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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周尚景三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周党”的底蕴、人脉、消息渠道,又何止是“根深蒂固”四字足以形容?简直就可以称之为“触目惊心”!
所以,张博真虽然并不能算是“周党”之中最为核心的人物,但他所能接触到的消息与情报,无论机密性还是深度广度,都远非是寻常封疆大吏能比。
这样一来,张博真决定要协助太子朱和堉做事之后,立刻就再次献上了一份大礼。
“说起来,依下官的看法,太子殿下若是想要给藩宗定罪,除了走私偷税之外,最好的突破方向不外乎就是非法兼并土地、干涉地方政务、勾结地方官员这三条了!”
听到张博真的侃侃而谈,太子朱和堉连连点头,这般观点也是他此前与李传文、肖文轩二人商议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张博真微微一笑之后,又继续说道:“然而,无论是非法兼并土地、还是干涉地方政务、又或是勾结地方官员,藩宗们犯下这些罪行,原因不过是以下这三项,其一是为了把他们名下的各处田产连在一起方便管理;其二是为了欺压百姓、强迫以劣田换优田;其三是为了向朝廷隐瞒他们真实的田地规模;与此同时,每当是遇到天灾之际,他们还会强迫地方衙门放弃普通百姓的田地、优先保护他们的田地……
所以,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落实藩宗们的罪行,重点并不在于河南,甚至不在于洛阳的福王府,而是在于湖广!
湖广乃是我朝土地最为肥沃的地方,有天下粮仓之称,各位重要藩王的封地虽然各有不同,但朝廷封赏给他们的田地,却大多是集中于湖广境内!可以说,湖广之地汇聚着我朝藩宗过半田产,各位藩宗的诸般罪行,亦是在湖广境内最为普遍!”
这一次,听到张博真的说法之后,朱和堉则是忍不住紧皱眉头。
距离朝廷任命的新钦差王佑伦抵达洛阳,最多也就只剩下三五天时间,在这般短时间之内,又如何赶得及前往湖广境内收集证据?
想到这里,朱和堉不由是心情焦切。
另一边,张博真却是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态,静候着太子朱和堉主动开口向他请教对策。
很显然,张博真心中早就有了对策,但他依然是故意给朱和堉设下一个难题,就是想要等到朱和堉苦思对策无果之后,再站出来为朱和堉答疑解惑,趁机加强自己在太子朱和堉心目中的份量。
在古时,这也算是文人们争取上位者重视的惯用手段了。
李传文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幕僚,自然是敏锐发现了张博真的意图,当然也不会退让,否则他很快就会在朱和堉的心中失去位置了。
于是,李传文立刻说道:“太子殿下,关于这一点,老夫也有考虑,张巡抚拜见于您的时候,老夫就想要向您说这件事!
其实,依老夫来看,这般情况未尝不是一个争取时间的上佳理由,等咱们执行了肖文轩所提出的那项计划之后,就借口要进一步搜集实证,立刻离开洛阳、赶往湖广!
这样一来,等到朝廷任命的新钦差大臣抵达洛阳之后,就无法见到太子殿下,也就无法交接权职,在他追上太子殿下之前,太子殿下您依然可以利用钦差身份调查藩宗之事,咱们的时间也能宽裕得多!
因为咱们目前还没有收到圣旨,朝廷想要换一位新钦差的事情目前亦只是风闻罢了,太子殿下前往湖广收集证据乃是职责所在,任谁也无法限制太子殿下的行动,也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新钦差无法及时与太子殿下见面交接权职,那是他自己行程太慢,怪不得任何人!”
听到李传文的建议,朱和堉顿时是眼睛一亮。
对啊,虽然他无法违背圣意,与新钦差见面之后就必须要交接权职,但他可以躲啊!
虽然他早就听到风声说是朝廷要换一位新钦差,虽然他今天已经从张博真口中收到了确凿消息,但他今后只要一口咬定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消息,只是无意间与新钦差错开了行程,所以才会迟迟不能交接权职,那又有谁能奈他何?
朱和堉这段时间一直滞留在洛阳境内,完全是因为福王长子朱和增的缘故,但实际上他这次作为钦差的任务乃是调查各地多位藩宗的乱政之嫌,并不需要停留于洛阳一地,如今朱和增已死,却又在死前留下了所有证据,朱和堉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滞留于洛阳了。
想到这里,朱和堉看向李传文的目光之中满是激赏,连连点头道:“李老先生所言有理,一语惊醒梦中人!确实,我完全可以假装不知道新钦差的事情、迅速结束福王府的事情、提前离开洛阳,只要行踪够快,等到这位新钦差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做完所有事情了!”
另一边,张博真眼见到自己的计划落空,不由再次看了李传文一眼,目光中多了一丝警惕。
然后,张博真也不再藏着捏着,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先生所言,也正是下官想要提出的建议之一,但与此同时,下官这里还有一份薄礼奉上,可以帮助太子殿下抵达湖广之后大幅缩减行程、精力、与时间。”
说完,张博真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本册子,起身送到了朱和堉的面前。
朱和堉又是一愣,低头翻看了几眼之后,顿时是表情大变,然后就把这本册子交给了身后的李传文。
李传文也同样是连忙翻看,却见这本册子之中记载着密密麻麻的各类资料,包括了各位藩王在湖广境内的田产分布、藩宗们多年以来在湖广境内所制造的各次民怨、以及湖广各级官员与藩宗们的关系等等,可谓是十分详细。
尤其是在这份册子的最后面,更还有一份名单,里面全都是曾经向官府状告藩王罪行的湖广百姓,只是各地官府皆是碍于藩宗的地位,就把这些案子全部压了下去。
可以说,只要是这份册子没有作假,再加上朱和增死前所留下的那些证据,足以减少朱和堉七八成的麻烦,前往湖广之后几乎不需要太过详细的调查,就可以寻到大量足以盖棺定论的证据。
不过,李传文却也在这份册子之中敏锐的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在这份册子中,所有与藩宗相互勾结欺压百姓的地方官员,竟然没有任何一人出身于“周党”,甚至也没有任何一人乃是湖广境内的现任官员,所有相关案件全都是多年以前的陈年旧案!
也就是说,等到朝廷给藩宗定罪之后,一旦是想要追究地方官员的责任,就必然会形成相互扯皮推诿的现象,最后十有八九只能寻一些已经失势下台、又或是没有背景后台的官员当替罪羊。
“原来如此,这就是周首辅的算计!怪不得张博真会这般积极主动的协助太子殿下与藩宗势力为敌,原来如此!
藩宗们祸乱湖广已有两百余年时间,一旦是把所有陈年旧案皆是翻出来,朝廷想要理清现状的难度何止是增加十倍?所引起的混乱与民怨也必然是大为增涨!而且户部衙门一向是周尚景的禁脔,只要是周尚景对湖广境内地方官员的任期时间稍做一些手脚,就足以让追责地方之事变成一团乱麻!
这样一来,等到朝廷惩处了藩宗之后,就算是想要继续追究地方官员的责任,面对一团乱麻也只能是束手无策,事情发展到了最后,周尚景不仅能保全‘周党’与自身,还可以保全所有涉及相关案件的现任官员,他的官场影响力也会再次提升,尤其是湖广境内的地方官员,受到这般恩惠之后,只怕整个湖广地区今后都要对周尚景惟命是从了!
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无论是周首辅、还是赵阁臣,他们都有同样的本事,那就是总能够化危为机,每当是朝野局势发生变动,他们总是可以寻到机会,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也难怪朝廷目前就以他们二人的权势最盛……
相较而言,赵阁臣的野心更大一些,所以他还分心插手兵权、交好于商贾、三教九流皆有渗透,摊子铺得更大,但周首辅只是专注于经营相权,但他的眼光则要更为长远一些,往往能收获常人预计之外的好处……”
暗思之际,李传文心中不由是感慨万千。
不过,李传文并没有揭穿张博真以及张博真身后周尚景的想法,只是不动声色的把这本册子交还给了太子朱和堉。
另一边,朱和堉也许是没有察觉到这些事情,又或者是假意没有察觉到这些事情,只是表情略显激动的问道:“张巡抚,这些资料与情报,你是从何处收集到的?又是何时收集到的?”
张博真笑道:“自从太子殿下来到洛阳调查福王之后,下官就去了河南境内最南边的南阳府,一呆就是一个多月,表面上是为了体察民情、巡视赈灾情况,但实际上则是因为南阳距离湖广最近、留在那里方便与湖广官员联系罢了!
下官进入仕途二十余年,在官场之中有些人脉,其中也有许多好友目前正在湖广任职,也就是下官滞留南阳的那段时间,多次与湖广境内的地方官员进行联系,然后才收集到了这些资料与情报……太子殿下,你该不会是以为下官前段时间滞留南阳,只是为了避开你与福王之间的这场冲突吧?”www.bïmïġë.nët
听到张博真的解释,朱和堉的表情不由是有些尴尬。
实际上,自从太子朱和堉抵达洛阳着手调查福王之后,眼看着一场官场风暴就要降临之际,张博真身为河南巡抚竟是突然间寻理由离开了洛阳城,表示要去南阳巡视半年前的那场旱灾的赈济进展,这场巡视足足持续了一个月有余!那段时间之中,张博真可谓是把爱民如子的优良品德发挥到了极致,反复巡视了每一座受灾村庄,就这样一直赖在南阳境内、迟迟不愿意返回洛阳,太子朱和堉当然是把张博真的这种行为视为是一种躲避,也很是不屑于张博真的这般表现。
但如今,朱和堉才发现,张博真竟是另有深意,自己完全误会了他,心中尴尬之余,对于张博真的印象也是大为改观。
其实,朱和堉至始至终都没有误会张博真,张博真前段时间一直滞留南阳,确实是为了刻意躲开太子与福王之间的这场争斗,但他作为“周党”之中的后起之秀,从来都不缺少政治智慧,所以张博真很清楚有些事情是躲不开的,在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之前,就必须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更何况,对于这件事情,张博真也早就收到了周尚景的一些指示。
于是,张博真滞留南阳期间,一边是与湖广官员暗中联络,秘密收集藩宗们多年来在湖广境内所犯下的罪行,同时准备好了一份弹劾藩宗的奏疏,另一边则是密切关注洛阳府的动向,紧盯着太子朱和堉的一举一动,同样也准备好了一份弹劾太子朱和堉的奏疏。
这样一来,无论是太子与藩宗的这场较量谁胜谁负,他张博真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时至今日,在周尚景的进一步授意之下,张博真的提前准备果然是派上了用场。
这个时候,张博真自然不会提及,自己其实还准备好了太子朱和堉这段时间以来肆意妄为、欺压宗室、祸乱地方的相关罪证与弹劾奏疏。
*
就这样,收到了张博真的这份大礼之后,太子朱和堉对他态度更佳,还把张博真邀请到了书房,让张博真亲眼看到了朱和增死前所留下的那批证据。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看守这些证据的福王府管事太监赵磊,当他得知张博真乃是周尚景的心腹门生之后,对待张博真的态度极为殷勤,就像是他对待李传文、肖文轩二人一般。
另一边,见到福王长子朱和增所留下的那批证据之后,张博真也是大为震惊,才发现太子朱和堉也有自己的底牌,但事前竟是一点迹象也没有泄露,不由是对朱和堉高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的城府要比传闻之中深了许多。
朱和堉有心要把张博真彻底拉进自己的阵营,不仅是让张博真看了朱和增所留下的那批证据,更还向张博真透漏了他接下来的计划——也就是借以调查朱和增毒杀案的名义,彻底软禁福王府众人,趁机搜查福王府的库房账簿、审问相关人员,彻底落实福王一脉的罪行。
听到朱和堉这般胆大妄为的计划,张博真不由是面色微白,完全不见此前的从容优雅,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竟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毕竟,对“周党”而言,太子朱和堉的这般举动并没有任何害处,反而还能进一步让德庆皇帝分心、无暇打压周尚景。
就这样,几人相聚商议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张博真就起身告辞了,告辞之前表示他今后会竭力配合太子朱和堉做事。
很显然,张博真的立场与洛阳知府郑以诚有些类似,他们因为各种缘故,皆是会出力协助太子朱和堉,但也不想让世人认为他们与太子朱和堉走得太近。
对此,朱和堉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挽留张博真。
只不过,就在张博真告辞之际,李传文却是突然表示他要亲自送一送张博真。
听到李传文的这般表态,太子朱和堉稍稍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表情如常的笑着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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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传文送着张博真离开福王府的路上,两人之间的相互试探,可谓是频频不断,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带着机锋。
“其实,李老先生的盛名,本官也是如雷贯耳了,据本官所知,李老先生乃是绍兴师爷这一行当祖师爷级别的人物,曾为多位朝廷高官担任幕僚,我有一位好友,赴任之际还专门派人去绍兴邀请李老先生出山辅佐,但事后才得知李老先生已经被朝廷中枢的某位大人物邀请出山了,我那位好友当时还深以为憾……只不过,听消息说,邀请李老先生的大人物乃是赵俊臣赵阁老,没想到李老先生如今竟在太子东宫担任宾客……恩,也许是本官所收集的消息有误吧……”
张博真的这一番话,看似是带着奉承夸赞之意,但实际上则是暗藏威胁。
毕竟,赵俊臣只是一个外臣,他的心腹幕僚如今跟在太子朱和堉身边,难免有越权干涉藩宗之嫌。
李传文则是笑着点头,但也没有回应张博真的威胁,只是说道:“老夫可受不得张巡抚的这般夸赞,幕僚做得再好也终究只是幕僚罢了,最多也就是查漏补缺、出谋划策,却是远远不如庙堂中众位大人物的眼光与魄力……
对了,张巡抚送给太子殿下的那些情报与资料,说是从湖广官员那里索要到的,却不知究竟是那几位官员?等老夫随同太子殿下前往湖广之后,也能多多借用他们的力量,事后追责之际,也要尽量避免误伤了他们才好!”
李传文虽然没有回应张博真的威胁,却是同样威胁了张博真,暗示他已经看出了“周党”的计划与意图,他如今跟在太子朱和堉的身边,自然也就有机会破坏“周党”的计划与意图。
可谓是争锋相对。
张博真目光一闪,然后说着说出了几位官员的名字,接着则是意味深长的补充道:“确实,咱们自然应该多多交流、紧密合作,以防是伤了自己人,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李传文也是笑道:“理应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福王府的大门外。
眼看着张博真就要离开,李传文的表情则是再次严肃了起来,轻声问道:“张巡抚与现今的这位福王殿下曾有多次接触,对他的秉性也应该有些了解吧?”
张博真点了点头,道:“略有了解。”
“那么,张巡抚如今也知晓太子殿下的后续计划了,你说……这位福王殿下,可是一位束手待毙之辈?”
张博真断然摇头,道:“这位福王殿下,早就习惯了肆意妄为,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传文叹息一声,道:“太子殿下身边,如今只有六十余名厂卫听候吩咐,想要一举控制诺大的福王府,只怕是力有不逮,一旦是发生冲突,反而还会落入下风啊。”
张博真稍稍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我会调集一队军户,留在福王府附近,随时等候听命……太子殿下随时都可以调用!不过,必须要留下书面记录,表示这队军户乃是太子殿下以钦差身份调用的。”
“如此一来,自然是最好不过!”
*
这一天,下午申时,福王府内爆发了一场骚乱,这场骚乱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期间死了三名厂卫、以及十一名福王府的护卫仆从,直到洛阳城守军的加入才得以平息,再次震惊了整个洛阳城。
但对于太子朱和堉而言,这种事情已经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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