交代,也没差了。
两人端着一盘浇了汁的锅巴,黑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叶聆鹓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
“你们不是把煤拿来了吧……”
寒觞嘎巴嘎巴嚼得兴起,谢辙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这倒让聆鹓对妖怪的口味、与眼前这不知名之物的可食用性心生怀疑。
“这是锅巴啊,你没吃过吗?剩下黏在锅底的米,不浇酱油也是黑的。尝尝?”
盘子伸到聆鹓面前,她犹豫地伸出手,捏起了一小块锅巴的一个角。
“真没吃过。”她试探地拿牙扯下以个角来,咀嚼两下,“嗯……不难吃,但是感觉有点费牙。”
“再饿一阵子就不觉得费牙了。出门在外呢,很多事只能将就。”
寒觞将那盘锅巴放到了三角桌上,又坐到了一边。谢辙沉默不语,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了。聆鹓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刚才的气氛……虽然也有些凝重,但不像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凝重。就好像她没在的这会工夫,那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一样。聆鹓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嚼着吃的。她知道,他们还会相处很长时间。
“你……真是狐妖么?”
聆鹓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是真的好奇,因为她不知道妖怪也下厨的——如果剩锅底也算一盘菜的话。寒觞乐了,反问一句:“这还有假?”
“那、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原型?我堂姐摸过小狐狸,我没有,我也想摸……”
谢辙的视线瞟了过来,只见寒觞脸色一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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