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照从湘妃竹丛里爬出来道:“谁说我疯了?!我好着呢!”
窦思源一拍脑门道:“哦!哎呀!是老皇……是陛下发了昭旨。”
看着顾明朝和江宁一骨碌爬起来,孟寄词道:“修仙啊你们?幕天席地吞吐日月精华?”
谢松照看着身上的泥点子道:“放屁,说正事。”
顾明朝还没醒酒,迷糊道:“对,说,赶紧说,说完咱们金贵的世子爷要换衣裳。”
江宁是军旅之人倒还好得多,抹了把脸道:“二位大人可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孟寄词刚要说话就被窦思源捂住嘴,窦思源道:“我来说,我怕你说着就开始大骂。”
小厮利索地收拾了这一院子的杯盘狼藉,三人换了身袍子将就,围坐一圈。
窦思源道:“陛下今日寅时下了道昭旨给景平侯府。你们还有谁记得景平侯是谁吗?”
江宁道:“昨天刚知道,陆少傅。”
窦思源瘪瘪嘴道:“好嘛,但是你们万万猜不到内容!他加封了陆少傅之女为流景郡主,食邑一千户。要知道景平侯府近十年来都是形同虚设,陆白彦一直被叫少傅,而如今,咱们陛下重提旧事,封了其女为郡主。”
谢松照道:“这就是在打皇室宗亲的脸啊,咱们这陛下什么时候敢如此行事了?”
窦思源一拍石桌骂道:“这个皇帝老儿真是百无一用!炼丹得道他最爱,祸乱朝纲他最行,猜忌贤臣他最会,最是喜爱奸佞!他……他真是所有脑子都用在了同室操戈上!”
江宁道:“他加封陆家女为流景郡主,怎么就打了宗室的脸了?”
顾明朝道:“周朝自建国伊始便有明文规定,父母殉国,且父母身前官居二品以上者之女封郡主赐封地食邑,或自身建有卓越功勋者亦可。而且,公主封地食邑不得超过五百户。”顾明朝指着皇陵方向又说,“有封地食邑的郡主,至今不过两位!”
江宁道:“一个是我祖母。”
谢松照道:“另一个是我母亲。”
江宁明白过来捂着脸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他折辱的不只是陆家,宗室,还有边关女子的心。”
窦思源点头道:“正是!所以才说这老皇帝抽风了,当年宗亲削俸一事可是陆少傅办的,他这是……哎,这圣旨一下,陆家上下百余口人全部跪着,没接旨。宫里又传来消息,承德帝夜感风寒,如今卧床不起。哎……”
孟寄词道:“御史台今日上奏的折子堆了一案几,御书房外跪着的都是死谏之士。”
谢松照揉着宿醉麻木的脸道:“都是肱骨大臣,这要是跪出个好歹……太子呢?”
窦思源叹气:“也跪着,不过跪在正阳宫外。”
孟寄词弹着茶沫道:“皇后跪在内殿,太后坐在正殿,太子跪在殿外,大臣跪在御书房外。我也是寒心了,徐大人让我出来,别在宫里跟着跪,他怕我真把承德帝骂出个好歹来。”他把茶盅倒扣桌上,茶水沿着桌沿滚在袍子上,叹气道:“谁还愿意骂他啊,反正我是不想骂了,我就盼着他今日真的能得道成仙。”最后说得咬牙切齿,窦思源连忙捂他的嘴,道:“乾迹!慎言慎言!”
孟寄词一时悲从中来,谁入仕时不想一展宏图?谁不渴望明君贤臣相互扶持?谁愿意弃君半路?为君者罔顾民生,为臣者各持权柄,地方势大全赖将军镇压,结果……承德帝百般为难,将士,百官心寒胆战。
古人常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而今不过入仕第四年,却已心老天山。
众人看他伏案而泣,心里各有悲伤难言。
南郡城外。
“将军,无论怎么叫阵都没有用,免战牌一挂整个南郡都装死!”前锋抹着满头大汗颓废道。
钱草官眉头紧锁道:“将军,我们大军跋涉所耗粮草是往常与陈留打仗的四倍,军中粮草不支持久战,请将军速裁!”
王峰看着案几上摄政王的手谕——务必带回李无蝉。他愁的发慌,看着大帐里的将士只能道:“诸位,今夜亥时随我夜袭,而后成与不成子时二刻都速速撤军。绝不可叫人瓮中捉鳖。”
亥时。登云梯上第一批士兵刚刚摸到城墙等待他们的不是寂静充血的胜利,而是南郡士兵的弯刀。没有叫喊声的一刀毙命,比美人自刎的呜咽更加动人心魄,鲜血洒在尚在登云梯上的士兵头上,他们惊愕的抬头,九郡烽火台猛然点亮,像是在照亮他们的归家路。
行军仓促不仅粮草不够,也没有带井阑、抛石车或是八六弩,只有登云梯,但是南郡守城士兵轮班戒严,陈/军夜袭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烽火连天照亮南郡沿城,比人头大的石块砸在云梯上的士兵头上,脑花迸出像是一场无人欣赏的烟火。阴影之下错乱的影子让陈国士兵无可避免的被同袍的身体砸中。
王峰抹着脸上的血水,回首道:“撤兵!”
南郡易守难攻,攻城不足一个时辰,陈国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兵,王峰只能带着军队仓促撤离,南郡援兵未到,秦综只率了三千守城军轻骑追击,只求一击,绝不恋战。
追至五十里外,一队陈国士兵被全部围剿,秦综剥下他们的盔甲,带走他们的兵器,割下他们的左耳,率兵回城。
“酒水饭食均已备齐,请诸位将士稍作歇息。”殷湘兰打开城门迎接轻骑。
秦综卸甲感叹道:“王峰不善言辞,但是心极狠,丢下一队士兵就走。智谋也不差。是个对手。”
殷湘兰笑道:“将军惺惺相惜,不妨来日一战。”
秦综道:“正是。只是可惜我驻守南郡,难与他一战”
边关枕戈待旦,燕都皇帝装死。
未时,正阳宫。
承德帝装死也逃不开肚里空空,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皇后坐在内殿优雅的吃着点心,看到他“醒了”便讽刺道:“来人,请陛下到御书房理政。”
承德帝怒道:“朕要用膳!”
外面琴羽道:“娘娘,太后被陛下之言气得昏过去了。”
皇后横了他一眼道:“快请太医。”
在承德帝惊愕的目光里转眼又笑眯眯地道:“陛下,瞧你,这么不孝,先帝怕是要从皇陵里……出来了打死你个不孝子啊。”
万慎捧着龙袍进来,不顾承德帝的挣扎给他干净利落的套上,唤来内侍架着承德帝就往御书房去。
一众大臣直从寅时三刻跪到未时一刻,才看到承德帝御驾到来。饿得眼冒金星的大臣们纷纷直呼万岁,内侍们一个一个将跪得腿软的大臣扶起来。
承德帝脸色难看,端坐在御案后一言不发。喝了绿豆汤的大臣们回过神来,老臣没有等到承德帝赐坐,已经心寒不过来了,只能劝承德帝收回成命。
“陛下,流景郡主可封,但绝不可能封地食邑!”赵怀瑾做出让步。
承德帝脸色风雨欲来,他听着下面的臣子附和着赵怀瑾的话,不管是位登九五还是登科选贤,他这个皇帝都没有掌握过实权,到现在他想封区区一个郡主都办不到!
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他猛然拍案而起,绝望的吼道:“尔等为了两个死人要驳朕的面子!朕是大周的天子!是九五至尊!你们都看不上朕……那,你们怎么不自己找个皇帝?!”
话如霹雳惊人心,意如雷电锤心口。赵怀瑾手指承德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与殷别尘是同门师兄弟,学的第一课就是不可结党营私,承德帝就是以专权结党之名逼走了殷别尘,而今他赵怀瑾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只有谢松照一个门生罢了,今日不过劝谏,却落得如此下场。
心头拔凉拔凉的不止赵怀瑾,还有这御书房里的大臣。皇帝死与不死不过就是权利更迭,但他活着说这杀人诛心的话……史料若是记载不明确,他们就真的成了乱臣贼子,一世清名荡然无存。
赵怀瑾摘下乌纱帽双手捧着放在地上,腰板挺直跪下,他说:“臣赵怀瑾,自太祖元嘉二年入仕,到今,自认忠心耿耿,一日不敢不居安思危,历三代主君,到如今已是五十又三年矣,正是告老还乡之时。请陛下恩准!”
十多年前殷别尘也是这样跪下说,请陛下恩准!
他突然想起来殷别尘根本就没跟他说加封郡主之事,当时是他想在殷别尘面前表现一下才这么说的,殷别尘只提了封号,没有说品级……他突然就感觉绝望和无力,不是二十年来无实权的绝望无力,是水漫过脖颈封锁口鼻的窒息感。
但他清楚的知道,赵怀瑾不能走,他虽没有门生故吏跟着走,但却会让马上入仕的学子倒向太子。他深吸一口气道:“阁老说笑了,朕大病初愈,口不择言。阁老快请起。朕思来想去也觉不妥,便只封陆家女为流景郡主,不食邑。阁老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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