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浮生客的存在也给了客栈上下十几口子偌大的安全感。无论是沉肃不动的面容,还是身上那把悬着日轮剑佩的古剑,每每觉得心慌,只消悄悄瞥上一眼,就又能重新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坐在原处捱着这段天亮前最艰难的时光。
就在这片奇异的和谐中,忽来“叮当”一声轻响,古铜色的剑佩一摇,随着浮生客站起身的动作晃了晃,轻轻擦过剑锷又垂下,随即被一只手捞住,熟稔的用手指按住抚摸了一圈。
这点动静登时引来满堂注目。
老掌柜以与自己年岁全然不符的灵活程度一下子跳起了身,一串小碎步靠过来,低声热切道:“仙人可是有什么需要?小老儿让小的们再换桌新席面来?还是要上楼去歇歇?还是……”
浮生客摇了摇头,屈了屈手指在空中点出四个大字,立刻将他后面的话都掐断了:离开片刻。
这一下,不只反应机敏的老掌柜,那青年东家和夫人也慢了一拍的纷纷起身,各个脸色大变,以为是有什么不妥处惹到了眼前这根“救命稻草”。青年东家脸色如土的也赶忙凑过去,身后的妻子更是一手扶着肚子,瞬间眼圈一红,看着险险就要落下泪来。
浮生客视线一转,诸人反应尽收眼底,当下也不待再有人开口,指腹一推剑锷,寒刃半寸吞吐,一道冷光电射而出,绕着大堂疾转一圈后落地成痕,华光隐现。这一手顿时镇住了在场众人,张着嘴的青年东家和老掌柜都一时间忘了词,没能继续出声,随即才见浮生客身前又有字迹浮现,三行三列,言简意赅:外有异,不出圈,命无碍。
“外外外……”才一看清打头三字,老掌柜便觉从头到脚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双腿都有些发软。好在后续的留字勉强安了他的神,和旁边的青年东家互相搀扶着站稳了,换过一口气立刻一口哭腔的转过头:“仙人你可要救救我们……”
八仙桌前已人迹杳杳,若非环护着大堂的剑痕犹然微见毫光,之前种种宛如梦觉。
而就在长华客栈中人还在呆愣愣的收拾心情之际,一道灰衣人影已无声无息出现在了镇西的最高处——一株枝叶枯败的老杨树顶上。
冬来稀落的枝条细脆得仿佛风过即折,浮生客一人一剑稳立其上却没有半分失衡,甚至脚下究竟是踏实的土砖地面还是岌岌可危的料峭寒枝对他来说全无什么差别,此刻唯一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的,是西眺十几里外正在涌动的邪风妖氛。只不过短短片刻,这大股的妖邪之气已又挪近了数里,内中依稀有些相熟的那点气息也更觉鲜明,但相熟中又掺杂着几许陌生,使他难得的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些微拿捏不定。
不过到底是故人旧怨还是陌路初逢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数十年间行徙天下,虽说前尘尽忘,终究仍踏在卫正驱魔的大道之上。不平不当不公遇之当除,恶行恶杀恶孽逢之可斩,前方百妖夜行,身后凡人巷陌,既然遭逢,就是今夜该当的命数。若那些张扬妖物只是寻常路过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心恶行邪前来放肆……也无非尽力一战,全与之前无数次的路见不平没有什么不同。
十余里外,滚滚向前的妖云之中,也正是一片热闹喧腾。冥迷之谷尊者率部出行,排场气势自是截然不同于寻常白骨精怪暗夜布灾之时。即便相隔尚远,那股压迫得普通凡人身心俱栗的邪异气息也早已蔓延开来,仿佛身堕妖魔之域,在无数鬼怪妖邪环伺之下登时身裂魂飞、血肉成糜。蓦然,下方镇子里“哇”的一声,传出一阵婴孩受惊的尖利啼哭。这哭声好像崩开了什么岌岌可危的防线,片刻之间,镇中此起彼伏已是一片孩童嚎啕之声,分明是稚龄幼童们最先承受不住四溢的邪气侵袭,难以自抑的躁动了起来。
立在树梢的浮生客在一片哭声中并没半点举动,他非修习玄术阵法之人,自也难以设立结界之类将整个镇子都隔离于邪气之外。面对眼前骚动,无非静待妖云远离,自然云销雨霁;或是以一己之力前去挑上过境妖邪,将其驱逐斩杀,邪气便也荡然不存。手指又在剑佩上轻轻拂过,浮生客半垂下眼皮……妖军势盛,既未犯至眼前,他也非是那般热血莽撞不知分寸的性子,若能就此擦肩而过,只是听一镇孩童嚎哭半宿,反倒可称之为幸事了。
只是他心中默想擦肩而过,妖云之上,白骨群中,几只已通了灵窍的妖骨却正在外围抽着鼻梁骨四下探嗅,片刻后忽然齐齐拍着手骨晃到骸生枯魍身边,嘎嘎笑道:“生人味道,浓郁的生人味道,就在东边,东边!”
骸生枯魍闻言同样鼻骨一动,但随即又没什么兴趣的扭回头:“不过是凡人,凡人血肉魂元,寡淡无味,无趣,无趣。”
不过他瞧不上那些凡俗血肉,身边大群白骨精怪中却不乏大有兴趣者,甚至还有两只寻常白骨连磕了几下下颌骨,分明一副垂涎模样,转着颈子眼巴巴的向东望去。
骸生枯魍看不得他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登时高声不悦道:“前面还有许多炼气士的新鲜血肉,去吧,去吧,你们去寻那些凡夫俗子打牙祭,可莫要说本座不把更好的分润给你们!”
他本是讥讽气话,只是到底高估了手下一众寻常白骨精怪察言观色的本事,话一落,顿时有七八具白骨跃跃欲试出列,蹦跳着甩着手骨就往妖云外扑去,分明只领会了“去吧去吧”四字,这就要奉命行事,畅享血食去了。
骸生枯魍被他们的举动气得一噎,不过冥迷之谷封闭数百年,谷中精怪天生地养,本就大都散懒无序,一朝开谷,仍不免许多迟钝懈怠,既然数量不多,索性也懒得再分心管束,干脆随手又指了两只妖骨,哼声道:“你们同去,同去。快去快回,不准避战!”
那两只妖骨倒是都像模像样的冲他行了个七零八落的礼,立刻也一转身蹦了出去,只见两抹白光闪过,已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几具脱队白骨,唤起妖风一阵,直卷东方。
几乎是在小股白骨灾兵脱队的同时,身在小镇的浮生客也隐约似有所觉。毕竟十余里的距离无论在妖邪还是炼气士眼中都不过片刻可及,甚至若非夜色浓郁暗云蔽空,双方足可遥遥一眼彼此清晰望见。也正是因此,察觉到一缕恶气直扑而来,浮生客面上神色登时一肃,手腕轻转按住剑柄,下一刻,便见天边暗影掠空,在淡淡月色下一晃而没,快得仿佛一道风中错觉,旋即无踪。
浮生客也就在这时有了动作,足尖在枝头一踏,整个人如灰鸟展翅,飘然跃于空中,所向却非是白骨精怪来处,而是齐平于小镇西侧外廓,开掌一招,古剑出鞘,被他一把稳稳握住,顿时剑身金芒绽放,烈烈生光,随即运剑虚斩,一道耀如日华的剑气喷薄而出,灼烈狂放霎开暗夜,几乎烧亮了小镇之西。而光所及处,剑意相随,一剑之威笔直贯通小镇南北,在冰雪未消的冻土上烙下了深深一道焦痕。焦痕如赤火又似融金,在剑势穷尽归无之后仍是明亮夺目,宛如一条金带盘绕在小镇西垣,阻止一切不速之客轻越雷池。
这等剑意金芒,在浮生客毫无遮掩的施展下也惊动了正靠近小镇的白骨灾兵。甚至已无需再对面试探,彼此不加掩饰的敌意昭然若揭。浮生客全不畏战,来袭的白骨灾兵依仗跟脚奇异纵横北地,更是全然不将面前的炼气士放在心上,既然心心念念的一干血食藏身在后,那便将阻路的灰衣剑修一并剥骨抽魂,无非下肚先后有别罢了。
双方念动,下一瞬,剑芒横扫,妖风如镰,没有半点耽搁的冲杀在了一处。
旷野之上,战事正炽,铺天盖地的圣文之下,剑气宝光纵横,毫不留情的轰击在已明显落于下风的白骨精怪身上。如今开战已过一个更次,落入北地诸家修者包围中的白骨也在暴风骤雨般未曾停歇的攻势下被诛杀了大半。与之前的两场战事同样,没有妖骨存在的寻常白骨精怪也没了那令人忌惮的不死之能,虽说生命力仍顽强得远胜寻常炼气士,但诛之得法,仍能将其彻底斩杀。只是范围巨大的束缚法阵颇为耗元,林明霁在言中伦消耗过半后也需得出手相助,才不至于让他落入气空力尽的窘境。
不过言中伦身上虽觉劳累,情绪倒是十分舒畅,甚至觑了空子还能捋一捋自己那把美须,快慰道:“连试三阵,此破魔之法足堪推行了。只是需提前备下玉符阵图,不然老夫这把老骨头可是再耗不起,耗不起喽!”
林明霁正以掌虚按在简牍之上灌注灵气,闻言莞尔:“言师倒也不用为此多虑,听闻孤城城主早已在筹备数份困魔阵阵图,只是目前还需借用贵派圣卷之力,才累动你四处奔波。等行师带回离火之种,将其埋入阵图,效用足以克魔辟邪,想来言师也就可以好好歇息一阵子了。”
言中伦登时畅笑起来:“老夫倒是头一遭这般思念我那同门,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一时间,眼前胜局几已全无疑虑,再不过多久就可顺利收兵,在场诸人——甚至包括还在对最后残存的几只白骨精怪追绞的一众在内,都已陆续搁下了悬心整夜的担忧。顾虑一去,各个出手威势更盛,顿见漫天灵光刃气暴雨般绞杀而出,又将两只白骨精怪削成了骨屑,半空立刻有数枚金字脱出,飘然落下将其镇压。
这镇杀之术也是近来众人合力琢磨出的应对白骨灾兵之法,以精纯圣气消蚀白骨之上杀之不灭的残存恶气,好将复生源头彻底掐灭。这法子还不曾真正施用于妖骨,但搁在眼下这些寻常的白骨精怪身上效果十分显著。圣文金字织就的天罗地网之下,唯见满地碎骨再无异动,四散弥漫的恶气也以极快的速度稀薄溃散……蓦的,刚刚落下的几枚金字却忽然不稳的烁动了几下,金光明显暗淡不少,似是力有不逮镇压不能,反倒遭了封印中残骨的反噬,一瞬形将崩溃。
这一点变故来得太快,甚至因为位置不彰,连注意到的人都寥寥无几。好在林明霁与言中伦一直在纵览全局,一伺阵中生出异动,顿时察觉。林明霁视线一转,已觑见那一处金字之异,立刻提声高喝:“诸位留神,有变故!”另一手将袖一拂,数点翠光疾飞入阵,团团落在异动金字四周。
就在翠绿竹叶飘落同时,一声惊爆,那几枚烁动的金字猛然炸裂,一股玄黑魔气立刻自内中逸散出来。只是随即碧绿光芒一闪,又被竹叶幻化出的清光之壁阻了一阻。这一息之间,阵中其余人等也已发觉此处生变,立刻就有两人联袂纵身过来,双剑齐出,划出两道冷光清气绞向地上残骨。
“住手,快退!”林明霁见状脸色大变,而言中伦调配的圣文阵法之力也随之赶到,无数金字纷落如雨,一部分将那两人裹护其中,另一部分化作一片浓郁灵气附着于竹叶之外,在魔气和残骨周遭又牢牢添上了一层封印。
只可惜封印压下才只一瞬,阵中闹动已然更盛。非只最初生出变故的那处残骨,阵中遍地圣文金封下皆生躁动。前一瞬的清灵大阵,转眼隐隐遍布魔威,细碎的封印开裂声此起彼伏,逐渐连绵成片,整座阵基都开始晃动不稳起来。而阵中众人更是顾不得继续追杀仅存的几只白骨精怪,各个错愕提防,警惕环视四周异动。
言中伦见此,一指点落简牍上飞快划动,一边凝重道:“情况不对,速速让众人离开。”
林明霁一点头,袍袖一展,葱葱竹林立刻在阵中拔地而起,濛濛青光招展,流风穿叶,与圣文法阵的灿灿金光连通一气,而下方竹鞭盘曲蜿蜒,落地生根,已开始助力稳固动摇的阵基。还停留在阵中的众人见状,不需多说,各个抽身疾退,也都向着阵外掠去。
不想众人反应不慢,变故却发生得更快。出阵之人尚不足半数,一股浩大魔气忽自阵中轰然暴起,顿时镇压着阵法的金光青叶湮灭半数,魔气如潮水瞬间铺开,凡所及处,幽火滋生,烧燎一地残骨。而每当一簇火生骨上,本已碎朽枯黄的骨骸立刻重新镀上了一层惨白莹光,随即无数白骨裹挟入魔潮之中,清圣法阵内顿时阴风惨惨,骨旋如刃,汹涌扑向退却的人群。bïmïġë.nët
大片密集的骨刃来势迅猛,颤颤将倾的阵法更成了对方声势的衬托,将及之处,顿时一阵惊呼。其中数人应对机敏,立刻催动真元撑起防护,只是之前分明已经不堪一击的碎骨这一遭却能轻而易举破开重重防御,所过之处血光四溅,已有人躲闪不及被其所伤。好在骨刃先行肆虐,一片葱茏翠色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来,摇曳竹涛化作漫天青影,转眼将众人笼得严严实实。骨刃眨眼又至,一片“夺夺”声密集如雨,登时削薄青影三分,却也被全数拦阻于外,再不得近身之机。
就在林明霁设法一护众人之际,言中伦指尖划过手中简牍,快速勾勒出数个密文字符。当最后一笔落下,撑起在空中的圣文阵法蓦然急剧烁动,无数金字自光壁上分解脱离又重新纵横交织。不过片刻,巨大的金色矩阵已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圣文金网弥天而下,掠过修者与青影,将白骨魔气全数锢在了网中,随即金光如凝,急速内缩,犹如渔人勒网,不过数息间已收拢至十余丈方圆。网中但见骨骸幽火彼此穿插,好似一头狰狞魔怪受困其中,仍在咆哮着左冲右突意图脱身。
言中伦分毫不敢大意,那金网中禁锢着的力量十分强横,越是收束,越觉压力翻增,忙一掐指诀,原本插在八方定阵的八枚竹简应召而出,化作八条灵锁盘旋于金网之外。网中鼓荡的魔气登时被压得一滞,金网光芒借机一鼓作气又向内收缩了三分,网中魔气眼见已浓如墨块,更甚于夜色的漆黑中无序点缀着无数残碎白骨,邪异得使人心惊。
将众人平安接应回来的林明霁见状也皱了皱眉:“魔气太过浓郁了。”
言中伦苦笑一声:“禁锢至此,已是老夫极限,再要继续施为也是不能了。不过总觉得这变故来得太过蹊跷,不知是否是我等漏算了什么,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待回转千嶂城,再聚众细细琢磨一番吧。”
“有劳言师。”林明霁退开几步,转身去照看不远处甫脱险的人群中几名伤者。言中伦也肃容掐诀,双手将简牍一展,一片明光灿烂摊开,悬于旷野上的巨大金网顿受招引,裹挟着被禁锢在网中的白骨魔气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其中。简牍随即合拢如初,旷野之上声光尽没,再无半点正魔双方夤夜恶战于此的痕迹……
“我等就此返程……”直到此时,言中伦手握简牍,方才安心。正一边要将法宝收起,一边招呼林明霁众人动身。但一句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简牍忽然一震,随后竟不受控制般脱手而出,直往地面砸去。
言中伦的后半截话猛的噎在了嗓子里,几乎是有些惊恐的睁大了眼,手上动作却比意识还快,已经本能的俯身去抓。但即将落地的简牍又猛的震动了一下,堪堪擦过他的手指,翻滚着跃上了半空,随即疯狂的在空中颤动起来。随着它的失控,无数金光与圣文虚影杂乱无序的迸溅出来,而继金光与圣文之后,丝丝缕缕的玄黑魔气也开始从竹简缝隙处溢出,简牍震颤得愈发剧烈,竟是已然难以承受内中封印物反噬之力,形将崩溃。
大叫一声“不妙”,言中伦急忙掐诀行法,试图以自身真元补足封印。但圣文简牍本已是上乘法器,犹难抗衡内中魔气倒冲,纵然以他的修为填补上去,也不过杯水车薪。眼见简牍上的封印失衡愈甚,不过片刻,破碎的金光已在溢出的厚厚一层黑雾下纤弱难支,蓦然,凭空响起一声尖利怪笑:“今日前来送死的,只有你们这些人么?”
随着声音,突兀一只巨大骨臂探出简牍之外,虽是森然白骨,却十分灵活的倒转了肘弯反手一抓,强弩之末的金光圣文应声而碎,“哗啦啦”震荡之中简牍大开,一股庞然黑雾自其中腾空而起,转眼间弥漫了半边夜空。雾气中一阵噼啪声如疾雨,无数碎骨被黑雾抖落在地,随即星月俱遮的纯然黑暗中,一点又一点幽幽碧火燃起,仿佛无数鬼眼同时睁开,刺骨森寒的魔秽之气弥天盖地。天昏地惨间,幽火如练缠身入眼,一具具本已粉碎的白骨之身重新凝聚成形,影影绰绰晃动着迈向如临大敌的众人,而尖锐的怪笑声在簇簇火光中愈发恶意充盈,似在宣告着新一轮血腥战事的开端:“那本座就勉为其难收下这份血食了。”
旷野之外,一片妖风全无遮掩卷地而来,妖云魔气重如山岳压下,巨大的狰狞白骨身后尽是此起彼伏的粗哑怪啸之声:“好血食!好血食!”
邪氛弥野,天行大凶。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更新,第 125 章 章一二四 夜战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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