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入冬来的新雪,遍掩了山脚村落屋舍道路。好在冬日农闲,一大清早就已经有人陆续起身打扫院前门口的积雪。间或院墙低矮些的,只一抬头就望得见隔壁同样在挥舞铲子扫把的邻居,登时就放开了嗓子感叹起来:“才入冬就来了场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邻居嗤他一声:“瑞雪兆丰年,怎么不是好事?”
那村人又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搁在往年,是好事。搁在今年,可就未必喽!”
他这嗓门本就响亮,又是有意的放开了喉咙。顿时不只与他搭话之人,连旁的邻居和过路的也被他引了过来。三五个扒在院墙上,揣着手起哄:“赵老三,你前几天不说上城里卖菜去了么,如今这么说,可是听到了什么小道?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见围过来凑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赵老三也来了兴致,将铲子在雪堆里一拄,故作神秘道:“如今可了不得,镇子上的商老爷家里出了事了,听说是商家的大公子在山里头……”他挥手指了指村后那连绵不见尽头的莽山,将声音猛的一提,“遇到妖怪啦!险些把性命丢在里头!”
人群中一片哗然,几乎立刻就有人道:“遇到妖怪还能有命回来?怕不是个貌美的女妖怪吧!”
哄笑声顿起,赵老三拔高了声音好容易才在笑声中透出了尖:“谁骗你们谁是这个!”他伸出手指屈了个满地爬的手势,哼声道,“商大公子是带人上山看林场去的,死了两个护院才把他囫囵个的抢回来,就这样还折了一条腿,昏迷不醒。满镇子都传得翻了天了,也就你们窝在村子里的还不知道。”
见他信誓旦旦,不似唬人,众人的嬉笑声也渐渐收敛了。有人试探问道:“当真?是个什么妖怪啊?”
“听说是两只怪鸟。”赵老三一把丢开铲子,张开双臂比划起来,“那翅膀有这么长……那爪子有这么大……那喙有这么尖……眼睛是血红血红的,羽毛是漆黑漆黑的……”一干人随着他的比划“喔!”“啊?”半晌,也没能拼凑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鸟。只不过镇上商家的护院他们大多见过,个个身强体壮勇武彪悍,能被那鸟一爪抓了个透心凉,想一想也足够让人咋舌。
赵老三比划了一气,意犹未尽,抹了抹脸,冲着众人撇嘴道:“大雪这么一下,妖怪也要吃饭吧?万一山里头抓不到吃食,跑出来祸害村子,咱们可就倒了霉喽!”
他这话半真半假,也说不准是当真心有忌惮还是哗众取宠。只不过总有胆小的被他吓唬住,摸着胸口侥幸试探道:“那商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就不再召集人手进山去寻妖鸟的晦气?再凶猛也不过是个扁毛畜生,人多势众,还怕拿不下么?”
赵老三嗤笑一声:“这话你可莫要提了!要不是镇子上碰巧来了两个小神仙,商家就得给他们大公子准备丧事了,还妖找妖鸟的晦气?以后绕着山走还差不多!”
“什么小神仙?什么小神仙?”赵老三一句话挑起众人的兴致,立刻又追问起来。
赵老三挠挠头:“就是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呗……商大公子险些被妖鸟要了命,人是救下来了,可惜腿也折了,一天天的昏迷不醒,就剩下一口气吊着。巫方大夫游医不知找了多少,个个都说没法子救,眼看着就是等死。偏是商大公子命好,镇上路过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一粒药灌下去,又不知怎的摆布了两下,登时就活过来了。听说第一天喝粥第二天说话第三天就能叫人搀着下床……这般的好运气,当真是命不该绝!”
“这样厉害,当真是神仙?”
“这样厉害,当真是神仙!”
“早知道有神仙来镇子上,我前天就跟你一块儿去了,说不定给我一颗仙丹,治好我家老爷子的老寒腿……”
赵老三笑“呸”了发白日梦的那人一声:“神仙也是你能遇见的!再说那两位小神仙救了商大公子就走了,听说是要进山去采药。”
“这种时候了,山里还能有什么药?”几人一同摇头,七分不信。又有人添补了句:“山上不是还有妖怪呢么,他们就敢上去?”
赵老三摸摸下巴,望一眼雪覆连山,颇感慨的叹息道:“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神仙呢……呃……神仙?”
他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双眼直勾勾的盯了出去,看了一遭,疑似眼花,伸手揉了揉再看,远远道路尽头,雪霰飘飞处,正划落一道隐约银光。光芒转灭,走出一名蓝衣道人,举步轻捷。那数十丈的积雪小路,只几个眨眼就轻飘飘跨过,竟是直往这处聚集了不少闲人的院子走来。
其他几个凑趣的闲汉也早顺着他突然不对劲的眼神瞥见了这一幕,适才还吵吵闹闹的院子顿时鸦雀无声,数个人、十几只眼,一同眼巴巴的瞧着那年轻道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当头照面,才听得不知哪一个一嗓子叫唤起来:“神仙!真的是神仙!”“咚”的一声,倒身就拜。
这一来,反倒是循声过来的蓝衣道人脚步一顿,轻巧一个旋身便避开了,皱眉道:“我乃青冥洞天炼气士,非是神仙,你等莫要拜了。”
众人皆不知“青冥洞天”是个什么所在,只觉这地名听来仙气飘飘,更觉眼前道人高深莫测。只是神仙既然不许参拜,只得起身,个个叉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年轻道人这才道:“我要往山中去,可是要从此处入山?”
赵老三眨了眨眼,给自己壮了壮胆气,才直起腰答道:“正是的,要上山,必然从我们村旁过去……只是昨晚刚下了这么大的雪,上山的路怕是都叫雪掩了,不好认不好走。”
年轻道人道:“无妨,烦劳指个方向就好。”
赵老三飞快转过身,三两步到墙边,指着院后一条埋在雪中难以辨认的痕迹:“从这里穿村过去,一路沿着树林向北,等看到路边两棵合抱粗的大槐树,就到山口了。”他顿了顿,又试探道,“仙……道长也是要上山采药?”
年轻道人正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闻言一挑眉:“采药?”
赵老三抓着头打了个哈哈:“前两天也有两个小神……两位高人上了山,说是要去采药……”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年轻道人的神色,试探道,“往年冬天大雪一封了山,除了不要命的,再没人往山里头去。祖祖辈辈这么多年住着,从不晓得家后头这片大山里还生着仙药……”
只是年轻道人对仙药还是神药似是并没什么兴趣,反倒问道:“上山采药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赵老三顿时语塞,他自己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对着村人卖弄倒还罢了,哪里敢对着年轻道人信口雌黄。支吾片刻,才道,“我没亲个瞧见,只听人说,晓得是一男一女,年岁不大。男的带了把阔剑,女娃子随手就能掏出救命的仙丹来……”
年轻道人闻言,“呵呵”一笑:“便是在镇上救人的那两人?”
赵老三一愣:“道长,莫非你们认得?”
年轻道人道:“我便是在镇上听闻了商家之事,要往山中探一探那两只妖鸟。”他未有深说,笑过一声,便道,“有劳指路,告辞。”也不待一干人再说些什么,转身迈步,哪消得几息,已走得踪影不见。
而此时此刻,大山深处,赵老三口中的一男一女两个“小神仙”正颇有些艰难的在积雪盈尺的山林中跋涉——这两人自然就是结伴外出游历的裴小舟与宛童。
山陡雪厚,两人虽说不惧这份冷冽,但要在本就无路的山林中趟过厚厚积雪,一棵棵将老树下面翻找过来,也不是什么轻巧的活计。裴小舟一口气找过了二三十棵大树,一无所获,忽一阵风来,将挑在树梢的新雪吹下,簌簌雪沫淋了他一头一脸,登时跳了起来,连连拍打身上:“宛师妹,这当真能找到药材?这么厚的雪堆里?”
宛童却要比他耐心许多,一点点的翻找着树下的雪窠,随口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找到了就是有,找不到自然就是没有。”
“……”裴小舟不免语塞,半晌仰天长叹,“你们赤明圃的人采药材都这般随心所欲的么!”
宛童哼笑一声,这才直起腰瞥他一眼:“你当雪茱萸也是那些寻常种在圃子里的药草么?这一类珍药灵草天生天养,生癖各异,即便门中有种种记载,也不过是些可能生长的地况特点罢了,还不是要我们一处处的寻过去!几十次里有一次碰得上,都是造化。听门中长辈们说,《百异谱》流传至今,内中仍有一些奇药不曾现世,炎光花,九微火……真不晓得当初著书的前辈是从何得知这些奇药的存在……”
“既然记在书中,必然曾有人见过。”裴小舟挠挠头,见宛童手下利落,全不在意冰雪蛰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偷懒,又埋头扎回了雪堆里。不料倒是宛童不肯放过他了,手中不停,口中还要嫌弃他两句:“话说回来,你们神京的裴宗主常年在外云游,顺路寻访灵药,北天坎也算是半个行家,怎的你倒是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你!”
裴小舟挥开一捧雪,嘟囔道:“我是东天震出身,又不是北天坎的……再说,宗主寻访的灵药,那都是天材地宝,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弟子能接触到的。听都没听过,还要怎样!”
听他这般辩解,宛童反倒点了点头,拍拍手上的雪:“也有道理哦……前阵子听说裴宗主远去奇谷之地,采得九叶丹夷,登时引得我们草脉的昌主事丢下炼了一半的一炉子药,直接冲去半路拦他要开开眼。九叶丹夷你听说过没?也是《百异谱》所载,若非裴宗主这次采得,上一次现世还是在六百年前……”
裴小舟嘿然一笑:“给代宗主配药,莫说六百年,就是六千年一现的宝贝,又有什么稀罕。”
宛童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了噎,不过转念一想,叹了口气:“也是,裴云主的出身地位,何等仙药用不得?用不起?”随即又好奇道,“裴云主疴疾到底是如何?我赤明圃中医书浩繁,何症不载,也不曾见过需得这么些灵药流水一样灌下去的病症。这些年裴宗主在外寻医访药,纵然是具白骨也堆出血肉来了吧!”
裴小舟皱了皱鼻子:“从打我记事,就没见代宗主出过洗心流,平时更是见一面都难。除了常见到北天坎流水样的送药过去,也没比你多知晓些什么。”
宛童闻言又幽幽叹了口气:“好想能亲自给裴云主面对面问诊一次啊,一定大开眼界……”
裴小舟登时惊悚了:“你在赤明圃学的不是辨药炮药么,怎么又变作治病看诊了!”
宛童白他一眼:“赤明圃弟子,人人皆是心向岐黄大道,你又知道什么!”随后语调一转,变得尽是憧憬,“裴宗主云游四海,不知得了多少天下奇珍,哪怕只有半数送回神京配药,也足以让裴云主的一身血肉被涤荡数次了。说不定一血一肉,皆有可比拟灵丹妙药的奇效,好想当面见识一下……要是能得寸发爪甲……哎呦!”
扑簌簌从十几步外飞来一个雪团,溅了她半身。裴小舟瞪圆了眼叉腰道:“小丫头,竟然公然垂涎我们代宗主……呃……法体!”
宛童冲他扮了个鬼脸:“信不信赤明圃上下至少五成都有过这个心思,有本事你去找我们掌门说理呀。”
“你你你……”裴小舟登时龇牙咧嘴,作势撸了撸袖子,伸巴掌虚虚向她一拍,“成何体……”一字未尽,随着他挥手的姿势,陡然一股狂风飙卷,刹那掀起漫天雪雾,劈头盖脸穿林而来。
这一道风起得突然,两人顿时被劈面狂雪打得正着,嬉闹鄙夷一扫而空。那雪霾中分明还有浓重血腥气味冲鼻,裴小舟借着挥手之势,向前一纵,落在宛童身前,一手已将重剑擎出,当胸持仗,喝了一声:“什么人!”
宛童直面风雪来势,反倒先比他看得清楚,一时定睛,立刻幽幽接了一句:“不是人……”发髻上翠藤黄花碧光濛濛,已撑起一道薄薄光网,护住了两人周身。
这时裴小舟倒也瞧得清楚了,登时对宛童“不是人”的说辞了然。眼前挟雪披风而来的,乃是一只漆黑巨鸟,赤睛铁喙,玄爪如刃,羽如钢簇,双翼舒张足堪三丈,正气势汹汹斜冲而来。所过处树折木摧,竟不可当。
裴小舟干干咽了一口唾沫下去,牙缝里挤出声感叹:“那些村人妖鸟之说竟非诳言!”眼见妖鸟铁翼箕张,来势极速,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反手劈出两剑,金风锐利,当头就斩。
只是妖鸟瞧起来已是狰狞,那一身隐隐流光的墨羽也当真如金石一般,剑风扫过,竟不见什么妨碍,依然歪歪斜斜冲向二人立足之地。
裴小舟吸了一口凉气:“这畜生一身好硬的毛!”忙一手拉起宛童,纵身便闪。只是妖鸟吃了他两剑,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双铁翼一抖,凭空掀起一股恶风,兜向两人。裴小舟与宛童脚下闪避得稍微慢了些,被那股恶风一擦,登时不稳,连着踉跄出数步。好在碧光护罩仍在,恶风卷起的碎石断木骤雨般打在上面,一阵噼啪乱响,倒不曾伤人。然而只这一点耽搁,飞鸟何速,已是当面,再要远远甩脱开,却是难了。
裴小舟自然也是晓得这个道理,眼见避让不成,暗唾一声“倒霉!”早将左手一甩,把宛童直丢出去,喝了一声:“躲好!”随即握紧重剑剑柄,踏步腾身,反迎而上。仗持碧云天小鸿蒙诀有云身雾影之能,与妖鸟缠斗起来。
另一旁宛童被甩出数丈开外,甫一落地,立刻又连连退开几步,不叫自己搅入战团中,这才定下神,微微眯眼打量场中。眼见妖鸟攻势凌厉,裴小舟仗着一股血勇之气与灵动身法,勉强与其纠缠,一时瞧来不分上下。奈何剑锋也好,唤起的风刃也罢,皆是难破妖鸟铁羽,相持久了,败落不过早晚之事。而鸟生双翼,只凭自己这两人的寻常修为,便是逃命都要艰难……这般一番盘算,宛童咬了咬嘴唇,一手已不自觉的探入丹囊中摸索,指尖抚过一个个药瓶药盒,最锋锐的也不过一只小弩与几囊银针刀器罢了。她思索片刻,皱着眉取出□□和一只黑玉瓶,匆匆将□□淬上些许瓶中药液,扬声道:“留神闪开!”手指一扣悬刀,三道暗芒连珠而出。妖鸟巨大的身形此时正是一个极好的靶子,纵然十余丈外击发匆忙,略有几分歪斜,但三支药箭仍是稳稳钉中了目标,没入漆黑的背羽与铁翅之中。
然而尚不及喜,妖鸟嘎叫一声,却只将身一抖,那三支小箭便悉数簌簌自毛羽中落下,却是连皮毛也不曾擦破。随即双翅一振,“嘎嘎”怪叫,激斗之中,竟又挥击出几道恶风,袭向宛童。
宛童脸色一寒,指上连掐,默运一句心诀,簪顶黄花悠悠一晃,绽出虚虚一朵磨盘大的花影,只在身前一开一谢,将恶风扫灭无存。随后才听裴小舟大叫道:“宛童师妹,你那箭上可抹了赤明圃秘制的毒药么?”
宛童“呸”了一声,脚下挪移,换了个方位:“赤明圃没有秘制毒药!”一面又搭上几只药箭,不死心的努力去瞄着妖鸟的眼睛,“只有一点归元水。”
裴小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归元水”是个什么东西,大略平时身边口耳相传的都是些“化尸水”、“销尸液”之类的诨名,一时反倒忘了这个正经名字,随即便是眼睛一亮,几个腾跃绕开妖鸟尖喙铁爪的一次抓击,大声道:“扔给我!”
宛童瞄准的姿势一顿,有些黯然:“这畜生的毛羽太硬,除非射中眼睛要害,其他地方未必有用。”
裴小舟“嘿嘿”直笑,一柄重剑舞得虎虎生风,拍开妖鸟双翼:“这鸟身上有伤,不止一处!”
“……”宛童呆了呆,才蓦的想起妖鸟现身时林中雪气中曾混杂过的血腥气味,一边暗恼自己慌乱失智,一边握住那只黑玉瓶,“伤在哪里?你找得到么?”
裴小舟仗着妖鸟不通人言,笑得更是张扬,“找不到又怕什么,你忘了我们碧云天的看家本事了!”
宛童顿也失笑,喝一声:“接着!”手一扬,玉瓶滴溜溜抛出去,随即小弩一抬,一枚小箭疾出,半空中正中瓶身,“啵”的一声轻响,黑玉瓶在空中陡然爆裂,一股清淡若水的液体四溅,泼向缠斗中的一人一鸟。
裴小舟眯了眯眼,剑交单手,左手捏诀一引,瞬间捉雪成云。数缕雾气悠悠而生,将溅出的归元水裹在其中,下一瞬,雾水相融,已不分彼此,化作了一片轻烟薄雾般的云气,如生耳目,飘飘荡荡裹向妖鸟。
妖鸟虽不通人言,但灵禽天性,似也知晓危机暗迫。只是流云如丝如绵,不可碰触又无孔不入,转眼就要裹上身来。妖鸟尖呖一声,一时舍了裴小舟,双翼连拍,掀起乱风,要将毒云吹散。只是裴小舟腾出手,一剑贯落地面,喝一声“起!”一缕青风,顷刻应声自剑隙而生,转眼聚做一道狂飙扫出,正将妖风当头倒卷。那片毒云得这一份助力,忽忽悠悠间,已贴上了妖鸟毛羽,丝丝缕缕蔓延进去。
这一招暗袭得手,归元毒雾见伤便入,奇效不过片刻之间,便在妖鸟血肉中作乱起来。那一股生蚀骨血的剧痛,登时激得妖鸟发狂,嘎叫连连,铁翼乱拍,无数锐利风刃四下迸射。更有原身钢筋铁羽,在林中横冲直撞翻滚挣扎。一时间断树残雪,遮天泼溅,裴小舟逃命一般护住周身直冲外围,一把扯住宛童就跑:“快快快,闪远点,这畜生要疯了!”
宛童比他见机得还要快,指尖连点,朵朵黄花在两人身后方生方灭,迷离花影挡下重重冲击。藉此相护,两人一口气退出十数丈外,那妖鸟的动静已有力竭之势,再难波及至此了。
直到这时,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边仍将重剑黄花仗持身前,一边回头观望。那林中已被剧痛发狂的妖鸟扫出了一片白地,偌大空场之中,雪卷尘烟,草木不存,无数破碎的石块土屑纷纷扬扬覆盖了满地。当中垂死妖鸟伏趴在地,仍在时不时的抽搐几下,却是连再起身也不能。更有甚者,那小丘般的鸟躯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将生命抽离。
裴小舟与宛童二人都不做声,默默驻足远望。又过了好一阵子,妖鸟所在已只见一座黑羽隆堆,宛童才吐了口气:“走吧,过去瞧瞧。”
裴小舟点了点那大堆的羽毛:“你确定死透了?化尸……呸,归元水不是能把皮毛骨血尽化销无么,那还剩着一大堆呢!”
宛童白他一眼:“那么大一只鸟,顶得上三四个人的分量了。就一小瓶归元水,倒是怎么化个干干净净?能把内脏骨头销蚀尽了,就很不容易了!”
裴小舟嘿笑两声,抓了抓头:“好像是这个道理……”当先便往林子里走。待到近前,也不去碰触,摆手招出几道清风,卷动妖鸟残躯在地上翻了翻,果真只余一身毛羽和残骨残肉,仿若一个被放空了一半的皮囊。更是连原本那股血腥气味都一并化销不见,只有四周一片狼藉惨淡,还在昭示着先前那番突如其来的恶斗。
忽听得宛童“咦”了一声,伸手一指:“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裴小舟翻弄妖鸟残躯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又把妖鸟翻回仰面肚腹朝天的姿势:“你瞧见什么了……嗯?”
随着他不甚温柔的摆弄,浓黑厚重的鸟羽下方,隐约有几点翠色一晃而过。宛童拔下花簪一甩,生出一截翠绿可爱的小藤,灵蛇一般攀了上去,举动却颇为粗暴,只一卷一拔,一大片墨羽纷纷扬扬落下,连卷几次,便在鸟尸上拔出了好大一块斑秃,泛着暗灰色的皮肉上,霍然嵌着两枚翠绿的竹叶,已有一多半没入体内,割出半掌多长的两道深痕。
裴小舟“啧啧”两声:“原来这畜生的伤有一处在这呢!能用两片竹叶就割开皮肉,下手的定然是个高手!”
宛童却是叹气:“要是高手直接把这鸟打死了该有多好,也省下咱们一番辛苦。”
裴小舟趾高气扬道:“怕什么,不过一只扁毛畜生,就是再来两只三只,也一样拿下了。”
“归元水可是再没有了。”
“还有我的剑嘛!”裴小舟拍拍自己那把重剑,顺势向身后一插,“算了,走走走,这林子都被砸了个稀巴烂,你也别惦记着什么雪茱萸了,趁着天还没黑,下山吧。”
“也只能如此了。”宛童又叹了口气,很是惋惜的看了眼面目全非的树林,“走吧。”
她抬脚要走,裴小舟忽然耳尖一动,虚虚一拦:“什么声音?”朔风凛凛,穿林过岭呼啸不停,在烈烈风声中,依稀夹杂着一点更为尖锐凛厉的声响,似从高远处而来。然而在下一瞬,那声音猛然尖锐刺耳起来,自云中盘旋而下。两人忙抬头,便见半空中流星赶月一般,一团黑影自远瞬近,敛翅俯冲,其声势力道,扑面凶猛。尚在空中,已可见钢爪如钩,劈头抓下。
大吃一惊,裴小舟不及运剑,双臂一振,急忙催运小鸿蒙诀,一团青云挥出,绵绵密密把两人裹在了内中。随即厉风撕破空气,尖锐爆音中,“轰”一声巨响,利爪抵上青云之障,那一片云团登时向后滑飞出十余丈,无数云气仿佛破碎丝绵,被硬生生撕扯成了碎片。碎雾之下,又是一层黄花碧影明灭,撑持了十数息后,“砰”一声脆响,同样裂出蛛网般的细隙,散于虚无。而巨鸟钢爪势仍未尽,花影一破,便听得一阵使人牙酸的金铁交擦之声,乃是裴小舟藉着两番拦阻空隙,拔剑当面,双膀发力全力一格,堪堪架住了下抓的利爪,随后大喝一声,发力一拨。巨鸟扑击的力道被层层削弱至此终是到了尽头,在这全力一剑之下,不由向旁一滑,裴小舟早一把扯住宛童,惊险狼狈的就地一滚,直滚出巨鸟翼下成片阴影,随即叫一声“快跑!”将剑诀一催,重剑脱手而起,灵巧的兜了个圈子,猛的将二人一挑而起,歪歪斜斜直插半空飞遁而走。
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连连,只一瞬便见剑行青天,脱出了那片危机四伏的山林。却不曾想妖鸟见失了目标,不甘的嘎叫一声,竟也一振双翼,破云直追。裴小舟的剑遁之术载了两人本就已经勉强,那鸟乃是天空中的枭霸,只消巨翼鼓动,衔尾飞快逼近。裴小舟百忙中抽身扭头一望,连声哀叫:“杀了小的,又来了大的,真是要命了!”
宛童摇摇摆摆的抱紧他的腰,抿了抿嘴轻哼一声:“怕不是还没被追上,就先摔死了吧。”
裴小舟苦笑:“宛童师妹,给我留点面子,我这剑遁才修习了一年,现在还能继续飞着已经很不错了。”
宛童闻言也是长叹一口气:“这次想来是没沧波楼的师兄救命了,我觉得摔死貌似更难看些,你还是找块地方落下去,咱们跟这畜生拼命吧。”
“那也要拼得过才成啊!”裴小舟咬牙全力催动剑遁,仍是不免被妖鸟渐渐迫近,更是忽觉丹田一虚,本就是勉强行功,如今更是真元不继,重剑剑势猛的向下一沉,下坠了数丈才摇晃着顿住,却更加不稳,颓势难止。bïmïġë.nët
这般进退无门的情形,即便两人口中说得无惧,心下仍是不免凉了一片。裴小舟拧眉咬牙,尚在不死心的思索那九死中的一条生路,忽然肩上一沉,却是宛童默默把额头抵了上来,轻蹭了两下,随即下了决心般开口:“找个地方落下,和它……”
“你的花簪还能用么?你先下去,我给这畜生来个狠的!”
两人同时开口,内容大相径庭。宛童一愣,冲口道:“你别乱来!”
裴小舟“嘿”的一笑:“小瞧我了不是?我还有压箱底的手段呢,管让这畜生吃一顿粗饱的。”说着话,重剑一压,转向地面而去。片刻已在距离下面山岭不过十来丈的高度,这才一把抓住宛童搂在腰间的手,小心掰开,沉声道:“你先下去。”剑遁何速,只这几个字的功夫,又已下压几丈,当下背手到身后,稳稳的一推,宛童不曾言语,轻飘飘自剑身上滑落。裴小舟眼角瞥到半空中黄花一绽,徐徐将她托住,这才轻吐出一口气,随即精神一振,控剑猛的转向,倒迎向了巨鸟。
一者势在必得,一者当迎不避,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一鸟一剑近可交兵。裴小舟“呸”了一声,神色一敛,双手掐诀,眉宇间竟有隐隐几分云相腾动。眼见一缕青云自掌中见风而生,飞旋膨胀,颜色也愈发的凝实。数息之后,色如灰铅,竟是凝成了一团不小的云盖。乌云之外,黑风缭绕,乌云之内,忽闻一阵“噼啪”脆响,云气开合间,依稀露出了一丝细小的蓝白电芒,窜动跳跃。
此刻妖鸟已迫近到了清晰可见那对血眸的距离,不再耽搁,裴小舟稳了稳心神,勉力又将残存的真元一提,大吼一声,重剑遁速暴涨,劈风辟路,直向巨鸟撞去。巨鸟凶性正发,全然不惧,同样嘎叫着拍翅迎上,一双钩爪一抬,劈面便抓。
正这电光石火交错之间,裴小舟身形陡然一虚,在利爪下幻化云烟而散。巨鸟势在必得的一爪抓了个空,随即“咣”的一声,乃是那柄重剑硬生生劈在了指爪之间,虽不曾砍伤鸟爪,倒也死死卡住了。巨鸟对这般的变故显然有些发懵,展翅之间,竟硬生生顿在了空中。只是不待它回神,忽闻一声大喝:“那畜生,吃小爷的天风雷火!”
喝声来自巨鸟上方,裴小舟藉云气,在弃了剑的瞬间,与云盖同升,堪堪攀到了巨鸟头顶四五尺处。这一点距离,尚不够那遮天盖日的铁翅一扬,但裴小舟半分不曾耽搁,大喝之后,云盖一荡,内中陡然大放光明,无数细小蓝电窜如蛛网,汇流之速何剧,更见风挟烟云直冲九霄,眨眼上下勾连,青霄色变。接引一道天雷,如鞭而下,正往巨鸟处当头劈落。
裴小舟哈哈大笑,身子猛的一沉,向下便坠,大声笑道:“东天震的风雷起势,够你好好喝上一壶了吧!”随着他的坠落,一道道稀薄烟云在身下浮现,又瞬间被下坠的势头冲散,好在一口气砸穿了十几道云障之后,跌坠的速度终于有所减缓。裴小舟仍是那个仰面朝天的姿势,满目所见,天风雷火,势不可挡劈在巨鸟之身,漫空中一瞬无数黑羽飞腾,声光大做,如历凶劫。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玄瞳变更新,第 44 章 章四三 霜风高凛铁羽击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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