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的风也因此变大了,两个人的呼吸已经明显能看到雾气。
宁卫民刚要脱下自己大衣给松本庆子披上,表现一下男人的体贴,松本庆子衣服口袋里的BP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尽管已经开设了静音设置,但这种震动却像刺耳的警报一样破坏了气氛,打破了静谧的二人世界。
二人互动因此骤然而止,松本庆子打开皮包摸出BP机来看。
在荧光的映照下,宁卫民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似乎只瞄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表情十分不高兴。
而且随即便紧握起BP机,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来电不合时宜,大煞风景,善于察言观色的宁卫民轻易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毕竟,他就是靠揣测人心来吃饭的。
松本庆子的表情和举止,明显说明了发生了令其不快的坏事。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工作上的问题,还是生活里的麻烦?
“需要回电话吗?”
“嗯。”松本庆子声细如蚊。
“那我们就离开吧,我刚才看到,停车场好像就有公用电话……”
松本庆子默默点头,这次干脆就没回答。
停车场里,果然找到了需要的公用电话。
但松本庆子接通之后,也只说了几分钟就挂断了。
当她回身之后,与远远等候的宁卫民目光交织。
她此时流露的情绪是淡淡的哀伤和无奈。
“是我母亲找我哭诉,我父亲前几天强硬拒绝了我的资助,把钱退还给我。可他的企业还是没有融资的办法,这几天,就连银行也拒绝他延期贷款要求了。现在企业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母亲很担心父亲会破产,弄不好就连房子都要被银行收走抵债。她今天又劝过父亲,结果反而被训斥了一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和我的父亲关系很糟糕。从小就是这样,而自从我不听他的话执意要进演艺圈,他简直不和我说话了……”
松本庆子走近后,主动跟宁卫民解释了一下,虽然宁卫民并没有询问。
而这还是松本庆子第一次对宁卫民主动提及她的家庭情况,明显是一种基于信任的表示。
但话说回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尽管宁卫民不想辜负松本庆子的信任,可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家庭情况。
贸然对这样的父女关系出谋划策,献言献策,未必能讨好。
甚至连直白的评价都不好轻易出口。
否则无意触碰到对方痛点,很容易给对方造成冒失、僭越的不良观感。
而以上这些想法不过是在宁卫民闪念之间,于是他就只有委婉一些,旁敲侧击。
“老人都是很固执的。我家里的那位没有血缘的亲人也是个硬气的老头儿。像他一生病,总觉得不严重,拖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就因为不是退休职工,享受不了公费医疗,所以老人怕花钱。我无论是哄,是求,他都不答应。你知道后来我怎么办的?先去医院给他把钱都交了,告诉他不去医院,人家也不退钱。这么半推半就的,他也就去了。事后哪怕他再怪我也没什么,只要他的病没耽误就行啊。”
“你的意思是……”
不得不说,日本人的委婉和咱们华人的委婉有点不在一个频道上。
所以松本庆子似乎听懂了一些,但又没全懂。
而见她还没转过弯来,眼神里又都是求助的渴望。
宁卫民心一软,也不好再转弯抹角了,只好直接点破。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你,就不去与伱父亲当面交涉,也不会妄图说服他。而是掉头去找那些债主,花钱替他把事情解决就完了。要是能瞒着你的父亲呢,就先瞒着。这样比你直接把钱给他好。既能帮他及时摆脱困境,也避免了你们双方争吵和纠缠不清。你知道吗?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困境中,要是突然发现问题都解决了。那就相当于一名不文的人,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几张万円大钞,那才开心呢。”
说完这些,又怕松本庆子担心副总用。
宁卫民随后又补充道,“哪怕日后,你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就是他大发脾气,也总好过问题没有解决吧?何况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使他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嘴上不高兴。可时间一长,想到是自己女儿帮了自己,怎么也会感到宽慰的。何况反过来看,也可以说,正因为他重视女儿胜于金钱,才会这样固执的吧?对了,我可记得报纸上披露过,说山口百惠的父亲总是找她要钱,那个男人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赖。这么比较的话,能有这样的一个不爱金钱的父亲,对庆子小姐来说,无疑是件荣耀的事。像这样的父亲难道不值得尊重吗?”
正是这些话,把松本庆子彻底说服了。
她越想越是,连心情都好了许多,不禁点头称谢。
“太感谢了。真是没想到,给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可真是厉害啊。这么轻易就解决了让我棘手的问题。还这么会开解人。不知不觉,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别这么说,如果能帮到你,那就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作为旁观者才会保持冷静。而你是因为是亲人遇到的麻烦,太着急了,才一时想不到而已。这就像最高明的医生也没有办法给自己亲人做手术一样……”
“哎?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有啊,在华夏,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医不自治’这句话。”
“医不……自治?”
松本庆子学了一句,随后便发出感叹。
“不亏是大国,是古都啊。华夏人可真有智慧。”
但这还没完,正当宁卫民为她略显夸张的赞赏有点汗颜时,她竟然还说,“为了谢谢你,我还要再给你买一份礼物。”
“啊?”
宁卫民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谢绝。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这可不行,礼物一定要送。你说的这些话对我太重要了。让我想想,送你什么好呢?”
“不,不……什么都不要买,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呀。何况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样的话,我会深感惭愧的。”
“那……如果不是为了谢你,只是为了圣诞节可以不可以呢?圣诞节总是要送礼物的……”
宁卫民不禁为松本庆子的借口而笑。
“真的不需要。我是华夏人,不信教。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圣诞节。”
“那……不送你昂贵的礼物也不行吗?比方说,你有没有想见的明星呢?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倍赏千惠子?高仓健、渥美清?她们在华夏好像很有名啊。你不想见见吗?另外,对摄影所,制作公司和电视台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参观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
松本庆子还不肯罢休,转而又提出另外的替代方案。
可虽然她嘴上说的轻松,但宁卫民却懂得这种安排是不可能不欠人情的。
所以尽管的确有些好奇,还是果断摇头。
“庆子小姐,你的心意我全都了解。可对我来说,其他的演员,有谁能比得上你呢?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没有见面的欲望……”
然而说到这儿,眼见松本庆子又有了失望的神色,宁卫民忽地灵感乍现。
他清了清嗓子,已经决定要向前多迈一步了。
“可如果你……真想送我什么的话,那我能不能自己提个要求?”
松本庆子立刻萌生了好奇心。
“好啊?你想要什么?”
“把你的勇敢分一点给我……”
“什么?”
“我佩服庆子小姐在逆境中始终坚持自我。所以你的勇敢,能送给我一些吗……”
“啊?勇敢?怎么送?”
“勇敢可以传递的,你只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真的要……”
宁卫民的话在松本庆子耳中,简直荒诞得可笑。
尽管他做出了解释,可松本庆子仍然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但问题是,在尚未完全转换成夜色环境里,松本庆子仍然可以近距离看到宁卫民的脸。
这是一张融合了女人所有想象力的面孔。
衬托在黑亮的头发下面,看起来就像是由神明、诗人、画家、武士一起雕琢创造的。
不但年轻、英俊、挺拔、棱角分明,而且还融深邃、神秘、敏感、开朗和冷酷于一体。
无论是线条、纹理、色泽、轮廓,还是起伏,都能让女人痴迷。
眼前,正是这张面孔,在特别温柔,低声细语对她说,“闭上你的眼睛好不好?随便伸出一只手给我,哪一只手都可以。”
那么哪怕这些话再不可理喻,再荒诞不经。
可她又怎么可能拒绝?怎么忍心拒绝?怎么有能力拒绝呢?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她,让她顺从,令她就范。
于是她便听话的闭上了眼。
说实话,其实像这种小把戏确实无聊幼稚透顶的。
大概在无数的肥皂剧里,都上演过这种类似的狗血桥段。
要按许多人的理解,恐怕只有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才会被这种愚蠢的把戏勾引。
宁卫民居然会采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怎么可能打动一个事业有成,阅历丰富,追求者无数的女人?www.bïmïġë.nët
然而,这么去想的人,却忽略了基本常识,恰恰走入了思想的误区。
因为对女人来说,特别是松本庆子这样的女人来说。
游戏并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对象是谁而已。
宁愿和正确的人在水里捞月,也不愿和错误的人遨游太空。
因此,松本庆子确实伸出了手。
而且还是带着渴望,充满期待地伸出去的。
事实上,在伸出自己右手的那一刹那,松本庆子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浪漫。
她的手清秀素净,扬在深蓝色的天光和暖和色的灯火交响照映下,微微颤抖,等待着未知。
她敏感的指尖因为抖动,在光影中闪动着细微的光辉,散发出淡淡的香氛。
一种期待的刺激感渗透了她的肌肤,让她在丝丝凉意中,感到了一丝微麻,一丝微痒。
而于此同时,宁卫民也不禁沉迷于欣赏松本庆子此时的样子。
欣赏她的长发、额头、眉梢、鼻尖、唇角、脖子,乃至……
至少足足静默了得有十几秒钟,宁卫民才幡然醒悟,做出早就应该给予的回应。
于是就在女人满怀热切的等待里,他也伸出了自己温暖的手。
十根手指轻柔交织在一起了,紧紧相扣。
所有的末梢神经汇在了一处,汇在了一左一右两只手掌的掌心里、手纹、指尖、指缝里。
两股暖流从两个人各自的心里泵出,温热的流淌在他们每一个毛细血管,一直流到指尖。
这股暖流还在继续滋润他们的血管、骨骼、肌肤、毛孔。
以至于他不敢确定,这个显得稚嫩的小游戏如果再继续下去,能不能带给他更多的收获。
如果他真的再向前,是会得到奖励还是惩罚?
可机会是容不得等待和犹豫的。
结果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这个机会很快就错失了。
忽然间,松本庆子的BP机居然又震动起来。
片刻后,当松本庆子不好意思的告知,需要马上去父母家,看看自己那伤心的妈妈时。
宁卫民不得不用男人的大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失落。
于是他只能宽慰了松本庆子几句,带着湿漉漉的心情,依依不舍结束了这次约会。
然后他们坐上汽车,沿着撒上月光的海滨之路,离开了这里。
但哪怕当宁卫民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也仍在回忆今天每一处细节,并且为关键时刻,自己的迟疑畏缩懊恼不已。
然而话说回来了,惋惜归惋惜。
可与自己设想并不完全相同的结果,才符合浪漫的定义,让这次约会反而显得更加刺激撩人。
而且细想起来,男女之间最动人心魄的东西,有时候不恰恰就是这些微妙的揣测吗?
一切美好和新鲜,都潜伏在进退和摇摆之间,而不是亮明架势的进攻与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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