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赵俊臣终于问到了正题,徐文清不敢怠慢,顿时面容一正,起身行礼道:“不敢隐瞒赵尚书,这次梁大人他派在下前来,是有事相求赵尚书。”
对于徐文清的这般回答,赵俊臣早就猜到,却并不意外,只是将手中茶盏放到一边,神色认真的问道:“哦?梁大人他督师陕西,总览西北三边军民,又深受陛下的信赖,更是我朝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如今究竟是何事?竟是连梁大人也无法解决,还要向我求助?”
说了这么一句后,见徐文清神色略有迟疑,赵俊臣又笑着补充道:“徐先生不必顾忌,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就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决不推辞。”
言语之间,赵俊臣的态度颇是诚恳。
梁辅臣身为三边总督,不仅权势极大,手里还掌握着十余万精锐边兵,待日后回到朝廷中枢,怕还有进一步升迁的可能,对于这样的人,赵俊臣是从来都不敢轻易得罪的。
如今梁辅臣派人前来求助,在赵俊臣看来却是机会难得,自然存着一份趁机交好的打算。
在官场之上,“人情”二字往往最是难还,若是趁着这次机会送给梁辅臣一份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若是还能借此而加深双方情谊、甚至结为奥援盟友,日后更是好处无数。
所以,自从猜到徐文清的来意后,赵俊臣就根本不打算拒绝,只要这般求助不会危害自身安危,赵俊臣就必然会倾力相帮。
另一边,见赵俊臣神色诚恳,徐文清也终于放下心中顾虑,叹息一声后,向赵俊臣解释道:“哎,实不瞒赵尚书,在下倒不是有什么顾虑,而是接下来的话题,不仅事关重大,又着实有些尴尬,说出来就怕赵尚书您笑话。”
赵俊臣没有接话,只是露出倾听神色,并点头示意徐文清继续说下去。
见赵俊臣如此,徐文清愈加的放开顾虑,问道:“大人虽是文臣,但总览天下财政,想来对我朝的兵源来历,也有些了解吧?”
为了日后可以插手明朝的军务,赵俊臣对此还真有用心研究过,此时听到徐文清的询问,也是点头道回答:“有些了解,但并不详细。”
徐文清解释道:“还教尚书大人得知,我朝自太祖开国之后,考虑到唐宋两朝的‘募兵制’所带来的财政困难、尾大不掉,就一向是以‘军户世袭制’为主,并辅以屯田制度,以世袭军士保证兵源充足,又以士兵屯田保证军队自给,以减轻朝廷养兵的负担。按规定,每个军丁授田五十亩,并由朝廷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每年收获所得,交于军仓六石,其余则自取使用。”
说到这里,徐文清摇头一声叹息,又继续说道:“然而,但因为种种原因,军士们实际上分到的田地,却仅仅只有二十亩左右,如此一来,军士们即使辛苦劳作,在上交军仓粮食后,剩下的却是连维持生活都很困难,如此一来,自然是士气低落,且战力低下。无奈之下,我朝在正统年间,再次恢复了募兵制,以军饷的方式招募民间青壮,与军户世袭制度并行,如此才勉强恢复了军队的士气战力。时值今日,我朝的军士,已是有一半为招募而来……然而,接下来却又因此而生出了其他的问题。”
赵俊臣也是跟着一声叹息,说道:“是啊,我近些年来掌管户部,对此也有所了解,募兵固然可以保证军队的士气战力,然而却不似世袭军户那样可以屯田自给,每年耗费的饷银更是数倍于军户,如此一来,朝廷财政的负担大增,且每年都有所增加,时至去年,户部转给兵部的募兵粮饷,已是高达两千余万两,即使这些年来我朝也算是风调雨顺岁入有增,并没有什么大的战事耗费,却也渐渐有些难以为继了。实不瞒徐先生,每年为了给兵部凑足这些粮饷,我都要花费很大一番心思,着实苦不堪言。”
徐文清的神色愈加苦涩,竟是摇头道:“赵尚书,其实问题还不仅仅只是粮饷耗费而已。”
赵俊臣毕竟不大了解军务,听了徐文清的反驳,不由一愣,问道:“怎么?听徐先生的意思,竟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徐文清点了点头,然后一字一顿道:“正是如此,那就是历年来的军户逃兵!”
“军户逃兵?”赵俊臣又是一愣。
徐文清苦笑道:“三边军镇,原本应当有边兵十八万七千人,其中军户兵十一万余,募兵七万余,但这只是兵册上的数字罢了,但大人可知,如今三边军镇的兵力,真实数目还有多少?”
赵俊臣双眼微眯,隐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知晓一个惊天隐患了,不由沉声问道:“多少?”
徐文清咬牙道:“根据我家梁大人的统算,如今的三边军镇,所剩下的边兵数目,已然不足十万人了!这还只是一个大概的统算,实际上的兵力,恐怕还要更少!”
“什么!?”
赵俊臣猛然站起身来,满脸震骇,大声反问道。
…………
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赵俊臣却也没有想到,担负着抵御蒙古部落南侵之重任的西北三边军镇,实际上的兵力竟然只剩下了册目上的一半左右!这是一个何等触目惊心的数字!?
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赵俊臣的想象极限!
即使赵俊臣从来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高尚情怀,但得知了这般数字后,还是会下意识的一身冷汗,忍不住暗暗心惊!
三边诸军镇的兵力竟然已经薄弱至此!一旦日后蒙古诸部落大举南侵,那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同时,赵俊臣也终于明白,徐文清刚才在答话的时候,为何会如此的迟疑犹豫了,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必然会震惊朝野!
震惊片刻后,赵俊臣终于平复了心绪,缓缓坐回椅子上,并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双眼直视着徐文清,凝声询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怎么会如此的严重?你详细说来!”
见到赵俊臣面色肃穆、双眼炯炯,竟是气势逼人,徐文清心中不由一惊,只觉得此时赵俊臣的威势还远在久经战事的三边总督梁辅臣之上,不由身体一震,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回答道:“大人,实际上,这般情况是多年积累而成,并非是我家梁大人的原因,更不仅仅只是我三边诸军镇才有的隐患,只是这般情况在西北诸军镇最为严重罢了,还请尚书大人明察!”
说了这么一句推脱之语后,见赵俊臣不可置否,只是等着他详细回答,徐文清长吸一口气后,详细解释道:“尚书大人,在下之前就已是说过,我朝的军户虽有田产,但每年要上交六石粮食于军仓,剩下的连维持基本生活都困难重重,如此一来,自然是士气低下,但无论如何,生活总算还有保障,又可以免去许多劳役,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下去。
然而,近百年来,随着民间的百姓日渐富裕,募兵们的粮饷又数倍于军户,诸般对比之下,那些世代军户们自然是心思浮动。再加上有许多不良军官,屡屡侵占军户田产,又视军户如奴仆,使得军户们徭役极重,更是让军户们心中不平,不甘再受那世袭军户的身份束缚,如此一来,不仅仅只是西北三边军镇,我朝各地军镇,其实每年都有大量的世袭军户逃亡。
而时至今日,仅只是西北三边军镇,近百年的累积下来,大概已是有七成左右的军户在逃了,虽然在册目上依然是有十一万余的军户,但实际上的数字,却恐怕只剩下三万余,而且剩下的这些军户,也大都是没能力逃走的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丝毫的战力。再加上募兵那边也有许多军官都在吃空饷,所以西北三边军镇的边兵数量,实际上也只剩下不足十万人了!”
顿了顿后,徐文清见赵俊臣面色阴沉,生怕会连累到身后的三边总督梁辅臣,又继续解释道:“而这般情况,之所以在西北三边军镇最为严重,却是因为西北田地贫瘠,远不如南方那般收获丰厚,所以西北军户们的生活,也因此而更加困苦,再加上西北多战事,军户们的伤亡也更加严重,所以与其他地方相比,西北三边军镇下的军户逃亡情况,却也更加的严重。”
虽然徐文清的话语之间,屡屡为梁辅臣摘脱干系,但赵俊臣如今却也顾不上理会这些,只是沉声追问道:“既然每年都有这么多的军户逃亡,为何没有人去追捕?更没有人通报朝廷?”
徐文清苦笑道:“这正是症结所在了。尚书大人您有所不知,那些负责管理军户的千户、百户们,不仅不会防备军户逃亡,反而还鼓动军户逃亡,并在军户逃亡后千方百计的为他们遮掩,因为军户在逃亡之时,那些军官们不仅可以收到一笔贿赂,在军户逃亡之后,更是可以得到军户名下的田产房产,对他们而言,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又怎会有人再去追捕那些逃亡军户?而各大军镇的督军们,或是收到了下面的军官贿赂,或是会担心引起下面的军官反弹,也都不敢轻易揭露此事!”
说到这里,徐文清的神色愈加的苦涩,接着说道:“实不瞒尚书大人,自五年之前,我家梁大人担任了西北三边督师后,发现这般情况时,也正如大人今日这般惊骇异常,本是打算马上通报朝廷,然而不仅西北各大军镇的军官们屡屡阻挠,连西北之外的那些军镇督师、甚至朝廷中枢的某些大员,都是连番送来密信劝阻,称这件事情一旦揭露,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其后还出现了军队骚乱不受控制的情景,无奈之下,我家梁大人只能隐而不报,却也是迫于无奈。”
听到徐文清的解释后,赵俊臣沉默片刻后,缓缓叹息道:“这些年来,梁大人督师西北,力保西北边疆的安定,却也着实不容易。”
徐文清深有同感的点头道:“是啊,尚书大人您也知道,每年入秋之后,北边的蒙古部落就会南下劫掠,然而西北边兵已是逃亡近半,又有许多是没有战力的老弱病残,我家梁大人这些年来为了抵御蒙古诸部落,可谓是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如此才保证了西北近年来的安宁,但时至今日,却也渐渐到了极限了。”
赵俊臣点了点头,并问道:“所以,梁大人他才会派徐先生来见我了?”
徐文清又是犹豫了片刻后,终于答道:“梁大人他为了西北安危,打算在入秋之前,从民间征募三万左右的青壮充入军中,然而募兵所耗费的银钱实在太大,而西北三边的库府又实在窘迫,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粮饷。所以想请求尚书大人您从户部拨调一些银粮,以解西北三边的燃眉之急!”毣洣阁
按照明朝的规定,募兵在入伍之后,一般都是三到五两的月饷,梁辅臣打算招募三万左右的青壮,再加上军装兵器以及粮食,每年的耗费大约就是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左右。
这笔银粮的数目虽然巨大,但以如今的户部情况,赵俊臣在诸般挪转之下,倒是可以帮着凑出大半。
按照赵俊臣原先的想法,借此卖梁辅臣一个人情,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徐文清在请求之间,某些隐含的意味,却是让赵俊臣不由迟疑了。
所以,赵俊臣看了徐文清一眼后,缓缓问道:“哦?听徐先生的意思,是要户部直接把这笔银粮拨给西北三边军镇,而不是通过兵部转交?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了吧?户部虽说统管朝廷的银钱收支,但军饷这一块,却一向不能插手,而是转由兵部分配的。”
徐文清听赵俊臣这么说,却是面露恳求之色,解释道:“还请尚书大人多多通融一下,本来确实应该按照规矩行事,但我家梁大人那边,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通过兵部转拨,先不说周转之下兵部那帮人会截取多少银粮,我家梁大人也实在不好向朝廷解释募兵的苦衷与缘由,更何况……我家梁大人与如今的兵部尚书,往年颇是有些恩怨,若是走兵部的流程,恐怕会受到不少刁难。”
听到徐文清的解释,赵俊臣微微一愣,又问道:“哦?梁大人与王尚书不合?”
兵部尚书王寿,是一个体态白胖的中年人,赵俊臣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这个人在早朝上少有发言,也从来都不会参与到党争之中,没什么存在感,又总给人一种庸庸无为的感觉。
事实上,恐怕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王寿才能稳坐兵部尚书的位置。
但赵俊臣却没有想到,这个一向低调的王寿,竟然会与梁辅臣不和。
另一边,听到赵俊臣的询问,徐文清沉默片刻后,解释道:“当年我家梁大人和王寿王尚书,分别担任兵部的左右侍郎,后来兵部尚书位置空缺,曾经有过一番争执,最后梁大人他成为了西北三边督师,领尚书衔,而王寿王大人则成为了兵部尚书。”
这一番话,算是默认了梁辅臣与王寿之间的不和。
然而,却也正因为如此,赵俊臣反而更不敢轻易的答应梁辅臣的请求了。
毕竟,既然王寿与梁辅臣算是政敌,那必然相互间盯的很紧,所以梁辅臣那边的动作,怕是极难瞒过王寿。
一旦赵俊臣私下拨调银粮帮助梁辅臣私募边兵的消息被王寿捅到德庆皇帝面前,梁辅臣会有怎样的下场不知道,但赵俊臣这般私交封疆大吏,甚至暗中资助封建大吏私募兵士的事情,却是足够促使德庆皇帝对赵俊臣下死手了!
所以,在沉吟片刻后,赵俊臣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回绝,只是不可置否的答道:“徐先生你一路辛苦了,先在我府中小住几日吧,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容我考虑一段时间。”
见赵俊臣没有答应,徐文清不由着急,连忙再次起身,打算再说些什么。
然而,赵俊臣身边的许庆彦,却是最了解赵俊臣的心思,见徐文清还打算继续纠缠,已是向前迈了一步,挡在徐文清的身前,并抢先开口道:“徐先生,我来为您安排府里的房间住宿,请跟我来。”
听到许庆彦突然插话,徐文清微微一愣,又见赵俊臣坐在椅子上神色平淡的饮茶,态度不冷不热,却明显不想再深谈什么,知道自己再纠缠也是无用,不由面露失望之色,终于还是跟着许庆彦离开了。
…………
当许庆彦带着徐文清离开之后,赵府正堂之中,只剩下了赵俊臣一人坐在主位,一边静静饮茶,一边若有所思。
徐文清今天带来的消息,对赵俊臣而言,着实震骇,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大明朝的各地军镇,竟然已是糜烂至此!
虽然朝野间早就有相关传闻,朝廷也偶尔会出台一些相关的政策,但一向没人敢去深究,而赵俊臣如今却也总算是知道原因为何了。
虽然徐文清在解释的时候多有遮掩,但言下之意却很明白,如今大明朝的军户制度,早已是变成了一颗被无数蛀虫所吸食的参天大树!而这些蛀虫们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又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各大军镇的百户、千户、监军、督师、乃至于地方上封疆大吏,更乃至于朝廷中枢的一些大员,皆是这个利益集团的成员。
这个利益集团,势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连梁辅臣这样的朝廷大员、德庆皇帝的亲信大臣,都不敢与之对抗,只能妥协!
这般情况,背后所蕴含的种种危机,越是细想,越是让人觉得心惊!
不过,隐隐之间,赵俊臣却又觉得,这般情况,若是处理得当,或许会是一次机会!
一个能够让赵俊臣成为最终胜者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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