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像雪砚谷,这里四处都像沉淀了厚重的积雪。但相较于雪,它更浅薄,也更轻盈,悠悠地敷在整片广袤的大路上。
除了敷着白色的大地,漫山遍野的草也是青白的。树枝是乌黑的,可枝头的花是白的。溪流清澈见底,底端是灰白起伏的岩石。天是白的,云是白的,但云更白,衬得天微蓝。
这个世界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
她住的小房子覆盖着灰黑的瓦,瓦下的墙刷成纯白,一个印儿也没有。有两个人在院子里,她站着,另一个坐着。大理石的凳子旁依然是石制的桌子,桌上搁着一把牛角梳,和一截扎头发用的绳。
她在帮坐着的人剪发,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头发却像雪一般干净、洁白,浓密又厚重。这些头发微微打卷,拉直了会更长,平日里也是高束着的,只有两股鬓发垂在胸前束起来,长得慢一些。但那些头发看上去快到脚踝时,就证明该剪短了,不然放下来一定会绊住脚的。
每过七天,她都要帮忙剪剪头发。不论她帮她割成小子一样的短发,还是只剪到脚踝,七天后便总是那个长度。她之前曾取笑过,说这些头发像笋子似的,只是头发的主人从来不冒个子。头发的主人也不恼怒,更没什么表情,只是歪着头,心有所想。
“你说,剑要是像我的头发一样可以剪短就好了。”
“……怎么忽然这么说?”
她将剪下来的头发整理好,摞到桌面上,然后去拿梳子和头绳。手指和牛角梳穿过光滑的发丝,像绸缎一样柔顺又轻飘飘的。
“就是突然想这么说了……”这是一个有些空旷的童声,“头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剪掉,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掉。”
“是吗?它们知道吗?”
她疲惫地笑了笑,倒也习以为常。将头发扎好后,她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可以站起来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了一小会,她接着说:
“晚一点再烧掉吧。”她将桌上快滑下去的头发向里推了推,“晓会想到办法的。我们都会想到办法。”
小孩子乖乖地点了点头。至于心里怎么想,大概是另一回事。她不指望孩子能完全信任他们,最好不要——这样当他们无能为力时,大家也不至于太悲伤。但安慰的话,没有人会讨厌听,它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只要带些心意就够了。
她又说:“我去找他。这么久,那家伙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想休息就在这里坐着吧,或者回屋看看也可以。”
“嗯。”
孩子目送她离开了。她走出低矮的篱笆,沿着门口的小路去了。轻盈的白纱长裙随她的步伐飘荡着,像盛夏的粉蝶。但现在正值凛冬,只不过这里不冷罢了,她也不冷。
清风徐来,带走了几根白丝。孩子看了看桌上的头发,将它们拢到手里,另一手拿着梳子便回屋了。屋里是没开窗,也没点灯,黑漆漆的。孩子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再去掀开窗前的遮光板。有一扇窗户在床尾那里,孩子爬上床边,伸手取下木板,然后推开它。
又一阵清风,夹杂着某种花的淡香,伴着光一并涌进来了。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孩子扭过头,凑上去看。
“……阿鸾?”
山海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小孩儿的脸,几乎要和自己贴上来一样近。他刚清醒过来,吓一跳,险些磕到一起去。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但那不是阿鸾,他一眼认出来。她们长得完全不同,衣服也不一样。面前这个更年轻的小孩穿了一袭长衣,袖口宽大,衣摆堆着褶,十分蓬松。暗红的束带勒住纤细的腰,暖灰的外衣里是白色的内衬,缝着黑色的纽扣。小孩穿得比阿鸾讲究多了,不过,她在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打扮得繁琐些,累赘些。
“对不起,这位姑娘,请问……”
山海咽住了。他一下子有太多问题,不知道先从哪个说起。那个小女孩双手背后,用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她睫毛很长,离得太近时,差点戳到山海的脸。
“晓把你带回来。你昏过去了。我们救了你。”
她轻描淡写地用三句话将整件事概括了。山海一时没话,闭上了嘴。好吧,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bïmïġë.nët
“唔,感激不尽……在下凛山海。请问你的名字是?还有,晓是哪位友人?”
“我是默凉……晓就是晓。还有姐姐,你可以叫她池梨。”
小姑娘的语言有些零碎,但并不影响理解。山海思考了一阵,便试探性地问:
“啊,那么,你们有没有……有没有看到我徒弟。是个丫头,比你高一点,背着一个药箱……”
“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一个。”
山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也不知是焦虑还是如释重负。他突然又倒在床上,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他望着上方,这一个不大的屋子,连天花板也刷成白色。良久,他幽幽地来了一句:
“我死了吗?”
“……你活着。”
“是吗?”他稍微撑起身子,“我听说天界就是这样干净,四处都如云雾般洁白。”
“真失礼。”
“抱歉……我是说,这里很干净,很漂亮。而且——而且我也没该活着。”
“你活着哦。”小姑娘认真地说着,“下次不要寻死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唔,好吧,你说得对。”
山海强行挤出一个微笑以示礼貌,然而却被默凉直白地说了句“好难看”。
气氛有些尴尬。又过了一阵,山海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下。
“池梨姑娘又是……”
“是姐姐。她最开始一个人住,然后我就来了。”
“小姑娘……”山海试图说些什么,“恕我冒昧,但是……在下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妖气。不仅如此,整个房子里看上去光洁如新,只是灵气十分杂乱。”
默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随后,她想了想,回答说:
“的确如此。但我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抱歉,你能再说一遍你的名字吗?”
“啊,凛山海。”
默凉微微歪着头,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苦思冥想。随后,她摇了摇头。
“对这个名字,我没有什么印象,不好意思。”
“在下不过是个江湖晚辈,的确没什么名声。你姓默……我记得默家也是阴阳师,代代以除魔为业。看你身上带着点妖气,莫非你就也是他们默家的孩子?”
默凉呆呆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
“我知道默家。但近些年,他们好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我一直在观里,不太清楚。”
“这样子吗。”
“是的。我还听说他们有一把祖传的骨剑,是迦楼罗的亡骸所锻。”
“嗯。如果没错,那个应该是我身上的妖气吧。”
“呃……诶?果、果真如此么。”
“还有,不好意思……我其实是男孩子喔。”
“嗯……嗯?”
虽然明知有些不礼貌,但山海还是没忍住,视线上下反复审视着他。或许是还没长大,从那张幼小的脸和稚嫩的声音,的确很难判断他的真实性别。
“抱、抱歉。”
“没事的。”他语气平和,“我习惯了。”
总感觉气氛更尴尬了些。
山海下了床,与默凉一起坐在屋内的桌边。山海时不时看一眼他,但他每次都发现默凉在盯着自己,眼神就没挪开过。他不知道这个小男孩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他们就这样对面坐着,
“道长……”默凉突然开口。
“嗯?在听。”
“你要吃梨花糕吗?”
“诶?唔,可以呀。”
“晚上大概可以做。”
“多谢了。”
一段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趁这个机会,山海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空间其实很大,桌椅板凳衣柜床铺一应俱全,还有一堵墙,垂了一个帘子,想必是隔出去厨房的部分。这里有两张床,他睡的那张小一些,第二张贴着另一侧墙面,被褥码得整整齐齐。
衣柜旁有个箱子。一般来说,里面会锁些昂贵的衣物,或是价格不菲的胭脂水粉。但山海敏锐地感觉到,箱子里存放着一件很危险的东西。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是整个屋子里最为异常的地方。尽管从外观上,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
那里应该放着骨剑。
见他的目光在上面多停留了一阵,默凉又开口了。
“道长……”
“嗯,我在。”
“你也是阴阳师吗?你那个徒弟也是?”
“啊,我是阴阳师,但我徒弟不是。那个丫头比较特别……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只是她将来要继承家业。”
“为什么?那她为何还要拜你为师?”
“……说来话长。”
“道长。”
“在。”
“那你会解咒吗?”
“解咒……?”
山海刚提出反问,门忽然就被推开了。打头进来的不是默凉口中的姐姐,而是一个挂着短披风,盖着披风帽的年轻男性。山海立刻判断出,他并非人类。不仅是那种不加修饰的妖气,那白艾色的短发,苍绿色罕见的异乡人的眼睛,还有半张锈成青绿色的、纹路复杂的青铜面具,都彰显出男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来。
不等山海反应,他突然丢过来什么发光的小东西。山海敏锐地伸手接住了。拿到手中一看,他发现,这不就是自己的八荒镜吗?
“你的镜子已经碎了。”男人的声音很清脆,“不过我帮你修好啦。不用谢我。”
“您、您是……”
不等山海说完,一位女子紧跟着他进来了。她穿的是白色轻薄的纱织裙,一尘不染。走进屋后,她嗔怪着说:“又给你打碎了怎么办?”
“别慌,再补。”
八荒镜若是裂了,让工匠再补上时就变成了普通的镜子。但山海检查了一下,它似乎还有那些辨妖的功能。他知道男人不是人——于是他迟疑了一刻,试着用八荒镜照出他。
他只看得到长长的、一望无际的通道,像个吞噬一切的洞,看不到底。
“凛道长,你怎么用镜子去照镜子呢?”男人开心地笑着。
山海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些发愣。那女子提起嘴角,笑容有些刻意了,或许她本身并不擅长微笑,就像默凉一样。
“您是……池梨姑娘吗?”
“啊,小凉这么告诉你吗?是啊,的确。这位是晓。”
山海不可置信地审视着他。
“恕我直言,您是一位付丧神吧?其实您是……”
“云外镜。”他干脆地说,“你们是这么叫的吧?”
“那我们现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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